民国二十六年,气候多变,天气变幻不定。老时年间的北平人总是为自己准备秋冬两套衣服,街面上偶尔吹来的飒飒寒风,砭人肌肤,使人凉意嗖嗖。
过了处暑,一晃就是中元节了。
中元之名,同于上元。本来无关乎迷信,原本是释道两家一种节会,原名瓜节。有些笃信鬼神的人称七月为鬼月,中元节为鬼节。传说是从七月初一起,就大开地狱之门,所有终年受苦受难禁锢在地狱里的凶魂厉鬼,都可以走出地狱,获得短期游荡,享受些人间血食。这个大家都认为不吉的月份,既不嫁娶,更不搬家,尤其家里有娇儿稚子,太阳一下山就禁止在外间玩耍,以免遇上鬼魅,惹祸招灾。
陆思卿贴演的南熏园子,仍旧人生喧豗,满坑满谷,热气熏蒸,如火如荼的上演。任他什么岁月,天塌下来,有人顶着,谁也阻挡不了中国人看戏。
陆思卿在台上唱道:“如在银河霄汉旁,缥缈春情何处傍......”,一句完,最后身落台正中,回过身末唱:“再相逢是梦里好不凄凉......”一双眼睛觑个空儿最后虚向荣三公子包厢的方向。
这一切,都被程师傅察在眼里,他站在后台幕后,悄悄地顺着方向看见荣三公子。——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绝不能重蹈覆辙,不能再等了,必须离开,必须马上离开。离开北平,离开这个心似山川的荣三公子。正在想的档口,只听得门口“轰隆”一声巨响,全场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楼上楼下的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都跟着惊慌起来。站在陆思卿身边的几位演员已经逃进了后台,只剩下陆思卿一个人,有点苍白无措,担心的看向荣三公子。只见他站起身来,冲她作了个手势,示意她莫慌。本来心有余悸,心倏然变得安定了下来。程师傅闻声后与酸麻子连忙拉着陆思卿下台。
就在一刹那,忽然一群学生就冲进了楼里面,一个领头模样的学生:“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呐!国破家亡了,你们居然还在这里桑间濮上之合,唱着靡靡之音!亡国之音!中国就是被你们这群戏子给唱亡的。同学们,咱们为了中国,砸了它!.......”
一阵大乱,程师傅和酸麻子护着陆思卿奔向后台躲避。荣三公子瞧状,一双眼睛阴郁不定,边走边向小跟包讯问街上什么情况了。小跟包紧在耳畔儿汇报,现在各地都在反抗,大街上满是一些不知死活的游街穷学生和暴民,打砸了许多商店。荣三公子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意,不悦的问道,我问的是我的生意!小跟包怯懦说起前几日大前街的大铺眼儿,被一些不长眼睛的游街示威学生和群众,闯进去砸毁和焚烧了几间——不过还好,警察署的人及时赶到,控制了暴乱,把那些叛乱的学生和群众也都抓进去了。荣三公子听完后,站立在街口注视着街上四处逃散的人群,街上一片大乱。
笃定眼神后,抬脚跳进了车里。
程师傅一众急急忙忙赶回院中,一进院门就吩咐留守的所有人马上收拾行李,连夜出城。林唤芝也从柴房里出来,一双凹陷的双眼怔怔地看着院中慌乱的大家。忽闻屋子外人头攒动,噪声杂乱,杨啬皮忽然从门外,仓皇地跌撞而至,脸色煞白,哆哆嗦嗦惊魂未定:“师傅,师傅,不好了不好了!刚刚一大群民众又全都回来了,听他们说日本人占领了许多城门,空中还射起个双响和五鬼闹判儿呢,看样子是要封城了,谁都不让出。”听完后,又是一阵慌乱。
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程师傅陷入了慌乱,要是大姐在这里就好了,她准能想到对策。程师傅不免的又想起了大姐。
“师傅,您还是快想个办法吧!”杨啬皮急声问道。
程师傅强打精神,镇定下来:“都别慌,大家都别慌。容我想想......”程师傅脑门子见了汗,眼睛不停地眨着,夔夔唯谨道:“大家,大家,先把所有的家伙式儿都收拾收拾.......我等一下就去找老主顾商量一下对策,也许他们会有出路的,嗯,——都,都傻愣着干嘛呀?!收拾东西呀!”一语惊醒众人,四处散开。
“麻子!麻子!快!你先赶紧把大门锁了去!——等等!”程师傅心中打了个闪似的:“算了算了,锁了锁了!”
正在这时荣三公子带着小跟包疾步迈了进来。程师傅一愣,没想到这时他居然会来。最吃惊当属陆思卿,荣三公子从一进来的眼睛就始终盯着陆思卿。
“现在北平城里到处都是日本人,去哪里都不安全,各个城门也都关闭了,不如先去我家里躲避,等这事情稳定下来以后再做打算,程师傅!”
陆思卿、林唤芝、酸麻子、杨啬皮都看着程师傅,只见程师傅不言语,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荣三公子。
“程师傅,时间紧急!你还犹豫什么呢!”荣三公子急迫地追问道。
程师傅看到荣三公子后,渐渐冷静了下来。外面的事情无迹可寻,治丝益棼,可眼前的人他是知道的,也能确定的,就像找到了落脚石。所以,思绪变得清晰起来,一字一句地反问道:
“荣公子,程某这几日,一直都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荣三公子冷冷的看着程师傅等他说下面的话。
“荣公子为何对我们戏班如此之好?”
荣三公子眼睛一惊,“程师傅你这话什么意思?荣某不懂。”
“我们一个小小的戏班,何以承蒙荣三公子几次三番相救?程某得罪了,不问清这个缘由,程某实不敢带领徒弟出这个门!”
“师傅——”杨啬皮担心的唤道。
“住口”
程师傅年过花甲,一生涉险无数都平安度过,靠的是什么,就是一双识人的眼睛和谨慎小心的性格。大姐在时还可与之商量,步步为营。如今大姐离去了,只剩孤身一人做决定,因此更加谨慎小心,尤其在此时生死存亡的大时期,不能出了虎口又入狼口。不管平时的荣三公子对戏班,对陆思卿,对程师傅百般好,但程师傅对其始终放心不下。程师傅用他的格外灵敏的嗅觉——准确地说也不是嗅觉,准确地说是一种先知力量——嗅到了从荣三公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他就像一位耄年的猎人,虽年事已高,但对于猎物危险的气息还保留着天生的灵敏嗅觉。他明白,眼前这个人之所以对自己的戏班如此之好,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这个爱徒——陆思卿。虽然他从来都没表明,甚至还有意的躲避嫌疑,更使得程师傅思忖他的居心不良,今日他是一定要问个清楚。
一时间众人都屏气息声,听程师傅说完话以后纷纷看着荣三公子,同样,他们也存在这个疑惑。但陆思卿心里多少比他们都清楚一点,可她也不敢断定,荣三公子始终给他飘忽不定的感觉。如今经程师傅一说,陆思卿的一颗心一下提了起来,扑通扑通地紧张乱跳。对于此时的她来说,比起门外紧张的局势还不如眼前这个问题来得重要。她抠着指甲,脸上表情庄重安恬。陷入感情中的女人是盲目的,是失智的,也是天真的。此时的她心里竟然徜徉起可笑的相亲画面来,戏文里都有过这样的折子:程师傅就好比自己的老父亲,与站列一旁的哥哥们帮着自己甄选他们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想到这,自己竟害羞腼腆地低下了头。
当我们渴望相信一件事情的时候,会把所有的客观不确定因素都往相信的方向上靠近,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
荣三公子面露不悦,有欲要发作之色。倒不为程师傅的话惹怒了自己,那是有一种被人识破后的无地自容所引发的愤怒。在心里,他从未将程师傅一众放在眼里,甚至陆思卿,他只是喜欢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一种狩猎的快感。只是他忽略了一点,谎言蒙蔽不了两种人,一种是熟悉自己的人,还有一种与自己相同的人。但程师傅两种都不是,那是阳与阴,日与月,正与邪的两端,就像月光下的雪虫,不管如何隐藏,总要会露面。而今却由一个不起眼的人识破后,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失落感,这是自己所不能接收受的。
不由得心生恨意。
游戏结束了,那就不玩咯。
荣三公子看了一眼众人后,一真冷笑:“真是没想到呀,想我荣某诚心相待,就算在此刻紧急关头舍却身家安危不要,诚心挽留程师傅,不虞程师傅竟对荣某,如此相疑?实为寒心!实为寒心呐!——打扰了各位,告辞!”
“荣公子!”陆思卿脱口而出。
荣三公子转身迈向门外,陆思卿紧随其后,任酸麻子在身后呼喊。林唤芝担心地夺步而出,追寻陆思卿,被程师傅大声喝止住:“站住!——由她去!”
程师傅吩咐杨啬皮和酸麻子与林唤芝把东西全部收整好,等自己消息。转身进了陆思卿的房间,把大姐仅留的那件‘贵妃’服从陆思卿那里笃定地收了回来,缓缓地放进自己的包袱里。折身就去找了戏馆儿的老主顾们。
一直到了深夜,阴气森森,乌云遮月,一道道的闪电,刺目的蓝白之光,雷声滚滚,震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街上的狗咬成了一片,然后是震耳的雷声与大雨倾盆。整个院中,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水线声,垂直地砸在地上形成一个个水窝,挟带着浓重土腥和腐烂杂草的气味,花的芳香,草汁的青涩,泥土的清新,那些最原始的气味灌入每一个人的鼻腔中。一种严肃的空气在人群上空转动着压下来,巨大的漩涡把众人的思想绞在一起转动。一群人围着一盏纸糊的小灯笼,红颜色,射出短而弱的神秘红光。烛光将残,颤颤抖抖,终于熄灭。众人在屋内一阵轻呼,林唤芝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她紧紧地抱紧自己。在无望的等待过程中,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胡思乱想。林唤芝的眼睛盯着眼前漆黑的夜,脑海里不断地想起歪脖儿,想象着如果他还在这里的话会是什么样子。那样大家肯定不会害怕,自己更加不会害怕。他就像一头羱羊,凝聚着着每一个追随者。
曾几何时,看着这些人林唤芝不自觉地想起了《群英会》。也是在这个房间,也是这么站着,也是这样姿势。歪脖儿抚着自己的肩头指着院里的人,一个个为唤芝分析里面的人物关系。林唤芝双臂紧紧压着自己的小心脏,唯恐它的调皮,被歪脖儿发觉了自己的秘密。那时林唤芝只顾着抿着嘴傻笑,至于他讲了什么,多半没有听进去。歪脖子说:“丫头,你别笑,这几个人物这样说你就明白了,程师傅呢就是忠厚诚恳的鲁肃,大姐呢就是英飒聪敏的周瑜,而我呢,我嘛,当然就是蜀国常胜将军赵云赵子龙了,哈哈,我大哥就是宝刀未老的黄忠黄汉升,至于酸麻子嘛——就是懦弱无能的蒋干,不,他还是糜芳,是傅士仁,是许攸,是猪,是狗.....反正你所知道的叛徒牲口都可以是酸麻子,这样你清楚了吧。”想到歪脖儿讲述酸麻子时,林唤芝就忍不住地笑起来,多么体贴的形容呀,我怎么能忘了呢。也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下这么大雨,身边有伞吗?有地方避雨吗?见到自己母亲了吗?也许,你已经与敌人交上了手,也许你已经......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一道道持续数秒的闪电猛烈抖动着,在这瞬间林唤芝看到了酸麻子,他背着手,注视着外面的雨,表情沉重,看来他也担心了。
油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洞里伸出了许多的脸庞,还有闪闪发光的眼睛,好像有千把盏明灯倏忽而集,在黑暗中变得阴森恐怖。
程师傅始终都没有回来,一群人在屋檐儿下急的团团转转,渐渐开始安奈不住,骚动起来,开始时嘤嘤嗡嗡,后来就盖过了雷声,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程师傅准是丢下众人自己一个人开溜了,酸麻子转身就把那人痛骂了一顿。那人有理有据的反驳道,说下午自己亲眼看见程师傅一个人在陆思卿的房间里,偷偷摸摸地往自己的包袱里面藏东西,紧接着就急急忙忙跑出去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你说,不是自己跑了还是怎么了。——放你妈的屁!你再胡说!老子抽你信不信!气的酸麻子跳起和那人动手起来,被一旁的众人拦住。人类不仅蕴藏着丰富的创造力,也蕴藏着邪恶的想象力。那人还不依不饶道,我胡说?我是胡说!可你酸麻子算哪颗球球呀?连程师傅最疼爱的两个徒弟都跑了,你凭什么拦住大家伙儿不让走!大姐大姐偷偷儿跑掉了!那陆思卿呢?——怪不得老祖宗不准女人唱戏,压根儿就他妈靠不住!程师傅那么疼爱她,人哪?没准儿现在正跟着她的荣三大公子正逍遥快活呢,早就跑到十万八千里去了,谁还管我们死活!要我说,谁他妈也别等了,都跑了算了。叫嚣着让酸麻子把大门打开,煽动着大伙别当大头鬼各自跑路。很多人在听到那人的煽动后,一个个都争着吵着离去。都是以往好成一团时交的心,如今都拿来做攻击的武器。酸麻子火冒三丈,一赌气把大门打开,让他们走了。
整个院中,水流成溪,零零散散,一塌糊涂。只留下了杨啬皮、酸麻子、林唤芝三人。
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是在黑暗中磕磕绊绊,相辅而行。突然间天亮了,大家却开始互相指责起来。到头来,我们所记住的,不是灿烂阳光的明媚,而是无法言喻的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