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外,日头正烈,却压不住初春的凉意,人头攒动,跪了一地的人。上百个金衣盔甲的御林军手执兵器将云府围得结实。
被他们众星拱月衬在前头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男人,脸部轮廓如雕,棱角分明,一双丹凤眼眸光幽遂冷漠,薄唇紧抿,高踞马上。
他着黑衣镶金袍,披黑色明光铠,系金玉碧凰带,身形健硕,三千墨发用一根黑绳系在脑后,随风吹起。身下所骑马更是比旁马高大威武,通身纯黑,竟是无一根杂毛,在阳光照射下,泛着乌亮的光泽。
一人一马,立于众人之中,撷万千风采于一身。
在他的左后方,姚丞相低声报告着,“……共旁室人员106人,除了嫡系大小姐云轻屏二小姐云紫洛,人都齐了。”
“嗯。”男人朝匍匐于地的一众云家人扫视一眼,“宣旨!”
姚丞相哆嗦着打开怀内早就捂热的黄卷,清了下嗓子,读道:“奉天承命,皇帝诏曰,镇国将军云建树唆使其子云浩当街冲撞摄政王,挑衅皇威;狼子野心,诏然可揭!特下圣旨,清理云家门户,以示皇室威严!钦此!”
一旨既出,满门悲呼!
姚丞相以卷遮面,不忍再看。
“住手!”纷乱中,一声清脆的喝叫由远及近而来。碧衣如飞,声音不歇,“摄政王,你给我住手!”
姚丞相也是一惊,看清来人后,赶紧解释:“她就是云家二小姐。”
“哦?”摄政王居高临下,打量着在面前十米远站定的云紫洛。
云建树看到云紫洛竟然会回来,本来还平静的面色吓得惨白,严厉的眼光射向云恒。
云恒摇了摇头,苦苦一笑。
老爷让他带小姐离开京城,逃得远远的,可是,他拦得住小姐吗?八王爷也已回宫去请太后了,虽然希望渺茫,可有一丝,也是好的。
云紫洛仰头看向黑马上的黑衣男子,朗声道:“摄政王,你公报私仇,就不怕被天下百姓笑话吗?”
“大胆!”一随从惊呼。
云紫洛冷笑一声,“我听说了,我弟弟在街头骂你时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他不过看到你的人马在街头呼喝百姓,出来伸张正义而已!你却给我们云家冠上有野心的名头,当真是可笑之极!”
一番说辞,直听得旁观人等尽抽凉气!
这小丫头是不要命了吧?这么多年来,有谁敢在摄政王面前这么说话,是嫌死得还不够快吗?
“你不怕本王杀了你吗?”摄政王幽暗的眸底汹涌出怒意,眯眼冷冷道。
“怕,当然怕!”云紫洛咬了咬红唇,说道,“听闻王爷是当朝一品大将军,武艺自然高强,小女子不才,愿意与王爷过上几招,想知道王爷能在几招间杀了小女子。”
“你大胆,杀你还用王爷吗?你有什么资格和王爷过招!”随从怒喝。
云紫洛淡淡一笑:“莫非摄政王不敢?”
摄政王微眯的眼睛终于有了点波动。
他并不是头一次见到言辞灼灼地喝骂他的女子,可惜,他从没有给她们说下去的机会。
而眼前这个女子,却直接承认她怕死,这么怕死,还敢说要跟他单挑?
摄政王想了想,对刚才两次开口的随从道:“鬼影,你去!”
“是,王爷!”鬼影大喜,从马上飞了下来,对云紫洛喝道:“收拾你用得着王爷?我就行了!”
“慢着!”云紫洛后退一步,看向摄政王冷笑,“王爷,您让他来对付我,要是我输了就罢了,若是赢了,是不是王爷还要派更多的人来和我较量?虽然说以多胜少不公平,可车轮战,就公平了吗?”
摄政王蹙了蹙剑眉,道:“你若打得过他,本王会接受你的挑战。”
云紫洛打蛇随棍上,讥讽地一声大笑:“原来王爷是想让他耗掉我的体力,这似乎更不公平啊!”
摄政王听了这话,勃然大怒,黑马感觉到了他的怒意,昂头高嘶了一声。
“鬼影退下!本王出手,三招就能要你的命!”
“那若是三招后我还活着呢?王爷,你能不能就此放过我们云府?”云紫洛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要说的话,心里一阵紧张。
微眯的凤眸掠起一丝赞赏之意,薄唇微吐:“好,允你。”
“王爷!”鬼影不敢相信地回头叫了一声。
王爷是何许人也,怎么能自贱身份跟这种女人打斗?
可他知道,王爷虽然自负,但做事其实极有分寸,从不轻易许诺……可他这次,面对如此荒唐的要求,竟然答应了。
云紫洛眼光一亮,他答应了,真的答应了!
这样,就有机会。
她轻轻吐了口气,又重新崩紧全身,从前的搏斗技巧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摄政王眸底划过一丝赞赏之意,一掌迎风劈来,看似平平无奇,却又暗含无限后招。
高手一出招,不同凡响!云紫洛身子一矮,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灵活地从他掌下滚了过去。
“好!”摄政王一掌劈空,接着一掌跟来。
云紫洛迅速往旁边一滚,速度达到了这具身体的极限。
“嘶啦”一声,摄政王的指尖多了一绺黑色的发缕。
“好身手。”他轻赞了一句,手指一松,黑色的头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最后一招!”云紫洛急喘几口气,提醒道。
摄政王不再说话,身影刹那间呈现出几十个来,云紫洛大惊之下,想要去寻找他,只感觉到一阵掌风推到了她的后心!
逃躲已是来不及了,云紫洛拼着生生挨下这一掌的重伤,闭上了眼。
然而,那一掌,却在碰到她的时候猛然撤了回去。
耳旁,风声乍息。
“本王输了。”淡淡却隐忍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云紫洛讶异地睁开眼,猛然回头。
摄政王高大的身躯正站在离她刚才所站之地不距一尺之后,薄唇微抿,幽深的丹凤眸眼角微挑,望着她,却没开口。
可云紫洛知道,刚才她确确实实不是幻听!
他说,本王输了。
可是那一掌明明就可以打在她的背上,重伤她,并毁灭云家。
“洛儿!”云建树已经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双老眼中满是惊骇与恐惧。
他怎知道,摄政王下手会那么快,更不知道,云紫洛竟然躲得开!
一切,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爹,我没事。”云紫洛扶住云建树,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
她正想问摄政王,刚才算她赢了的话,那他先前的许诺还作不作数。可突然间一个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四周所有的沉寂,“四王妃到!”
云紫洛将溜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一顶四人抬粉色垂缦软轿在稍远处停下,轿帘从内而开,一道倩影从轿中急步而出。女子十七八岁年纪,肤色白净,着玫瑰红灰鼠衣披风,粉红对襟并蒂莲花褙子,鹅黄色百蝶穿花纱裙,头发梳着妇人圆髻,插着紫英石的坠子。
她的五官长得极为标致,一双微微上挑的三角眼不笑而有情,像极了周氏。
“爹爹!”云轻屏匆匆朝云建树的方向跑来。
这就是祁夏第一美人云轻屏吗?云紫洛打量了会儿,转脸看摄政王已然远去。
“王爷!”云轻屏顾不得云建树,焦急地唤了一声,提着裙摆便追了上去。
摄政王颀长的身姿虽健却灵,一个优雅的纵跃,已翻上了他那匹高大的黑马。
鬼影拦住云轻屏:“四王妃留步!”
云轻屏没有看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摄政王,声音凄转柔美:“王爷,我有话对你说。”
“让她过来。”摄政王冷冷吩咐。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云轻屏跪在地上说了些什么,摄政王领着人离开,她才站起来,带着笑意回来,朝跪着的人摆摆手道:“大家都起来吧,幸好我没来晚,现在都没事了,摄政王说了,不再治我们云家的罪了。”
众人一哄而起,得蒙大赦的容颜喜笑颜开。
“大小姐现在是四王妃了,身份地位再不跟以往相同了!”
“幸亏有了大小姐,否则我们现在上断头台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云轻屏围了起来称赞。
云紫洛却只是侧脸望着一行人远去的方向,当先那个男人轻裘缓带,龙章凤姿,一人一马,如一团黑雾,遥遥而行,走了没几步,马上的男人忽然回过了头,一双犀利冷峻的双眼深深看向了她。
云紫洛吓了一跳,赶紧别开眼,正对上人群中云轻屏似笑非笑的眼光。
云轻屏接触到她的目光时,瞬间敛起多余的表情,推开众人,双腿一屈跪在了云紫洛面前。
“二妹,昨天的事情,我替寒霖向你道歉。我不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虽然寒霖和我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妹妹才是与他有正式媒聘的未婚妻。妹妹进了门,永远在我的上面,我心甘情愿服侍妹妹。”
如果不是云紫洛观察力的敏锐,她真的会以为,眼前正上演着一场姐妹情深的戏码。
而她没猜错的话,摄政王应是完成对她的许诺才放过云家的,云轻屏一来,所有的功劳都变成她的了!
好,很好,比云彩丽厉害多了。
一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硬生生将她云紫洛推到夺人恩爱的罪魁祸首的地位!
果然,旁边感恩戴德的云府下人通通变了脸。
“大小姐,这件事不能怪你,分明是你与四王爷有情在先,被人钻了空子!”
“二小姐,你明明知道大小姐与四王爷两情相许,为什么还要破坏他们的感情?”
“看看大小姐对你多好,还说你进了门心甘情愿服侍你,二小姐,你的心当真是狼心狗肺吗?”
云紫洛听着耳旁的数落之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云建树的一张脸全然黑沉了,大声喝道:“够了,你们当我不存在吗?!”
这些人一时忘了老爷还在场,后悔不迭,赶紧收敛起往常的嚣张嘴脸来,恨不得马上将脸贴进地里。
“你们都忘了刚才二小姐是怎么以自己的生死做赌注,来换我云府满门安危的?到底是谁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云建树怒意不减,沉声喝问。
云轻屏抬起头,赶紧拉住云建树的衣角,对着众下人道:“你们别怪二妹,二妹没有做错什么!爹说得对,刚刚多亏了二妹拖延时间,否则,我赶来了也于事无补了!”
听了她的话,云紫洛无语地抬头望天,一缕浮云闲闲飘过湛蓝的天空。
生死搏斗……原来竟是拖延时间!
丫的她吃饱了撑着拿自己的生命去拖延时间!为的就是等云轻屏姗姗来迟,几句话就送走了摄政王吗?
云轻屏,你能不能再无耻点?
罢了,她真的不想多和这种女人打交道。这种情,云轻屏爱承就让她承吧,反正,她想要救云府,也是为了自己。
“爹,我回去洗澡了。”云紫洛懒洋洋地回府了。
云轻屏看云紫洛望也不望自己一眼,任由自己在这跪着,然后旁若无人的离去,一张俏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那你弟弟怎么办?他还在摄政王手上。”云建树眉宇间满是担忧,突然意识到云轻屏还是跪着的,赶紧道,“屏儿快起来!这地上凉。”
云轻屏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站了起来,拂了拂衣上的灰尘,道:“摄政王说要二妹去摄政王府换浩儿回来,我已经答应他了。”
“什么?!”云建树震呆了,大叫道,“这怎么行?洛儿上门那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云轻屏咬住下唇道:“爹,你只有一个儿子!可是,没了二妹,你还有我,还有彩丽!而且,今日这件事情,弟弟固然有错,可二妹也得罪了摄政王,摄政王怎么会轻易就放过她?只能舍卒保车了。”
“所以你答应了他?”云建树的声音有些苦涩,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牺牲洛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这件事我自会想办法,你先不要声张。”
梨苑主房,烟雾弥漫,热气腾腾。
云紫洛沐完浴从房间出来,裹着一件淡蓝色褙甲,玉白色长裙,湿淋淋的墨发随意地披在肩头。
她的脸难入人眼,但身体却生得极美。
肌肤雪白如玉,露在领外的脖颈被水浸洗过更是白得通透,十六岁的女子,发育得有些早熟,胸脯处已经撑开,身姿轻盈慵懒,无意中透着几分妖娆。
天井内,楚子渊正焦急地等在梨树下,乍见这一场景,禁不住脸红耳热,反倒不敢就过去了。
他暗恼,自己的淡定与从容,不知何时起,在她面前竟然管不上用了。
倒是桃儿大喜着跑过去:“小姐,你有没有受伤?”
云紫洛抓了抓头发:“没有,怎么?这么快你们就知道了?子渊,皇上和太后怎么说?”
被点名了,楚子渊吸了口气,表情转为凝重,低声道:“没用,一时根本无撤。若是摄政王执意如此,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只是没想到他竟主动放手了,摄政王喜怒无常,但他决定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没办成的。今日真是天幸!”
云紫洛听着事情如此严重,也不禁后背冷汗直冒。
外人也许不知道,但她云紫洛心中清楚得很,她这条命,一个钟头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桃儿嘴快,已先噼啪问道:“我们回府就听说,小姐今天差点被摄政王打死了,幸亏大小姐回来救了你,也救了云府上下,是不是这样?”
云紫洛头顶一群乌鸦飞过。
若非摄政王手下留情,她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还很难说,现在居然又变成云轻屏的功劳了。
云轻屏来救她?她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的!
看着桃儿担忧的神色,云紫洛点头敷衍:“算是吧。”
楚子渊见她没事,明显松了口气,薄唇弯起,道:“明天晚上母后在宫里摆宴,明面上是宴请朝中重臣和家属,其实是想为摄政王与云家说和。
“嗯,我知道了,子渊,谢谢你。”
“没事,我先走了。”楚子渊淡淡一笑。
他前脚刚走,云轻屏后脚就来了。
“桃儿下去。”云紫洛止住想要给云轻屏行跪拜之礼的桃儿,迎了上去。
云轻屏直直地盯住云紫洛,开口道:“二妹,浩儿还在摄政王府,他是我们云府唯一的男丁,是爹爹的掌中宝。摄政王指名要你去换他回来,爹爹这么疼你,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云紫洛眉头轻蹙:“你确定?”
云轻屏讥笑:“摄政王临走前亲口告诉我的,我已经答应他了,你和浩儿,谁更重要,你心里也清楚得很!”
云紫洛心中大怒:“云轻屏,你没有任何资格决定我的生死!我可告诉你,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浩儿不是我的亲弟弟,他是你的胞弟,他是死是活跟我云紫洛什么关系!”
说完飘然回屋,“嘭!”重重一声关上了主屋的正门。
云轻屏站在天井内,脸上呈现出青红紫绿白各种色彩。
她狠狠握住了拳头,指尖掐进了手心,眼光中划过一丝狠厉,云紫洛,果然跟以前不同了!
夜深人静,此时正三更。
梨苑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一条黑色的人影从内窜了出来,落地无声。
不管在云轻屏面前话说得有多狠,云紫洛还是要亲自去摄政王府打探打探云浩的下落。
对她好的人,她绝不会置之不理。
她研究了一下午元京的地图,对摄政王府的方位了如指掌。只是不能确定摄政王今晚在不在府内,毕竟他在内宫中也有府第,若是不在,那倒好。
摄政王府位于西大街,从云府出来穿街过巷,拐了好几个大弯才到。
云紫洛一身黑色夜行衣行头,悄然绕到王府侧巷,挨墙长着一株足有百龄的大杨树。
她抬头目测了下树杈与墙头的距离,戴紧黑面纱,扎紧腰两侧插着的的绣花针包,因为还没来得及打造飞刀,便取了这些银针,以作必备之需。
双手双脚并用,她顺利沿着树滑落到了摄政王府内。这具身体力气不大,但柔韧度相当好,云紫洛还是很满意的。躲开几队值夜的护卫,她爬上了一座凉亭的顶部,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院落房屋有些头疼,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寻起。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随之亮起了好几盏灯火,云紫洛趴得低了点,眯眼望去。
就听见有人呼道“王爷回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而来。
云紫洛暗叫不妙,不会这么倒霉吧?摄政王这么晚了竟然还没睡?还闹得府里人仰马翻的。
人声越来越近,便见十几人从鹅卵石小路上走过来。
当先一人身着宽大的金边黑袍,与黑暗相同的颜色在火光的跳跃下模糊了他高大健硕的身材,橘色的灯火并不能温暖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峻与淡漠,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犀利敏锐,不见丝毫困意。
“王爷,何司马等您多时了。”道旁,迎站着两人。
“嗯。”男子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停住了脚步,“皇上服过药了?”
其中一人低着头,云紫洛看不到他的表情,听到他的声音极为恭敬,“臣离开的时候,皇上已经服药睡下了。只在下午闹过一阵,得知王爷从云府回来,也就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