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的表弟寄来他的书法作品,我拍成照片给朋友们看,朋友们都说好,都说原来你们家有舞文弄墨的传统啊!不经意间,表弟大学毕业成家立业了,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书画家。可记忆中的表弟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不太爱说话,寒暑假总是到我们家住很长时间,和我一起玩耍。我年长几岁,那时候喜欢写毛笔字,他经常站在旁边看,可能多少对他有过一些影响。不过对他影响最大的可能还是我的姑父,也就是他的父亲,姑父也是一个爱读书、爱写字的人。姑父是小学教师,教什么课我倒忘了,不过至今仍然记得他给学校出黑板报的事情。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身材高大的姑父看到我们远远地走过来,放下正在编写的黑板报,从搭脚的凳子上跳下来,边拍袖子上的粉笔灰边和我们打招呼。
我们对于舞文弄墨的喜好还有一个渊源。小时候我们家有个邻居,是曾祖父一辈的老爷爷,他们家很穷,但是全家人穿得都十分干净体面。老爷爷在民国时期做过当地的保长。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家简陋的小院一直收拾得十分干净。那时候我们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看着老爷爷把所有门框的两边都刷上漆,然后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上对联。大门门框上有,猪圈鸡圈门上写着六畜兴旺,就连厕所的门口也写上了,毛笔字写得端正有力,一丝不苟。
小时候我们能够接触到的有文化的事情也就这么多,父母教导我们认真读书的时候只会说你要考大学这一个理由,至于考上大学之后的生活他们也一无所知。我的祖父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多。我们小学在一个三岔路口,我那时候经常在中午放学的时候看到祖父从外地回来,抄着双手远远地走来。每逢他回来,晚上我一定要和他一起睡,为的就是缠着他给我讲故事。祖父擅长讲神鬼故事,有些故事他讲过好几遍我还是很有兴趣。冬天上学,教室里面阴冷,老师通常让我们坐到外面走廊上边晒太阳边读书,冬天的阳光晒得人舒舒服服的,琅琅的读书声不绝于耳。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我的周围经常围着很多同学,听我给他们转述祖父讲的故事。有时候故事讲到一半,老师走过来了,我们就假装是在一起探讨课文,老师一走开我就继续讲。一个冬天下来,祖父的故事都讲完了,后来就只能自己编,一边讲一边构思,中间居然也没有磕磕绊绊——反正神话故事的套路总是那个样子的吧。
那时候我最喜欢去姥爷家,两个舅舅在一个柜子里藏了很多小人书,每次去都可以看一整天的书。我不知道舅舅们的小人书是怎么来的,现在记起来那些书种类其实很杂,除了《水浒传》《三国演义》这样的传统故事,我最爱看的是《铁道游击队》那样打仗打枪的故事,至今还记得手绘的游击队员包着白头巾一手挥舞着手枪一手指挥大家向前进的形象。不仅在舅舅家的时候我会一刻不停地看,临走的时候还要向舅舅要上几本带走,小舅总是不情不愿很心疼的样子,但是禁不住我撒娇耍泼,最后只能让我带走。从舅舅家到我家有几里路,怀揣着几本小人书走在路上,沿路的鸟语花香顿时失去了颜色、声音和吸引力,我只顾埋头赶路,好赶回家去早点读小人书上的故事。
后来不再满足于从舅舅那里顺来的几本小人书了,自己手里有了零花钱之后,就在放学后跑到供销社去,那里有一段时间很是卖了一阵子的小人书。手绘本,一套一套的,每套书总是几本到十几本不等。几分钱一本,因为小学生没什么钱,只能挑故事不太长的小人书买,所以上百本的手绘四大名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买不起,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这些自己买的小人书,加上从舅舅家顺来的,集起来好几十本,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个小箱子里,一有空就拿出来翻翻,那种心情,和老鼠有了自己的米缸、土财主有了自留地的感觉差不多是一样的。
初中的时候,小人书已经很难满足我的阅读欲望了。那时候我父亲认识了一位夏老师,夏老师是中学教师,常年订了书报,住得离我们家不远,我常常趁周末或者放假的时候去他家里看书。他订的最久的一本杂志是《中篇小说选刊》,那时候是20世纪90年代初,正是梁晓声、刘震云、冯骥才等人声名鹊起的时候,我几乎读了他们所有的代表作。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刘震云的《塔铺》,冯骥才的《三寸金莲》,都是在那本杂志上看的。夏老师那里还有特别好看的《今古传奇》,这本杂志好多期一直连载聂云岚的小说《玉娇龙》,我记得是章回体,这个故事后来被李安改编成了电影《卧虎藏龙》。十几年后在电影海报上看到玉娇龙的名字,让我顿时有恍如隔世之感。看到我那么喜欢读书,夏老师把那些《中篇小说选刊》《今古传奇》几乎都送给了我。放寒假的时候,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我总是搬一把椅子去外面躲到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读书。冬日的阳光格外灿烂,照到人身上暖暖的,我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直到家人来喊我回家吃饭。那是我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一段阅读时光。
从初中开始,我的藏书已经远远超过了同龄人,尽管这些书杂七杂八,但还是成了我值得炫耀的资本。后来为了找到更多的书来看,我开始用自己的藏书去和别人交换。交换来的书大都是旧书,要么缺了封面,要么中间残了几页,不知道是被哪个愚夫愚妇撕去做了别用。这样的残缺对于一个如饥似渴喜欢阅读的人来说,那都算不了什么。20世纪90年代市面上最流行的还是武侠小说,换来的大都是这一类的书,书照例是破旧的,署名和内容提要往往都看不见了,因此当我在大学真正接触到金庸的全本小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之前读过的所谓“金庸”的书大部分都是赝品,真正的金庸作品反倒没看过几本。
那些小时候读过的书我都保留了下来,考上大学之后父亲把我所有的课本作业本都论斤卖了,因为嫌它们占地方。我及时赶回家把那些好不容易集下来的小人书、小说抢救了下来,装在箱子里放到了老家宅子的房梁之上。放那么高并没有什么寓意,房梁上面一来干爽,二来可以防止老鼠噬咬。后来上了大学,我开始在宽阔明亮的图书馆里读王小波,读老舍、沈从文。工作后又购置了上千本各类书籍,业余总会抽空翻几页,现在我足不出户却已经可以买到几乎所有想要的书。但是,曾经在冬日阳光下静静读书那种如饥似渴的感觉却再也没有了。
被我放在老宅房梁上的那些藏书大概已经积满灰尘了,我不知道何时才有机缘记起并且重新翻开它们。不过,我相信,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机会再次翻开它们,旧日灿烂而又温暖的阳光一定会再次照射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