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林医生看了看摆在他办公桌上的那台座钟。现在是五点四十分。他感到有些诧异,那位病人竟然迟到了,因为蒙特雷戈勋爵向来以其准时准点而引以为豪的。这位勋爵喜欢用说教的方式发表自己的高见,明明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就成了一句警世格言。他常挂嘴边的话是,和聪明人打交道,守时是一句表达敬意的赞扬,和蠢人打交道,守时则成了一句叱责。蒙特雷戈勋爵和他约定的见面时间原本是五点三十分。
奥德林医生的外表并没有什么可让人刮目相看的特别之处。他又高又瘦,肩头窄小,还略有点儿驼背;他的头发已经灰白、稀疏;一张蜡黄色的长脸膛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但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老多了。他那双浅蓝色的大眼睛显得很疲惫。只要和他待上一会儿,你就会注意到,他那双眼睛几乎不怎么转动;那双眼睛一直就那样定定地注视着你的脸,不过,那双眼睛显得十分虚无缥缈,根本就没有流露出任何意思,因而不会让你感到惴惴不安。那双眼睛很少会闪动着炯炯有神的喜色。那双眼睛既没有任何线索可供你去揣摩他内心的想法,也不会因为他讲的那些话而有所变化。要是你很善于察言观色,说不定会意外地发现,奥德林医生眨眼睛的次数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少得多。他那双手略有些偏大,手指很长,指尖纤细;那双手很柔软,但又很坚实,凉丝丝的,而不是又冷又湿的那种。除非你特意留心去察看,否则,你根本就说不清奥德林医生的穿着究竟有什么特点。他的衣服都是深色的。他的领带也是黑色的。那身衣服把他那张蜡黄色的、皱纹密布的脸膛衬托得更加没有血色,使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也变得更加黯淡无光了。他留给你的印象就是一个身患重症的病人。
奥德林医生是一名心理分析师。他阴差阳错地选择了这份职业,因而对自己所从事的这个行当一直心存疑虑。战争爆发的时候,他刚拿到行医资格没多久,还在各家医院里实习;他自告奋勇地向军事当局报名参了军,捱了一段时日之后,他就被派往法国去了。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怀有过人的天赋。他用自己那双凉爽、坚实的手触摸病人时,能够为他们缓解痛苦,与那些饱受失眠折磨的人侃侃而谈时,常常可以诱导他们渐渐进入睡眠的佳境。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特色可言,说话的时候语调一成不变,但听上去却像音乐似的悦耳动听、温和软糯,让人昏昏欲睡。他劝告人们必须休息,不必发愁,必须睡觉;于是,停工歇息的想法便悄然潜入了他们劳累的筋骨,安之若素的心境驱散了他们胸中的焦虑,好比在拥挤的长椅上为自己找到了一席之地,睡意顿时袭上了疲倦的眼帘,犹如春天的绵绵细雨浸润在刚刚翻新过的泥土上。奥德林医生发现,用他那低沉、单调的声音说话,用他那双淡蓝色的、安详的眼睛看着他们,用他那细长、坚实的手摸一摸他们疲劳的额头,他可以抚慰他们紊乱的心境,解决困扰他们的纷争,消除在日常生活中时时折磨他们的种种恐惧心理。有时候,他的治疗似乎真有神奇的功效。曾经有一个人因为被一颗突然爆炸开来的炮弹深埋在泥土下,丧失了语言功能,他让这个病人重新开口说话了;还有一个人,由于在一起飞机坠毁事件中被摔得全身瘫痪了,他让这个人恢复了四肢的运动能力。他无法理解自己所具有的这些神奇的力量。他是一个凡事都持怀疑态度的人,这是他的一个性格特点,虽然人们说,就他这种情况而言,第一要义就是要相信自己,但他怎么也做不到;能独具慧眼地看到他的治疗效果的人,恰恰正是那些最不愿相信他的旁观者,这使他不得不违心地承认,自己确实具有某些特异功能,让他能够做到某些连他自己都无法加以解释的事情来,至于这些既令人费解、又无法确定的特异功能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他却不得而知。战争结束之后,他去了维也纳,在那儿研习医术,后来又去了苏黎世[29];再后来才在伦敦定居下来,运用自己所习得的这种如此让人匪夷所思的医术开业行医。如今,他操此业已经有十五年了,在他所从事的这个专业领域里也赢得了显赫的名声。人们口口相传地念叨着他所做出的这些令人啧啧称奇的事情,尽管他收费昂贵,但前来找他看病的人却多得让他目不暇给。奥德林医生知道自己确实取得了一些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他挽救了想要自杀者的性命,他救出了不少关在精神病院里的人,他为那些屡屡落难、生无可恋的人化解了郁积在心中的隐痛,使他们成了有用之才,他让许多不幸的婚姻转化成了幸福美满的婚姻,他根除了人们的某些变态的本性,从而让许多人不再被可憎的恶癖所奴役,他让心灵病态的人恢复了健康;尽管他做了这一切,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仍然将信将疑,总觉得自己的行径简直无异于一个江湖骗子。
施展某种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才能,这有违他本人的意愿;对自己的医术毫无信心,却要利用他所治疗的那些病人对他的信任来赚钱谋生,这也背离了他诚实做人的原则。他现在富裕起来了,即使不工作也足可以生活得很好,况且这份工作已经把他累得精疲力竭了。他曾经十几次萌生过要放弃行医的念头。弗洛伊德[30]、荣格[31],以及其他心理学家写的著作,他都拜读过,却没有一本让他感到满意。他私下里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们的理论纯属故弄玄虚,是糊弄人的,然而,话说回来,那些研究结果,尽管适用面很狭窄,其道理却是不言自明的。这十五年来,找到他设立在威姆波尔街[32]的这间昏暗、简陋的诊室来向他求医问诊的病人络绎不绝,还有什么样的人性他没有见过?他们向他倾诉的那些鲜为人知的内幕,有时候完全是迫不及待地主动向他吐露的,有时候是怀着羞愧感,或有所保留,或怀着满腔的怒火向他诉说的,他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为之而感到震惊了。如今,他已经深深领教到了这些人多么会撒谎,领教到他们的虚荣心是何等的飞扬跋扈;他知道,这些人身上还有许多远比这更加糟糕的事情,但是,他心里有数,那些事情不该由他来加以评判或谴责。可是,年复一年,由于耳边老是听到这些耸人听闻的私房话,他的脸色变得愈发灰暗了,皱纹明显加深了,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也越来越疲惫了。他很少开怀大笑,不过,时不时地为了消遣而看一会儿小说时,他偶尔也会微微一笑。这些作者当真以为他们笔下的男男女女都是那样的人吗?但愿他们知道活生生的人有多复杂,有多不可逆料,人们的灵魂深处同时并存着哪些不可调和的元素,究竟是哪些不可告人、凶险莫测的明争暗斗在苦苦折磨着他们!
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了。奥德林医生依然记忆犹新,在所有找上门来向他求医问诊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病案中,当数蒙特雷戈勋爵的病案最为奇怪。首先,这位病人的个性特点就让这个病案显得尤为突出。蒙特雷戈勋爵是一位很有才智、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不到四十岁就被任命为外交大臣了,如今,在位三年之后,他总算看到自己定下的政策得到卓有成效的实施了。人们公认他为保守党[33]内最有能力的政治家,仅仅因为他父亲是一位有爵位的贵族,父亲离世后,那个世袭的爵位便会传给他,他就不能继续留在下议院了,这才断了他一心要登上首相宝座的念想。不过,在当今这种讲民主的时代,即使英国首相的人选绝无可能在上议院里产生,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蒙特雷戈勋爵在下一届由保守党执政的政府里继续担任外交大臣,这样一来,他就能长期执掌着本国外交政策的走向。
蒙特雷戈勋爵拥有许多优秀的品质。他集聪颖和勤奋于一身。他游历甚广,去过很多地方,能流利地使用好几国语言。从少年时代起,他就一门心思地钻研起了外交事务,而且一直心无旁骛地力求使自己通晓其他国家的政治和经济状况。他很有胆识、见微知著、坚毅果敢。他是一位很有口才的演说家,无论在演讲台上,还是在下议院里,都思路清晰,表达精确,而且常常妙语如珠。他是一位才情横溢的辩论高手,那种能言善辩、对答如流的天赋总是能博得满堂喝彩。他具有良好的气质风范,是一个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男子汉,虽说有些秃顶了,也略嫌太胖,不过,这反倒为他平添了几分稳健、成熟的气度,因而对他大有裨益。年轻的时候,他多少还算有点儿运动员的才能,是牛津大学赛艇队的划桨手,此外,他还是英格兰赫赫有名的神枪手之一。二十四岁时,他娶了一位芳龄十八岁的姑娘为妻,那姑娘的父亲是一位公爵,母亲是美国人,也是一位美国富豪庞大家产的唯一继承人,因此,她既有地位,又有财富,婚后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他们私下里已经分居好几年了,但是在公开场合,他们依然俨如一对恩爱夫妻,这样做既保全了面子,双方似乎也都没有什么别的感情纠葛可以让那些爱飞短流长的人有机可乘去窃窃私语地说闲话。蒙特雷戈勋爵确实太过雄心勃勃,太过卖力地工作了,还必须再加上太有爱国情怀这一点,因此,凡是有可能干扰到他的职业生涯的任何消遣娱乐活动,统统都诱惑不了他。长话短说吧,他身上的确具有许许多多的优点,足可以使他成为一个深受人们爱戴、事业一帆风顺的公众人物。不幸的是,他也存在不少非常严重的缺点。
他是个极其令人不快的势利眼。倘若他父亲是第一代获得爵位头衔的贵族,你对这号人或许还不至于感到太讶异。如果一个律师、一个制造商,抑或一个酿酒商,有幸被册封为贵族了,那他的儿子必然会骄横恣肆地倚重于他所拥有的这个显贵身份,这一点还是可以理解的。蒙特雷戈勋爵的父亲所拥有的伯爵头衔,是查理二世[34]无中生有地加封给他的,这个家族的第一代伯爵原先所获得的男爵称号,可以追溯到玫瑰战争[35]时期。三百年来,这个爵位的继承者们都与英格兰最高贵的家族有联姻关系。但是,蒙特雷戈勋爵未免也太看重自己的出身了,活像一个暴发户[36]心里只想着自己的钱财一样。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出身,绝不会错失良机。他有时会刻意摆出他那与生俱来的优雅秀逸的派头,不过,这也仅限于和那些他自认为与他的身份和地位不相上下的人在一起时。对于那些他视之为社会末流的无名之辈,他就表现得非常冷傲、蛮横了。他对自己的佣人很粗鲁,对手下的干事和文书们也时常大肆辱骂。在他先后被派去工作过的那几个政府部门里,级别较低的官员个个都对他又怕又恨。他那种骄横跋扈的态度着实让人受不了。他自以为是地认为,他比大多数他必须与之打交道的人都要聪明得多,动不动就想让人家领教这一点。他无法容忍人的本性所造成的诸多弱点。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发号施令的,但凡有人希望他听一听别人的意见,或者很想听他说明一下他做出这些决定的理由,他就会气得大发脾气。他自私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把别人好心给予他的帮助一概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一律归因为他所拥有的社会地位和聪明才智,因而根本用不着感恩戴德。他脑子里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也应该为别人做点什么。他有很多死对头:他太瞧不起这些人了。他看不出这帮人里有谁值得他去出手相助、表示同情、予以怜悯。他没有一个朋友。他的上司们不信任他,因为他们怀疑他的忠诚;他的同僚们不喜欢他,因为他太横行霸道、太盛气凌人了;然而他的优点又是那么名副其实,他的爱国情怀那么有目共睹,他的聪明才智那么稳练可靠,他管理各项事务的能力那么超群出众,人们也只好对他听之任之。之所以会造成这种局面,十之八九是因为他在某些场合会大显风采,令人为之而倾倒;每当他跟那些他自认为与他旗鼓相当的人打成一片时,或者与他一心想弄到手的人待在一起时,或者在陪同外国政要,或者有贵妇名媛在场时,他会表现得很开朗、很风趣,而且温文尔雅;这时候,他的言谈举止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液与切斯特菲尔德伯爵[37]是一脉相承的。他就事论事时往往能一语中的。他有时也会表现得轻松自然、通情达理,甚至感情深厚。他的学识的渊博程度和他那敏锐的鉴赏力会让你大为惊讶。你没准会以为,他就是这世上最值得经常交往的人,你或许会忘记他昨天还羞辱过你,明天遇见你时很可能会假装没看见你。
蒙特雷戈勋爵差点儿就没能成为奥德林医生的病人。有个秘书给这位医生打来电话,告知他说,勋爵大人想找他看病,如果医生愿意出诊,可以在第二天早上十点到他府上来一趟,勋爵大人将恭候他到来。奥德林医生回复说,他没法到蒙特雷戈勋爵的府上来出诊,不过,他倒很乐意先预约一下,时间暂定在后天下午五点钟,在他的诊所里单独与他会面。秘书记下了这个信息,但很快便打电话回来说,蒙特雷戈勋爵坚持要在他自己家里见奥德林医生,出诊费可以由这位医生自行决定。奥德林医生答复说,他只在自己的诊所里接待病人,如果蒙特雷戈勋爵不打算过来见他,那他就爱莫能助了,并对此深表遗憾。十五分钟后,秘书向他转达了一条简短的口信,说勋爵大人将于五点钟前来就诊,但不是后天,而是明天。
蒙特雷戈勋爵后来被领进屋来时,却并没有立刻走上前来,而是伫立在门口,态度傲慢地朝这位医生上上下下打量着。奥德林医生看得出来,他正憋着一肚子火呢,于是便默默地用他那双不动声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在他眼里,这是一位身躯魁伟的男子汉,头发已经趋于花白,脑门儿上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谢,为他的这副尊容增添了几分高贵的派头;一张虚胖的脸上轮廓分明,五官端正,却带着目空一切的架势。他这模样看上去还真有点儿像十八世纪波旁王朝[38]的某个皇亲国戚。
“奥德林医生,看来要想见你一面确实很难啊,简直不亚于想跟一个首相见面。我可是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人。”
“你愿不愿坐下来说?”奥德林医生说。
他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蒙特雷戈勋爵的言辞丝毫也没有让他为之而动容。奥德林医生端坐在桌边的椅子里。蒙特雷戈勋爵依旧站着,眉头紧锁的面容显得越发阴沉了。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是国王陛下的外交大臣。”他尖刻地说道。
“你愿不愿坐下来说?”奥德林医生又说了一遍。
蒙特雷戈勋爵做了个手势,仿佛表明他马上就要转身离去,昂首阔步地走出这间屋子似的;不过,即使这就是他的本意,他显然也做了重新考虑,决定改变主意了。他没说二话,坐了下来。奥德林医生把一本很大的登记簿翻开来,拿起了钢笔。面对这个病人,他连头也没抬,就在上面写起来。
“年龄?”
“四十二。”
“结婚了没有?”
“结过婚了。”
“结婚多少年了?”
“十八年。”
“有孩子吗?”
“有两个儿子。”
奥德林医生一边听着蒙特雷戈勋爵在生硬地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把这些资料都逐一记录下来。随后,他仰靠在椅背上,两眼望着这位勋爵。他没说话,只是看着,表情很严肃,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要来见我?”他终于问道。
“你的大致情况,我早已有所耳闻。据我所知,卡努特夫人就是你的病人。她告诉我说,你的诊疗对她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奥德林医生没有回答。他那双眼睛仍然在凝视着对方的脸,然而,那双眼睛却还是那么虚无缥缈,没有表露出任何意思,你没准会以为,他甚至对眼前这位勋爵也视而不见。
“我可创造不了什么奇迹。”沉思良久,他最终说道。虽然脸上没有笑容,却有一丝淡淡的笑意在他眼睛里一闪而过。“就算我创造了什么奇迹,皇家内科医学院[39]也不会认可的。”
蒙特雷戈勋爵不由得“嘿嘿”一笑。这声笑似乎化解了他对医生的敌意。他说话的口气顿时变得和蔼起来。
“你的名气非同凡响。人家好像都很相信你。”
“你为什么要来见我?”奥德林医生又问了一遍。
现在轮到蒙特雷戈勋爵缄口不语了。看这样子,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回答这个问题。奥德林医生在耐心等着他。最后,蒙特雷戈勋爵总算想要搜肠刮肚地诉说一番了。他终于开口说道:
“我的身体十分健康。前两天我刚做过体检,就是一次常规性的体检而已,为我做体检的是我的私人医生,奥古斯塔斯·菲茨赫伯特爵士,我想,你大概听说过他吧,他告诉我说,我的身体素质棒得像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汉。我工作很卖力,但我从来不觉得累,再说,我也很喜欢我的工作。我烟抽得很少,我喝酒也很有节制,绝对适可而止。我的运动量很充足,生活也很有规律。我是一个十分健全、正常、精力旺盛的男人。我完全可以料想到,你准会认为,我来找你看病是一种非常荒谬、非常幼稚的举动吧。”
奥德林医生心里明白,自己非得给他治病不可了。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来医治你的病。我试试吧。你感到很苦恼吗?”
蒙特雷戈勋爵皱起了眉头。
“我现在从事的这份工作很重要。我受命做出的各项决定往往都举足轻重,有时会影响到国人的福利待遇,甚至会影响到世界的和平。最为重要的是,我做出的判断必须经过再三权衡,力求稳妥才行,我的头脑也必须保持思路清晰。我向来都把清除一切私心杂念,免得受其干扰,妨碍我为国大显身手,视为我的职责所在。”
奥德林医生的那双眼睛始终在密切注视着他。他看得出来,这里面大有名堂。他心中有数了,眼前这位病人言过其实的谈吐和狂傲得不可一世的自尊心只不过是一种表象,其背后却深埋着一种他自己所无法排解的焦虑。
“我之所以请你务必痛痛快快地到这里来一趟,是因为我从以往的经验中得知,在医生的诊疗室这种又暗又脏的氛围中,人们往往更容易敞开心扉,畅所欲言,这是在人们自己所熟悉的环境里做不到的。”
“这里的环境确实又暗又脏。”蒙特雷戈勋爵尖刻地说。他停顿了一下。显而易见,这个向来自恃清高、头脑如此敏锐、决断能力如此强悍的家伙从来还没有碰到过什么困惑不解的难题,但此刻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微微笑了笑,目的是为了向这位医生表明,他很坦然,但他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惶惶不安。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里夹杂着一种矫揉造作的诚意。
“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我自己都觉得不大好意思拿这种事情来麻烦你。我估计,你大概只会劝我别犯傻,别来浪费你的宝贵时间吧。”
“即使是一些看上去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有时也具有其不可小觑的一面。这些小事情说不定就是一种已经成为痼疾的精神紊乱的症状。再说,我的时间完全可以根据你的情况来安排。”
奥德林医生的说话声虽然低沉,却说得语重心长。他侃侃而谈时的那种毫无抑扬顿挫的腔调竟然具有令人不可思议的安抚作用。蒙特雷戈勋爵沉思良久,终于横下心来,打算坦诚相见了。
“事实情况是,我最近老是做一些非常讨厌的梦。我知道,对梦里的事情斤斤计较确实很傻,可是——唉,实话实说吧,我很担心,这些梦已经把我搅扰得心烦意乱了。”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某个梦境?”
蒙特雷戈勋爵笑了笑,可是,他本想装着若无其事的微微一笑,结果却变成了满面愁容的苦笑。
“这些梦实在太荒唐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说给别人听。”
“没关系。”
“好吧,我做的第一个梦大约在一个月之前。我梦见自己来到了在康尼马拉庄园举办的一场舞会上。那是一次由官方举办的正式舞会。国王和王后都会到场,当然,大家都要把勋章佩戴起来。我当时就佩戴着绶带和星形勋章。我走进了他们家一个貌似衣帽间的地方,想脱下身上的大衣。那里当时有一个很不起眼的男人,名叫欧文·格里菲思,他是议会的一名威尔士议员,我实话告诉你吧,看到他我很诧异。他是个非常粗俗的人。我暗暗寻思道:‘天呀,莉迪亚·康尼马拉做得实在太过分了,她下次还会把什么人请过来呢?’我估计,他当时也在相当好奇地朝我打量着,但我根本没去理会他;事实上,我装作没看见这个相貌猥琐的无赖,就径直上楼去了。我估计,你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吧?”
“从来没有去过。”
“可不是嘛,那种豪宅的确是你这辈子都不大可能会去的地方。那是一个相当俗不可耐的豪宅,但是人家有非常精美的大理石楼梯,康尼马拉夫妇站在楼梯顶上迎接各方宾客。我和康尼马拉夫人握手的时候,她惊讶地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竟咯咯儿地笑了起来;我没有放在心上,她是一个非常可笑、缺少教养的女人,言谈举止比她那位祖先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年是查理二世把她那位祖先册封为女公爵的。我不得不承认,康尼马拉家的那些会客室都很富丽堂皇。我一路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跟几个人点头、握手;随后,我便看到德国大使正在和一位奥地利大公[40]说话。我尤其想跟他交谈一下,于是,我就走上前去,朝他伸出手来。那位大公一看到我,顿时就爆发出一阵哄笑。大庭广众之下,我感到深受侮辱。我板起脸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没想到,他竟然笑得更起劲了。我正要开口厉声呵斥他时,周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了,我马上意识到,是国王和王后到场了。我立即背过身去,不再理睬那个大公,赶紧迈步走上前来,偏偏就在这时,我猛然发现自己居然没穿裤子。我下身只穿着一条丝质短裤,而且还挂着猩红色的吊袜带。难怪康尼马拉夫人刚才会那么咯咯儿地笑!难怪那个大公会那样哈哈大笑!我无法告诉你当时那种处境有多尴尬。简直羞死人了。我一觉醒来时,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啊,你不知道,等我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时,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种梦算不了什么,这种类型的梦也不算太稀罕。”奥德林医生说。
“我想,也许不算太稀罕吧。没想到,第二天就发生了一桩咄咄怪事。我当时正在下议院的选民接待厅里,猛然发现那个名叫格里菲思的家伙慢吞吞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他特意低下头去,朝我的腿瞟了一眼,然后就明目张胆地直视着我的脸,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他在朝我挤眉弄眼。有一个荒谬的想法忽然涌上了我的心头。他昨天夜里亲眼看到我在梦里当众出丑了,这会儿还在拿我当笑话看呢。不过,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只是一个梦。我冷冷地朝他瞪了一眼,他便继续往前走去。但是,他却咧开大嘴笑得简直得意忘形了。”
蒙特雷戈勋爵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掌。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想隐瞒自己烦乱的心态了。奥德林医生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再跟我说说别的梦吧。”
“那是第三天的晚上,这个梦甚至比起先那个梦还要荒诞不经。我梦见自己来到了议院。那里正在举行一场关于外交事务的辩论,对于这场辩论,不仅本国人,全世界的人都怀着无比庄重的心情在密切关注着。政府已经决定,要改变一下现行政策,这对大英帝国的未来势必会产生重大影响。这是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场合。议院里当然座无虚席。所有的外交大使全都到场了。旁听席上也都挤满了人。当晚要发表重要演讲的人非我莫属。我已经做了精心的准备。像我这样的人难免有不少死对头,有很多人都嫉恨我在这个年纪就获得了这么高的地位,即使是那些最绝顶聪明的人,在我这个年龄,也都会安于现状,相对稳定地韬光养晦的,因此,我下定决心,我的演讲不仅要与这个场合相称,还要让那些诋毁我的人哑口无言。一想到全世界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我的演讲,我就激动不已。我立即挺身而起。如果你去过议院,你就知道那种情景了,议员们在辩论期间会叽叽喳喳地相互交谈,稀里哗啦地查找资料,翻看报告。但是,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全场顿时一派肃静,那是一种犹如置身在墓地里的肃静。突然间,我看到了那个面目可憎、形象猥琐的无赖,那个威尔士议员格里菲思,就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席位上。他在冲着我吐舌头做鬼脸。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那首在歌舞杂耍剧场里常唱的很低俗的歌,歌名叫《双座脚踏车》[41]。这首歌好多年前非常流行。为了向格里菲思表明我有多嫌恶他,我唱起了这首歌。我把第一段歌词完完整整地唱了一遍。刹那间,全场一片讶然,我刚唱完,对面席位上的人马上就狂呼乱叫起来:‘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我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静一静,接着又唱起了第二段。整个议院里的人都呆若木鸡地在听我唱,随后,我便感觉到,我的歌唱得越来越不对劲儿了。我很恼火,因为我有一副男中音的好嗓子,于是,我横下心来,决意要让他们好好欣赏一下我的这份才艺。我开始唱第三段的时候,议员们开始哄笑起来。笑声一下子就响彻全场了;那些大使们、外国贵宾席上的那些外国来宾们、女宾席上的那些淑女贵妇们,还有那些新闻记者们,他们有的笑得花枝乱颤,有的笑得声若洪钟,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笑得在席位上翻来滚去;大家都笑得停不下来,唯独只有坐在我身后前排席位的那些大臣们没有笑。在这种不可思议、前所未有的喧闹声中,他们个个都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我朝他们瞥了一眼,顿时就醒悟过来,这才明白自己铸成的大错有多严重。我自作自受地成了全世界的笑料。我痛苦地意识到,我应该引咎辞职才对。我一觉醒来才知道,这只是一场梦。”
在讲述这个梦的过程中,蒙特雷戈勋爵自命不凡的派头渐渐散失殆尽了,讲完之后,他已是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过,他还是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强作欢颜,把一丝笑意挤上了他那颤抖的双唇。
“这场梦实在太荒诞,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好笑。我也没再多想,第二天下午走进议院时,我一直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很好。这天的辩论虽说没多大意思,但我必须守在那儿才行,于是,我就翻阅着几份我需要多加注意的文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偶然抬起头来看了看,偏偏看到格里菲思正在发言。他那一口浓重的威尔士乡土音让人听着很不舒服,他的外表形象也不讨人喜欢。我想象不出他能讲出什么值得我去洗耳恭听的内容。我正要继续翻阅我手头的文件,却忽然听见他引用了两句《双座脚踏车》里的歌词。我不由自主地朝他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他那双眼睛在直勾勾地望着我,脸上带着挖苦、嘲弄的表情,朝我龇牙咧嘴地笑着。我微微耸了耸肩。一个地位卑贱、长相猥琐的威尔士议员竟敢这样看着我,未免也太滑稽可笑了。奇怪的是,他居然从那首害人不浅的歌曲中引用了两句歌词,那可是我在梦里从头唱到尾的歌啊,天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儿!我继续埋头翻看着手头的文件,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吧,我发现自己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文件上了。我真感到有点儿困惑不解。欧文·格里菲思曾经出现在我的第一个梦里,就是我梦见自己置身在康尼马拉家的那个梦,事后,我也非常确切地感受到:他知道我当众出丑的殠事儿。他恰好又引用了那两句歌词,难道这只是一个无独有偶的巧合?我扪心自问,难不成他和我在做着同样的梦?当然,这个想法无疑很乖谬,因此,我横下心来,不想再考虑这件事了。”
俩人一时无话可说。奥德林医生审视着蒙特雷戈勋爵,而蒙特雷戈勋爵也在愣愣地望着奥德林医生。
“别人的梦一般都很枯燥乏味。我妻子以前偶尔也会做梦,第二天就一定要把她梦见的那些事情详详细细、不厌其烦地说给我听。我觉得这种事情真让人发疯。”
奥德林医生淡淡地笑了笑。
“你没有让我感到枯燥乏味。”
“我再跟你说一个梦吧,那是我时隔几天之后做的。我梦见自己走进了坐落在莱姆豪斯大街[42]上的一家酒馆。我这辈子一次也没有去过莱姆豪斯,我觉得,自从我进了牛津大学以来,我压根儿就没有踏进过一家酒馆,没想到,在我眼里,我走进的这条大街和这家酒馆,完全就像我熟门熟路地去过那儿似的。我走进了一间密室,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雅座包间,还是那种‘非请莫入’私密包间;室内有一个壁炉,壁炉的这边是一张很大的皮质扶手椅,另一侧是一张小沙发;有一排巨大的吧台横贯于整个房间,从吧台上抬眼望去,你可以窥见室外的公共酒吧。靠门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大理石桌面的圆桌,桌边有两把扶手椅。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酒馆里人头攒动。屋子里虽然灯火通明,但烟味很浓,把我的眼睛熏得火辣辣的痛。我打扮得像个不修边幅的粗人,头上戴着一顶帽子,脖子上围着一块手帕。在我看来,在场的大多数人似乎都喝得醉醺醺的了。我觉得这种情景很好笑。屋里有一台留声机在响着,也可能是一架收音机,反正我也分不清。壁炉前有两个女人在搔首弄姿、扭胯摆臀地跳舞,有一小群人聚集在她们周围,有的在嘻嘻哈哈地哄笑,有的在大呼小叫地喝彩、有的在扯着嗓子唱歌。我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却听有个男人对我说:‘比尔,要不要来杯酒?’桌子上有几只玻璃酒杯,里面装满了暗黑色的液体,我明白,那就是所谓的黑啤酒。他递给了我一杯,由于我不想太惹人注目,就把这杯酒喝了下去。其中一个还在跳着舞的女人突然甩开对方直冲过来,一把抓住酒杯。‘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她说,‘你刚刚喝下的那杯是我的啤酒。’‘啊,真不好意思,’我说道,‘是这位先生主动递给我的,我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杯酒是他请我喝的。’‘没关系,哥们儿,’她说,‘我不介意。你过来陪我跳个舞吧。’我还没来得及反对,她就扑上来一把拽起我,于是,我们就彼此相拥着跳起舞来。转眼间,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就发现自己坐在了那张皮质扶手椅里,而那个女人则坐在我的大腿上,我们在卿卿我我地喝着同一杯啤酒。我实话告诉你吧,在我的生活中,性行为从来就不是什么美妙的、不可或缺的事情,我年纪轻轻就结了婚,因为就我的地位而言,婚姻不仅对我有利,也是为了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性爱问题。我有两个儿子,那是我早就拿定主意要生的,后来,我就把这事儿完全放在一边了。我一直都很忙,因而也无暇顾及这种事情,况且像我这样的人,纯粹就生活在公众的视线里,做任何可能会引发绯闻的事情都是极其愚蠢的。一个政治家所能拥有的最宝贵的资本,莫过于一份在女人问题上无可责难的履历。我无法容忍那些为了女人而自毁前程的男人。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了。坐我腿上的这个女人已经喝醉了;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说实话,她就是一个衣冠不整、人老珠黄的妓女。她让我内心充满了厌恶感,可是,当她把嘴巴凑到我的嘴巴上,而且在亲吻我时,尽管她呼出的气息散发着难闻的啤酒味,尽管她满口龋齿,尽管我也憎恨我自己,可我偏偏就想跟她做爱——我一心一意地想要跟她做爱。突然间,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就对啦,老弟,好好享受吧。’我抬头一看,来者正是欧文·格里菲思。我拉开架势,要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但是那个倒霉透顶的女人不肯放开我。‘你别理他,’她说,‘他不过就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你继续做呀,’他说,‘我了解莫丽。她绝对会让你体会到,她值得你花这笔钱。’令我恼火的倒不是因为我在做这种荒唐事时被他撞见了,而是他居然敢称我为‘老弟’,这让我非常愤怒。我把压在我身上的那个女人推在一边,站起身来,横眉冷对地正视着他。‘我不认识你,我也不想认识你。’我说。‘没关系,我认识你呀,’他说,‘莫丽,我对你的忠告是,务必要拿好你的钱,他一得手就会赖账了。’旁边的桌子上刚好有一个啤酒瓶。我二话不说,一把握住瓶颈,抡起酒瓶照着他的脑袋恶狠狠地砸了下去。我竟然做出了如此暴力的举动,顿时就被吓得猛然惊醒过来。”
“这种类型的梦并非无法加以解释,”奥德林医生说道,“对于那些在品行方面无可指摘的人而言,这不啻为上苍有意施加在他们头上的报复行为。”
“这个说法未免有些荒谬。我把这个梦告诉你,并不是为了这个梦本身。我是为了说明第二天所发生的事情,才把它讲给你听的。我当时正急着要查找什么东西,就匆匆走进了议院的图书馆。我找到了那本书,马上就翻看起来。我坐下来时并没有注意到格里菲思恰好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有一个工党议员一进屋,就径直朝他那边走去。‘哎呀,欧文,’他对他说,‘你今天看上去病恹恹的嘛。’‘我头痛得很厉害,’他答道,‘我感觉就像脑袋被人家用酒瓶子砸了一样。’”
这时,由于极度的痛苦,蒙特雷戈勋爵的脸色已是一片晦暗。
“我当即就明白了,我原先将信将疑,而后又觉得十分乖谬而把它撇在一边的那个想法果然是真的。我就知道,格里菲思老是在做和我相同的梦,对于这些梦,他也记得和我一样清楚。”
“这恐怕也是一个巧合吧。”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对着他的朋友说,而是别有用心地冲着我说的。他铁青着脸,闷闷不乐地望着我。”
“为什么每次都是上述这个男人出现在你的梦里,你能说说你有没有从中得到过什么启示?”
“没有。”
奥德林医生的那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这位病人的脸,他看得出来,对方撒谎了。他手里拿着铅笔,漫不经心地在吸墨纸上画出了几条乱糟糟的线。要想让人们说实话,往往得耗费不少时间,不过,他们知道,倘若他们自己不肯说,医生也拿他们没办法。
“你刚才向我描述的那场梦发生在大约三个多星期之前。从那以后,你有没有做过什么梦?”
“每晚都做。”
“这个名叫格里菲思的男人每次都出现在你的梦里吗?”
“是的。”
医生在吸墨纸上又胡乱画了几条线。他要让这小小诊室里的肃静气氛、简陋的设施和昏暗的灯光,对蒙特雷戈勋爵的敏感性产生一定的作用。蒙特雷戈勋爵蜷缩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扭过头去,这样一来,他就不会正视着对方那双神色严肃的眼睛了。
“奥德林医生,你一定要治治我的毛病。我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发疯了。我现在很怕上床睡觉。我已经有两三个晚上没睡觉了。我整晚坐着看书,要是感到困了,我就披上大衣出去走走,一直走到我精疲力竭。但是,我必须睡觉才行啊。有那么多亟待我去处理的工作呢,我必须保持最佳工作状态;我必须全面掌握好我手中的各项权力。我需要休息;睡觉根本无法让我得到休息。我一入睡就开始做梦,而那个俗不可耐、卑鄙下流的混蛋每次都出现在我的梦里,这家伙老是在龇牙咧嘴地朝我笑,老是在嘲弄我,看不起我。这是一种极其倒霉的折磨啊。我实话告诉你吧,医生,我压根儿就不是我梦里的那号人;要是拿这些梦来评判我,未免太不公平了。你随便找个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我是一个诚实、正直、作风正派的人。不管是私下里,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谁也不会针对我的道德品质说三道四。我立下的人生志向就是要报效我的祖国,使国家不断强盛。我有钱,有地位,我从不会被平民阶层的诸多诱惑所左右,所以说,廉洁奉公根本算不上对我的一种褒奖;无论什么样的荣誉,无论什么样的个人好处,无论什么样的一己私念,都不可能诱使我间不容发地背离我的职业操守。我牺牲了一切,目的就是为了成为我现在这样的人。成就伟业固然是我的人生目标。成就伟业已经指日可待,可我竟变得越来越胆怯了。我不是那种吝啬、卑劣、懦怯、淫猥之徒,不是那个面目可憎、形象猥琐的家伙所看到的那号人。我告诉了你三个梦,这些梦算不了什么;那家伙目睹我做出了这么野蛮、这么令人发指、这么不知羞耻的事情,就算我的人生与之休戚相关,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但他却记忆犹新。我简直无法直面他,因为我在他眼中看到的是那种嘲笑和厌恶的神色,我甚至连说话都要犹豫再三,因为我知道,我的话在他看来可能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看到我做的那些事情,任何有点儿自尊的人都不屑于做的,但凡做了这些事的人,往往都会被逐出他们所在的社交圈,或者被判处长年的徒刑关押在牢房里;他听到过我的污言秽语;他看到过我不仅荒淫无耻、而且令人作呕的一面。他鄙视我,从此再也不会装模作样地掩饰他的厌恶感了。我告诉你,如果你拿不出什么办法来医治我的毛病,我要么自杀,要么就杀了他。”
“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去杀了他呢,”奥德林医生用他那宽慰人心的嗓音,泰然自若地说,“在这个国家,杀戮同胞的后果不堪设想。”
“我总不至于因此而被处以绞刑吧,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有谁会知道是我杀了他呢?我做的那个梦已经教会我该怎么做了。我告诉过你,在我用啤酒瓶砸了他脑袋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头痛得很厉害,视线也模糊不清。是他自己这么说的。这就表明,他在醒着的时候,是能够感觉到熟睡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的。下次我再揍他,就不是拿酒瓶子了。哪天晚上,我做梦的时候,准会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把刀,或者口袋里揣着一支左轮手枪,我一定会这么做,因为这个欲望实在太强烈了,到时候,我就瞅准机会一蹴而就。我会像宰猪一样一刀捅死他,像杀狗一样一枪打死他。要对准他的心脏痛下杀手。到那时,我就不用再受这种恶魔缠身般的折磨了。”
某些人或许会认为,蒙特雷戈勋爵已经疯了;从医这么多年来,奥德林医生一直在与那些罹患心理疾病的人打交道,因而深有体会,要想画出一条分界线,把我们姑且称之为心智健全的人与我们姑且称之为精神错乱的人区分开来,有多令人难以信服。他很清楚,这世上表里不一的人有多常见,那些在众人看来很健康、很正常的人,那些看上去似乎缺乏想象力的人,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尽职尽责,既能为自己增光添彩,又能造福于亲朋好友的人,一旦你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一旦你撕开了他们戴给世人看的面具,你就会发现,他们内心里不仅怀着极其丑陋的变态心理,而且乖僻得令人不可思议,精神上的越轨已经到了异想天开的地步,就这方面而言,你不妨称他们为精神病患者。倘若把这类人关进疯人院,你把全世界所有的疯人院都用上,恐怕都不一定够用。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些离奇古怪的梦,这些梦进而又造成了他极度的精神衰弱,就以此来证明他患有精神病。眼前这个病案尤为突出,不过,在奥德林医生的观察之下,这个病案与找上门来求他看病的其他人相比,倒是最为夸张的一个;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些吃不准,不知他每每行之有效的那些治疗方法,这次是否还能用得上。
“你有没有向我的其他同行咨询过?”他问道。
“我只向奥古斯塔斯爵士咨询过。我仅告诉他说,我老是做噩梦,对此苦不堪言。他说,这是由于我长期超负荷工作造成的,建议我坐游轮出去放松一下。这太有违常理了。目前的国际形势需要时时加以关注,我怎么能丢下外交部不管呢。我是必不可少的人,这一点我知道。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我的一举一动直接关系到我的大好前程。他给我开了些镇静药。那些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他又给我开了些滋补药。这些滋补药非但不起作用,反而比不吃还要糟糕。他就是个老糊涂。”
“为什么偏偏总是这个特定的男人非常执著地出现在你的梦里,你能给出什么缘由来吗?”
“你之前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没错。但是奥德林医生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你刚才几次提到‘折磨’这个词。欧文·格里菲思为什么偏要折磨你呢?”
“我不知道。”
蒙特雷戈勋爵的目光有点儿躲躲闪闪了。奥德林医生心里有数,他没有说实话。
“你之前有没有伤害过他?”
“从来没有。”
蒙特雷戈勋爵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但奥德林医生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认为他已经退缩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愿多谈了。他看得出来,眼前是一个身躯魁梧、充满自尊的男人,这副形象会让人觉得,刚才向他提出的这几个问题不啻为一种唐突无礼的诘问,然而,尽管如此,在这种表象的背后却是某种难以言说的躲闪和惊慌,会使你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惊恐不已的动物。奥德林医生探过身来,用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逼得蒙特雷戈勋爵不得不正视着他的眼睛。
“你能肯定吗?”
“非常肯定。你似乎不大明白‘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道理,我们今天这个状况是沿着截然不同的路径一路走过来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愿再唠唠叨叨地反复说了,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一下,我是联合王国的外交大臣,而格里菲思则是工党的一个默默无名的党徒。理所当然,我们之间在社交方面没有任何往来;他是个出身极其卑微的人,我无论到哪个场所去,都不大可能会碰到他这号人;在政治上,我们各自的立场也泾渭分明,相去甚远,因而绝不可能有任何共同之处。”
“除非你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真相,否则我也拿不出什么办法来帮你。”
蒙特雷戈勋爵抬了抬眉毛。他的说话声也变得越来越尖利刺耳了。
“奥德林医生,我不习惯有人怀疑我说的话。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我想,再这样占用你的时间就无异于在浪费我的时间了。烦请你把你的收费标准告诉我的秘书吧,他会负责任地让有关部门把支票寄给你的。”
尽管我们必须注意观察奥德林医生脸上的那种表情,但你还是会觉得,他似乎压根儿就没有听见蒙特雷戈勋爵所说的这番话。他仍在不慌不忙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的说话声依旧还是那样严肃、低沉。
“你有没有无意间做过什么事得罪过这个人,他或许就把那件事当成一种伤害了?”
蒙特雷戈勋爵犹豫了。他扭过脸去望着别处,然而,没过一会儿,仿佛奥德林医生的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力量令他无法抗拒似的,他又回过头来。他闷闷不乐地回答道:
“倘若他就是个龌龊、平庸、不足挂齿、满嘴污言秽语的无赖就好了。”
“可是,这不恰恰正是你已经形容过的他的个人形象嘛。”
蒙特雷戈勋爵叹了口气。他彻底垮了下来。奥德林医生知道,这声叹息意味着,他最终会说出他直到这时还憋在肚子里不肯说的真心话。如此看来,奥德林医生已经用不着再催问了。他垂下眼帘,再次在他的吸墨纸上画起了谁都不明其意的几何图形。这种沉默的气氛持续了两三分钟。
“我也巴不得把一切都告诉你,说出来也许会对你有点儿用处。如果说我之前没有提到过这些事情,那仅仅是因为这些事情太无关紧要,所以我才觉得,这些事情不大可能跟我的病情有什么关联。格里菲思在上一轮的选举中赢得了一个席位,他立马开始招人讨厌了。他父亲是一名矿工,他自己在童年时代也在矿上打过工;后来在几所寄宿制学校做过老师,还做过新闻记者。他就是那种半生不熟、刚愎自用的知识分子,学问上一知半解,怀有许多考虑欠周全的想法,提出的各种方案都不切实际,义务制教育从劳动阶层培养出来的就是这种人。他长得骨瘦如柴、面色灰白,看上去活像被饿得半死不活的人一样,表面看来,他的形象总是非常邋遢;老天知道,议员们现如今都不太注重自己的着装打扮了,但是,他身上的衣服简直就是在亵渎议院的尊严。他那身衣服寒酸得极其惹人注目,衣领从来没有干净过,领带从来没有一次打得像模像样;他看上去好像已经有一个月没洗过澡了,他那双手也很肮脏。工党有两三个人坐在在前排席位上,这几个党徒还是有一定能力的,但其余的人就无足轻重了。这就好比在瞎子的王国里,独眼的人就能称王:因为格里菲思能说会道,而且对好几项议题都掌握了不少一鳞半爪的信息,他那一方的总干事一有机会就推举他上台发言。他本人似乎也对外交事务很感兴趣,还一个劲儿地拿一些荒唐可笑、令人厌烦的问题来问我。不瞒你说,我一瞅准机会,就痛快淋漓地斥责他一顿,因为我觉得他活该如此。从一开始,我就讨厌他说话的方式、哭哭啼啼的腔调,庸俗不堪的土音;他那种神经质的演讲风格让我感到极其烦躁。他说话相当滑头,总是一副半真半假、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上台发言是对他的一种折磨似的,仿佛他是迫于某种强压在心的激情才不得不上台发言的。他总是说一些很能蛊惑人心的事情。我承认,他时不时地也会展露一下他那很善于大吹大擂的口才。这对他们那个党派里思维混乱的党徒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果然被他那套热情洋溢的说词给打动了,他们不像我这样讨厌他那种多愁善感的做派。一定程度上的多愁善感是政治辩论中家喻户晓的常用伎俩。治国理政的着眼点是本国的自身利益,但他们宁可相信,利他主义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如果一个政治家能够用花言巧语和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来说服全体选民,使他们相信,他拼命讨价还价既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也是为了造福于全人类,那他就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政治家。像格里菲思这样的人常犯的一大错误是,他们只看到这些花言巧语和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的表面意义。他就是个怪胎,一个反复无常、阴险毒辣的怪胎。他号称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常挂嘴边的都是些令人生厌的胡说八道,就是知识界人士已经烦了我们多少年的那些瞎话。诸如什么‘不抵抗主义’、‘四海之内皆兄弟’之类的论调。你知道的,那都是些根本办不到的废话。最糟糕的是,他的这些言论不仅煽动起了他自己的政党,甚至使我们党内的那些缺乏常识、不明是非的人也左右摇摆起来。我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说工党组阁的政府要是上台执政,格里菲思十有八九能捞到个一官半职;我甚至还听到过这种传闻,说他很想进入外交部。这种想法虽说是无稽之谈,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有一天,我恰好要为一场针对外交事务的辩论作总结性讲话,那场辩论是格里菲思做的开场发言。他讲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我觉得这是一个给他泼冷水的极好机会,可以灭绝他的嚣张气焰,老天作证,先生,我做到了。我把他的演讲批驳得体无完肤。我指出了他的论证漏洞百出的地方,着重强调了他认识上的不足。在下议院里,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就是大肆奚落:我模仿他的腔调嘲笑他,用开玩笑的方式戏弄他;我那天状态很好,整个议院的人都笑得前仰后翻。他们的笑声让我更加兴奋。我把自己的水平发挥得淋漓尽致。反对党都满脸沮丧、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即便这样,他们当中也有几个人忍不住大笑了一两次;看到你的同行,或者说你的政敌,被当成傻瓜让人翻来覆去地捉弄,你知道的,并不算一件过分得让人无法容忍的事情。要是这世上真有人被当作傻瓜让人捉弄过,那我就把格里菲思当成了一个大傻瓜,好好捉弄了他一回。他缩成了一团,颓丧地坐在其中一个席位上,我看到他脸色越发苍白了,没一会儿就用双手捂住了脸。等我坐下的时候,我已经把他干掉了。我彻底摧毁了他的威信;等到一个由工党组阁的政府上台执政时,他再想捞取官职的机会,恐怕比门口的那位警察好不了多少。我后来听说,他父亲,那个老矿工,还有他母亲都专程从威尔士赶过来了,同来的还有他那个选区里支持他的诸多选民,原本是想来亲眼目睹他大获全胜的。他们看到却只是他颜面丢尽的下场。他之前已经以微乎其微的优势赢得了他那个选区的支持。这个小小的变故说不定就随而变之地让他丢掉了他应有的席位。不过,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如果我说你毁了他的前程,这话会不会说得太重了?”奥德林医生问道。
“我觉得,你这话不算太重。”
“这是你对他造成的一次非常严重的伤害。”
“那是他自作自受。”
“你有没有对此感到内疚过?”
“我想,怎么说呢,要是我知道他父母当时都在场,我或许会给他留点儿脸面,让他少受点儿屈辱。”
奥德林医生已经没有更进一步的话要说了。他准备采用这样一种他自认为行之有效的方法来治疗他这位病人。他试图通过暗示,让他在醒着的时候别老想着自己做过的那些梦;他试图让他尽量睡得深沉些,这样他就不会做梦了。他发觉蒙特雷戈勋爵的抗拒心理无法破解。僵持了近一个小时后,他打发他离开了。自那之后,他又见了蒙特雷戈勋爵五六次。他的治疗对他毫无用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梦照样每晚都来侵扰这个不幸的人,很明显,他的病情开始急剧恶化起来。他疲惫不堪。急躁易怒的脾气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蒙特雷戈勋爵很生气,因为这种治疗并不见效,尽管不见效,可他还得继续治,不仅因为这似乎是他唯一的希望,也因为总算有个人可以让他敞开心扉说说话,对他来说,这不啻为一种宽慰。奥德林医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唯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让蒙特雷戈勋爵从中求得解脱,但是,他很清楚这个病人的情况,因而深知,此人绝对不会、永远也不会自觉自愿地采用这个方法。若想让蒙特雷戈勋爵免受这种日趋严重的精神衰竭之苦,就必须劝导他迈出这一步,而这一步必定又与他那引以为豪的出身和他那自满自得的心态相抵触。奥德林医生认为,针对这种情况,拖延是万万不可取的。他正在通过暗示法来治疗这个病人,经过几次就诊后,他发现病人对这一疗法越来越容易接受了。久而久之,他终于努力让他的病人进入嗜睡状态了。他用舒缓、轻柔、单调的声音安抚着病人饱受折磨的痛处。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蒙特雷戈勋爵安安静静地躺着,两眼紧闭,呼吸匀称,四肢松弛。随后,奥德林医生依然用他那慢条斯理的语调念念有词地说着他事先准备好的这番话:
“你会去找欧文·格里菲思道歉的,说你因为导致他蒙受了那么大的伤害,感到很过意不去。你会对他说,你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而为,弥补你对他造成的损伤。”
这番话对蒙特雷戈勋爵所起的作用,犹如拿一条皮鞭照着他的脸重重地抽了一记一样。他浑身一哆嗦,马上从催眠状态中惊醒过来,随即便一跃而起,站立在地上。他两眼迸发出熊熊怒火,冲着奥德林医生滔滔不绝地喷出了一连串气急败坏的谩骂,诸如此类的骂人话甚至连他自己都闻所未闻。他辱骂他、诅咒他。他骂出的全都是那种污秽不堪的脏话,奥德林医生虽然听过各种各样的下流话,有时是从那些贞洁、尊贵的女人口中听来的,但他还是感到很惊讶,此人居然也知道这些下流的字眼。
“向那个肮脏、猥琐威尔士佬道歉?我宁愿去死。”
“我认为这应该是唯一可取的办法,只有这样,你才能重新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奥德林医生平时很少看到一个应当还算心智健全的人竟会勃然大怒到如此失控的地步。他那张脸涨得通红,眼珠暴凸得简直要迸出来了,嘴角边也确实泛起了白沫。奥德林医生冷静地注视着他,同时也是在等待这场风暴自行平息下去。没过一会儿,他就看到蒙特雷戈勋爵精疲力竭了,由于这么多个星期以来一直处于精神极度紧张的状态,他早已虚弱不堪,现在终于偃旗息鼓了。
“坐下吧。”奥德林医生这时才说,口气很严厉。
蒙特雷戈勋爵垂头丧气地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
“天呐,我已经疲乏到极点啦。我必须先休息一分钟,然后就走。”
他们坐了大概有五分钟,在这期间,双方自始至终都没吭声。蒙特雷戈勋爵简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恶棍,一个在大发淫威的恶霸,但他毕竟还是个绅士。当他打破这沉默的气氛时,马上就恢复了他的自制力。
“我刚才对你的态度恐怕太粗暴无礼了。我感到很羞愧,居然对你说了那些话,我现在只能说,如果你执意不肯再跟我交往下去了,你的做法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愿你不会这样做。我觉得,我一次次来找你就诊,的确对我很有帮助。在我看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对于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别再多想了。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但是,有一件事你可千万别要求我去做,那就是,向格里菲思表示我的歉意。”
“关于你的情况,我已经再三考虑过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不会不懂装懂,但我认为,你想获得解脱的唯一机会,就是按照我刚才提出的那个办法去做。我的看法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单单只有一个自我,而是由很多个自我构成的,鉴于你对格里菲思造成的伤害,你身上的其中一个自我便凸显出来了,而且是以格里菲思的形态呈现在你脑海之中的,在惩罚你以前残酷无情的所作所为。假如我是一个牧师,我会告诉你,是你的良心接纳了这个人的身形和容貌,在鞭笞你去悔悟,说服你去弥补过错。”
“我问心无愧。即便我把这个人的前程打得粉碎了,那也不是我的错。我镇压他就像把我花园里的一条鼻涕虫踩在脚下一样。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这就是蒙特雷戈勋爵临走前甩给他的话,话音刚落,他就扬长而去了。奥德林医生在等待蒙特雷戈勋爵再次前来就诊的时候,一边翻阅着自己所做的笔记,一边细细斟酌着究竟有没有万全之策,自己该怎样做才能使这位病人清楚地认识到他那种心态,既然常用的治疗手段都毫不见效,他感到单凭一己之力可能无济于事了。他瞄了一眼时钟。现在是六点钟。奇怪,蒙特雷戈勋爵怎么还没到呢。他知道,他说好要来的,因为有个秘书早上打来电话说,他会在老时间前来见他的。他一定是被刻不容缓的工作给拖住了。这个想法促使奥德林医生考虑起了另一件事:蒙特雷戈勋爵已经不太适合工作了,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适宜去处理国家大事。奥德林医生有些疑惑,不知自己是否有必要去接触一下某个当权人物,比如首相,或者外交部常任副部长,把自己的诊断结论告知于他:蒙特雷戈勋爵已经严重心智失常,把重大事务交给他去处理很危险。这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他说不定会因此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而会遭到严厉的斥责,以出力不讨好而告终。他耸了耸肩。
“不管怎么说,”他暗自寻思着,“在最近这二十五年期间,这些政客已经把世界搅得一团糟了,依我看,无论他们是精神错乱,还是心智健全,都没有多少差别。”
他摇了摇铃。
“如果蒙特雷戈勋爵现在来了,请你务必告诉他,我约了另一个病人在六点十五分见面,所以,我恐怕就不能见他了。”
“好的,先生。”
“晚报来了没有?”
“我去看看。”
没过一会儿,仆人就把报纸拿了进来。首页上赫然刊登着一条巨幅通栏标题:外交大臣不幸罹难。
“我的上帝啊!”奥德林医生失声叫道。
仅此一次,他破天荒地感到心头一阵绞痛,没法像往日那样镇静自若了。他很震惊,极为震惊,不过,他也并没有全然感到意外。蒙特雷戈勋爵说不定会自寻短见,这种可能性已经有好几次出现在他脑海中了,这就是一起自杀事件,他对这一点毫不怀疑。报纸上说,蒙特雷戈勋爵当时正在地铁站等车,而且一直站在月台的边缘,等到列车进站时,有人看到他忽然一头摔倒在轨道上。据推断,那是他突发眩晕症所引起的。那篇报道接着又说,由于过度操劳带来的恶果,蒙特雷戈勋爵已经患病在身几个星期了,但他认为自己不能置身于事外,因为目前的外交形势需要他予以坚持不懈的关注。这就是内部相互倾轧的现代党派关系施加在那些身居高位的大人物身上的一种重负,蒙特雷戈勋爵不过是又一个牺牲品而已。报上有一篇圆滑的小文章论及了这位已故政治家的才华与勤奋,爱国情怀与远见卓识,随后便是各种各样针对首相继任者人选的种种猜测。奥德林医生把这些都看了一遍。他没有喜欢过蒙特雷戈勋爵。他的死亡在他心中引起的主要情感是对自己的不满,因为他实在拿不出任何办法去救治他。
也许他错就错在没有与蒙特雷戈勋爵的私人医生取得联系。他不免有些泄气,每当治疗失败,使他苦心孤诣的努力付诸东流时,他都有这种气馁的心情,因此,他对自己赖以谋生的这套经验主义学说的理论与实践越发打心眼儿里反感起来。他要应对的是那些黑暗而又神秘的力量,这或许已经超越了人的聪明才智所能理解的范围。他就像一个被蒙住了双眼的人,在竭尽所能地一路摸索着前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的地方。他无精打采地一页页翻看着这份报纸。突然间,他吓了一大跳,口中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小段文字上,这段文字刊登在一个专栏靠近底部的位置:下议院有一名议员猝死。他念道:欧文·格里菲思先生,某某党派的成员,当日下午在舰队街[43]突发疾病,被送往查灵十字医院[44]时,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了。据初步推断,他的死亡属自然原因,但有关方面仍将对其死因展开调查。奥德林医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蒙特雷戈勋爵在此前那天晚上所做的梦里终于忍无可忍地拿起了武器,拿起了他之前就想拿起的刀或枪,愤然杀死了那个折磨自己的人?难道这种鬼魂附体般的谋杀过了几个小时之后,同样也在清醒的格里菲思身上见效了,就像他上次在梦中拿啤酒瓶敲击了格里菲思的脑袋,格里菲思第二天就头痛欲裂一样?换句话说,难道在蒙特雷戈勋爵以寻死来获得解脱之后,他曾经毫不留情地伤害过的那个死对头,依然不肯善罢甘休,也逃脱了他自己不免一死的命运,追随他去了另一个世界,要继续在那儿折磨他?倘若这样,岂不更加神秘、更加骇人听闻?这件事太让人匪夷所思了。明智的做法是,干脆把这件事纯粹当作一种无独有偶的巧合得了。奥德林医生摇了摇铃。
“告诉弥尔顿夫人,我很抱歉,今晚不能见她了。我身体不太舒服。”
这话倒是真的;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发抖。由于怀着某种唯灵论的意识,他似乎在遐想着一个满目萧瑟、阴森可怖、虚无缥缈的世界。灵魂的茫茫黑夜吞没了他,于是,他体会到了一种诡谲、原始的恐惧感,至于恐惧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吴建国 董明志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