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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神罚之人[2]

若论书的价值,世界上少有书能同《航行指南》相媲美。它受海军参议官之命由海道测量局出版,该书外形精美,由不同颜色的布面(非常柔软)装订而成,最贵的一册也花不了多少钱。只需四先令,你就能买到《长江航行手册》,书里描述并介绍了“从吴淞河到最高通航点的长江流域,包括汉江、嘉陵江和岷江,以及各种航行指南”;只需三先令,你就能买到《东方群岛航行手册》的第三卷,其中“包括西里伯斯的东北部、摩鹿加群岛、济罗罗岛航道、巴布达和阿拉弗拉海以及新几内亚的北部、西部以及西南部沿海地区”。如果你并不想打破你安稳的生活,或者只能待在同一个地方工作,那么买这些书对你来说就不妥当了。这些书虽然实用,但会使你的心沉浸在令人神往的旅途中。它们追求实事求是的风格,条理清晰,令人敬佩,所有材料皆简洁明了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字里行间透露着严谨务实的特点。但这些特点丝毫不会使旅途的诗意黯然失色,那些印刷纸张散发出的甜蜜芳香,宛如接近东方海域的神奇岛屿时所感受到的习习微风,其中夹杂着各种香料的芬芳,带着一种真实的倦怠感冲击着你的感官。它们会告诉你锚地和登陆地点,什么地方可以得到什么补给品以及从哪里可以找到饮用水;它们还会介绍航标灯和浮标的位置,以及当地的潮汐、风向和天气。它们还会给你提供一些关于人口和贸易的简单信息。但奇怪的是,当你觉得它是多么平淡无奇、要言不烦的时候,它又会给你提供许多其他信息。是什么呢?其实,就是神秘和美丽,就是浪漫和未知的魅力。随意翻阅就能找到以下段落:“补给品:该岛屿是大量海鸟栖息的天堂,其中还有几只受到保护的原鸡。环礁湖中有乌龟和大量的不同鱼种,包括鲻鱼、鲨鱼、角鲨等;在这里,围网捕鱼起不到任何作用,但是有一种鱼可以通过垂钓捕获。这里有一家临时搭建的小店,向遇难的人们提供罐头食品及烈酒等救济。人们可以从距离登陆点不远处的水井中获取干净的饮用水。”这样的书绝非平庸之作,难道这些素材还不足以使你驰骋想象,开启一段穿越时空之旅吗?

在我所引用的这篇文章中,编者们同样低调地描述了阿拉斯群岛。该群岛由一组或一连串的岛屿组成。“大部分地区地势较低,丛林密布,东西长约七十五英里[3],南北长约四十英里”。书中关于它们的信息非常有限。不同的群岛通过海峡相互连接,几艘船只从中通过,但是这些航道尚未完全开发,很多危险地带也尚未确定,因此,行船应当尽量避免经过这些地方。据估计,阿拉斯群岛上的人口大约八千,其中包括了二百名中国人和四百名伊斯兰教徒,其他皆为异教徒。最主要的岛屿名叫巴鲁岛,被环绕在一片岛礁之中,一名荷兰执政官居住于此。他的房子位于一座小山的顶部,白墙红瓦,十分醒目。每隔一个月荷兰皇家邮船公司的船只便会北上前往望加锡,每四个周便南下前往荷兰新几内亚的马老奇,每次他们看到那座最显眼的房子时,总会在此地短暂停留。

在世界历史进行到某一时刻,米歇尔·埃弗特·格鲁伊特在这里执政,他管理阿拉斯群岛岛民虽然不乏铁腕手段,却也自觉荒诞。他认为,年仅二十七岁就被委以重任简直就是个笑话,到了三十岁,也仍觉这事荒唐。他管理的这些岛屿同巴达维亚少有往来,邮件总是姗姗来迟,即使他寻求建议,收到邮件时也为时过晚。因此,他便心安理得地依照自己的判断行事,期待自己走运,不会同上级有任何麻烦。他个子不高,最多五英尺四英寸[4],但身材非常臃肿。他总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为了图凉快,他剃光了头发,没有胡子的脸又圆又红。他的眉毛颜色极浅,几乎看不到,但一双小小的蓝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他知道自己缺乏威严气度,但是因为自己的职位,他总会打扮得衣冠楚楚,以此来弥补这一点。不论是到办公室或法庭处理案件,还是出门一趟,他都要穿得一尘不染。他那带有亮铜色纽扣的短外套非常适合他,充分显示出他年纪虽轻却已大腹便便的惊人事实。他和气的脸上汗津津的,总是拿着一把芭蕉扇扇着风。

但在家的时候,格鲁伊特更喜欢什么都不穿,只穿着一件纱笼,白白胖胖的,看起来像极了十六岁的半大小子。他一般起得很早,早餐六点就备好了,并且总是一成不变。一片木瓜,三个放凉的煎蛋,一片薄薄的伊丹乳酪以及一杯黑咖啡就是他的早餐。早餐过后,他总会抽一支大大的荷兰香烟,翻看一会儿尚未读遍的报纸,然后,穿戴整齐地出门前往办公室。

一天早上,格鲁伊特正忙活这些,管家来到卧室,说琼斯先生问能否见见他。这时,格鲁伊特正站在穿衣镜前。他穿上裤子,欣赏着自己光滑的胸脯。他直起背,挺了挺胸和肚子,感到颇为满意,并且在胸脯上响亮地拍了三四下。这才是男人该有的胸膛。听到管家带来的消息,他盯着镜子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心想这个拜访者能有什么事情。埃弗特·格鲁伊特的英语、荷兰语和马来语都说得一样好,但是他习惯用荷兰语思考。他喜欢这样,因为在他看来,荷兰语虽然粗鄙,却粗鄙得讨人喜欢。

“让他等一等,我马上就来。”他光着身子,穿上一件无袖短上衣,系上扣子,然后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客厅。欧文·琼斯牧师站了起来。

“早上好,琼斯先生。”执政官说道,“在我今天开始工作前,您来这里是为了和我喝一杯吗?”

琼斯先生没有笑。

“我来找您是为了一件让人忧心的事,格鲁伊特先生。”他回答。

而执政官并不因为琼斯先生一脸的严肃而不安,也并不因为他这句话而慌张。他蓝色的小眼睛中流露出和善的光芒。

“先坐下,我亲爱的伙计,抽支烟吧。”

执政官很清楚,欧文·琼斯牧师素来不碰烟酒,但是每次碰面,他都会这样客套一番,可能是天性爱搞怪吧。琼斯牧师摇了摇头。

琼斯先生负责管理阿拉斯群岛的浸礼福音会。主教堂位于巴鲁岛——群岛中面积最大且人口最多的岛屿。除此之外,他还负责岛上其他教堂,由当地助手代为管理。琼斯牧师四十岁左右,又高又瘦,整日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长长的脸看起来总是面黄肌瘦。两鬓的棕色头发早已花白,发际线也退了不少,这使他看起来有些莫名的呆愣无知。格鲁伊特先生对他既讨厌又敬重。讨厌他是因为他不仅思想狭隘而且古板教条。作为一个乐天随性的异教徒,格鲁伊特喜欢所有的世俗享受,并且只要条件许可,尽可能照单全收。因此,他对这个反对任何享乐的牧师并没有多少耐心。他自觉这个国家的习俗正符合人的天性,而这个传教士却不遗余力地想要废除这种沿袭百年、人们适应良好的生活方式,对此,他简直无法容忍。他敬重他是因为他心性善良,而且热心诚实。琼斯牧师是拥有威尔士血统的澳大利亚人,是整个群岛中最称职的医生。对于岛民来说,一旦生了病,除了岛上的中医外还有其他的人可以倚靠,心里总会踏实些。整个群岛上,只有执政官最清楚琼斯先生医术的价值以及他所做出的诸多善举。一旦发生流感,这个传教士完全可以以一当十。当人们需要他的时候,除非是飓风,否则任何恶劣天气都无法阻挡他在各个岛屿间奔波。

琼斯牧师和他妹妹一起住在离村子大约半英里外的一座白色的小房子里。执政官刚到此地时,琼斯牧师便前去迎接他,邀请执政官住到自己家里,直到他的房子装修好为止。执政官接受了琼斯牧师的邀请,但很快就意识到,这对兄妹的生活有多么简朴,他简直无法忍受。一日三餐清汤寡水不说,而且只能喝茶,每当他点起香烟时,琼斯牧师总会礼貌恭敬但又不容置喙地请他不要吸烟,因为他和他的妹妹都强烈反对吸烟。不出二十四小时,格鲁伊特先生就搬进了自己的家。他心惊胆战地从牧师家中仓皇而逃,仿佛那是一座瘟疫肆虐之城。执政官喜欢开玩笑,也喜欢放声大笑。若是你说傻话时别人也总是一本正经地对待,若是你觉得天大的笑话别人也从不发笑,这样的人绝非常人所能忍受。欧文·琼斯牧师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但是作为一位朋友来说,却实在让人忍无可忍。而他的妹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俩兄妹简直毫无幽默感可言。哥哥整日郁郁寡欢,尽职尽责地工作,并笃信世上一切皆无可救药,而妹妹却整天快快活活的,一本正经地追寻着事物光明的一面。她就像是复仇天使,不遗余力地从同胞身上寻找美好的人性。琼斯小姐在教会学校教学,同时也帮牧师行医治病。比如,牧师做手术时,她就在旁边给他递麻药。琼斯牧师还自发为教会建了一所小型医院,她既是这家医院的负责人,还是裹伤员和护士。琼斯牧师与人性弱点进行着顽强斗争,而琼斯小姐则一味的乐观,遇上个头不高、性格偏执的执政官,总是乐此不疲地拿这些来打趣。他就是要挖空心思地找乐子。荷兰的船只每两个月来三次,每次都会停留几个小时。这时,执政官总会和船长以及轮机长畅聊一番。如果碰上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星期四岛或者达尔文港来的采珠船会在这里停留两三天,那对他来说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采珠人大多粗鲁,却非常勇敢。他们总是在船上备好大量的酒水,并且总有很多奇闻异事可讲。执政官将他们带回自己家中,以丰盛的饭菜招待他们,只有所有人都醉到不省人事,当晚无法再回船上,这聚会方才算得成功。除了牧师之外,巴鲁岛上唯一的白人便是红头泰德。当然,他是文明的耻辱,令整个白种人蒙羞,因此谁都不说他一句好话。尽管如此,执政官有时候觉得,若是没了红头泰德,巴鲁岛上的生活更过不下去。

此时,琼斯牧师本该向没有信仰的年轻人讲授浸礼会信仰的奥秘,但因为这个无赖,一大早前来拜访格鲁伊特先生,真是奇怪。

“请坐吧,琼斯牧师。”执政官说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是这样的,我来见您是为了那个叫红头泰德的年轻人。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为什么这么说?发生什么事了?”

“您还没听说吗?我以为警官已经告诉您了。”

“除非事情紧急,不然我不主张我的手下来我的私人住处。”执政官义正词严地解释道,“我不像您,琼斯牧师,我工作是为了能有时间休息,我不喜欢在休息的时候有人打扰。”

但是,琼斯牧师向来不爱闲聊,对一般性的思考也并无兴趣。

“昨天晚上,在一家中国商店里发生了一起很丢人的斗殴事件。红头泰德毁了人家的店铺,还差点杀了一个中国人。”

“我猜,他又喝多了。”执政官平静地说道。

“本性难改,他还能干点别的吗?人们报了警,警察来后,他又攻击了警察。六个警察合力才把他关进了牢房。”

“他确实很强壮。”执政官说道。

“我认为您应该把他送到望加锡去。”

埃弗特·格鲁伊特冲着怒气冲冲的牧师快活地眨了眨眼。他并不傻,知道琼斯牧师的心思,但就是觉得逗逗他真是莫大的享受。

“幸运的是,我有足够的权力,能够自己处理好这个情况。”执政官回答道。

“您有权驱逐任何人,格鲁伊特先生,而且我肯定,如果您能彻底送走这个人,将会省去很多麻烦。”

“我当然有那个权力,但我想,您是最不希望我滥用这个权力的。”

“格鲁伊特先生,这人在这里是所有人的耻辱。他一天到晚醉醺醺的,和很多当地女人都不干不净,早就臭名远扬了。”

“有意思,琼斯牧师。我一直听说,酗酒会刺激性欲,但也会妨碍性交的满足感。您所说的关于红头泰德的情况似乎并不符合这个理论。”

牧师脸红了,但面色依旧阴沉。

“这些生理问题现在我不想讨论。”他冷冷地说,“这人的行为对白人的名声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害。我们在其他方面做了诸多努力,想引导人们好好生活,但这事严重妨碍了我们的工作。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否试着改造过他呢?”

“他刚来的时候,我曾竭尽全力地去接触他,但是他对我的任何做法都非常抵触。他第一次惹祸时,我直截了当地同他谈过,他却对我破口大骂。”

“您和其他传教士为岛民们所做的一切,我感激不尽,但您确定您履行职责的时候足够有策略吗?”

执政官对自己的这句话感到颇为自得。这话听起来相当恭敬,但夹杂着一丝他觉得应当给予的责备。牧师严肃地看着他,悲伤的棕色眼睛里饱含赤诚之心。

“耶稣拿鞭子将钱贩子从圣殿赶出去的时候需要策略吗?没有,格鲁伊特先生。策略只是懒汉用来逃避责任的借口罢了。”

听了琼斯牧师的话,执政官突然想喝瓶啤酒。牧师热切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格鲁伊特先生,您和我一样,对这个男人的罪行了如指掌,所以,我也就不必再提醒您了。没有任何借口能为他开脱。现在,他真的越过底线了。现在是您最好的机会。我请求您使用您的权力,将他永久驱逐。”

执政官眼睛越发有神了。他正乐在其中呢。他发现,当不需要褒贬他人的时候,同人打交道真的是趣味无穷。

“但是,琼斯牧师,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您是希望我在见到指控证据或听取他的辩护之前,就向您保证应该把他驱逐出境,对吗?”

“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可辩护的。”

执政官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想让他五英尺四英寸的个子显得雄伟些。

“我是根据荷兰政府的法律在这里执法的。请允许我告诉您,我非常惊讶,您竟然想干扰我的审判工作。”

牧师听后有些慌张。他从没想到,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小子会是这样一种倨傲态度。他还想解释和道歉,但执政官抬了抬胖乎乎的小手。

“时间不早了,我该去办公室了,琼斯牧师。祝您早上愉快。”

牧师往后退了退,鞠了一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若是看到自己转身后执政官的行为,他定会大吃一惊。执政官竟然龇牙咧嘴地笑了,还用拇指顶着鼻子,冲牧师晃了晃其余的四根手指,挤眉弄眼嘲笑了他一番。

几分钟后,执政官到了办公室。有一半荷兰血统的总管向他汇报了昨晚那场斗殴,和琼斯牧师所说的如出一辙。法院选择当天开庭。

“您要先审理红头泰德的案子吗,先生?”书记员询问道。

“我没有理由先审他。上次开庭还有两三个案子没审完,我会按照顺序来。”

“我以为您会想要私下里见见他,先生,毕竟他是个白人。”

执政官有些拿腔作势地回道:“朋友,在至高无上的法律面前,白人和有色人种并无不同。”

法庭是一间四方形的大房间,木头长凳上挤满了不同种族的当地人,有波利尼西亚人、布吉人、中国人以及马来人。大门打开后,警长宣布执政官到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执政官同书记员一起进来,走上小法台,在漆过的北美脂松桌旁坐了下来,身后是一幅巨大的威廉敏娜女王的雕刻版画。在审理完六个案子之后,终于轮到了红头泰德。他戴着手铐,被带到了被告席,身边分别站着一名狱警。执政官严肃地看着他,眼中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红头泰德酒还未醒,晃晃悠悠地站着,眼中一片茫然。他年纪尚轻,也就三十岁左右,红红的脸有些浮肿,披散着一头红色的鬈发,差不多中等身高,却相当肥硕。在那场斗殴中,他也未能毫发无损。他的一个眼角乌青,嘴唇也破了,并且肿了起来。他穿着一条卡其色的短裤,又脏又破,背心后背几乎被扯烂了,胸前也破了,露出一个大口子,浓密的红色胸毛覆盖着胸脯,可以窥见那白得惊人的皮肤。执政官看了一眼案情记录,传唤了证人。他听取了案件陈述,看到了那个被红头泰德用瓶子爆了头的中国人,了解到了警官想要逮捕红头泰德反而被打倒在地,得知了红头泰德如何借着酒疯,把所有手边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听完这些之后,他转了个身,开始用英语向被告发问。

“那么,红头,你有什么想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我当时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如果他们说我差点杀了人,我想,可能是吧。如果他们愿意给我点时间,我愿意赔。”

“你当然得赔,红头。”执政官说道,“但现在是我要给你点时间。”

执政官沉默地打量了红头泰德了一会儿。他确实是个让人倒胃口的家伙。他早就自暴自弃了,让人望而生畏,看他一眼都会让人瑟瑟发抖。如果不是琼斯牧师多管闲事,执政官当场就将他驱逐出岛了。

“红头,自从你来岛上之后,就不断地制造麻烦,你太丢人现眼,懒惰成性。你一次次地醉倒在街头,一次次地惹是生非,你已经无可救药了。上次你被捕时我就告诉过你,如果你再次被捕,我将对你严加处置。这次,你已经触碰了底线,这完全是你自讨苦吃。现在,我判你服六个月的苦役。”

“我?”

“对,你。”

“我对天发誓,等我出来,一定要杀了你。”

他开始指天骂地,骂得要多下流有多下流。执政官听着却不为所动。要论骂人,荷兰语可比英语骂得够劲,红头泰德所骂的每一句话他都能更胜一筹。

“安静。”执政官命令道,“我累了。”

执政官用马来语重复了一遍判决,犯人挣扎着被带了下去。

坐下吃午饭的时候,执政官心情大好。只要你稍微用点心思,就会惊奇地发现,生活真是其乐无穷。阿姆斯特丹人、巴达维亚人以及泗水人都将他的岛屿视为流放之地,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岛上有多惬意,也不能理解执政官从这些单调乏味的事物中得到了多少乐趣。他们问他是否想念俱乐部、想念比赛和电影院、想念赌场里每周上演的舞蹈以及荷兰女人的陪伴。他的回答是一点也不。他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他坐的那个房间里,家具都不小,有一种让人满意的实在感。他喜欢看那些庸俗的法国小说,即使能一本接一本地读下去,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而感到不安。对他来说,浪费时间就是非常奢侈的享受。一旦他那年轻人的心性使他想起男女之事,他的主管就会将一位皮肤黝黑、眼睛明亮、穿着纱笼裙的姑娘送到他的府上。他很小心,不会与其发生长久关系。他认为,变化可以保持心灵的年轻。他喜欢自由,不愿被责任所束缚。他并不介意炎热的天气,一天冲六次冷水澡也因此成了一种具有审美性质的享受。他会弹钢琴,会给他荷兰的朋友写信,他觉得没有必要同那些有文化的人攀谈。他喜欢开怀大笑,但是傻瓜和哲学教授能让他笑得一样开心。他自觉聪慧过人。

同所有虔诚的远东荷兰人一样,执政官吃午饭前都要先来一小杯荷兰杜松子酒。杜松子酒喝起来有一种辛辣的霉味,必须慢慢品味。尽管如此,在所有的鸡尾酒里,他还是更喜欢杜松子酒。每当喝这酒时,总感觉这是在坚守和发扬自己的民族传统。他总吃印尼抓饭,并且天天如此。吃饭时,他在汤盘里加入米饭,三个仆人在一旁伺候,一个给他递咖喱,一个给他递煎蛋,第三个给他递调味品,然后仨人再分别端来装有培根、香蕉和腌鱼的盘子给他。不一会儿,他盘中的饭菜就堆得如大金字塔一般高了。然后,他将所有的饭菜搅拌到一起,开始津津有味地慢慢吃起来。除了吃饭,他还要喝一瓶啤酒。

他吃饭时什么也不想,全副精力都倾注在面前的大团饭菜上,心情舒畅地专心享用着。他从没吃腻过。饭菜吃光了,一想到明天还有印尼抓饭可吃,他就会感到安慰。他对印尼抓饭真的百吃不厌,就同我们对面包百吃不厌一个样。他喝完啤酒,点上烟,这时仆从便会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向后倒在椅子里,尽情享受思考的乐趣。

红头泰德罪有应得,被他判了六个月的苦役,真是大快人心。红头到时候就得和其他罪犯一起修路,一想起这个他就乐不可支。把红头泰德驱逐出岛可不明智,毕竟这个岛上,只有他能时不时地和自己谈谈心了。另外,如果将红头驱逐出岛,岂不遂了牧师的心?这可不利于他修身养性啊。红头泰德是个流氓无赖不假,但执政官跟他却总有点惺惺相惜。他们经常一起喝酒,每次采珠人从达尔文港来到岛上时,他们都会彻夜豪饮,那时他们之间简直亲密无间。红头泰德视生命如粪土,从来不知道珍惜,而执政官最为欣赏的恰恰就是这一点。

有一天,红头泰德无意中上了一艘从马老奇驶往望加锡的船,连船长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他同当地人一起待在下等舱,到了阿拉斯群岛,觉得这些岛屿挺顺眼,就下了船。格鲁伊特猜,这些岛上插着荷兰国旗,已经脱离了英国的管辖,所以才吸引人吧。他的证件都很齐全,自然有足够的理由待在这里了。他号称自己正在为一家澳大利亚公司采购珍珠贝。但很快,他工作就不那么认真了。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以至于没有多少时间去追求别的。每月他都能收到英国寄来的钱,是按照每周两英镑的标准寄的,非常规律。执政官猜,寄这些钱的意思,就是叫他远离那些寄钱的人。不论如何,光靠这点钱,他没法随心所欲地想去哪就去哪。红头泰德不大说话。执政官从他的护照中发现他的名字叫爱德华·威尔逊(所以红头泰德应该像其他译文一样翻译成绰号吗?),是个英国人,曾在澳大利亚待过。但他为什么要离开英国,他在澳大利亚干过啥事,执政官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确定红头泰德属于哪个阶层。他穿着肮脏的汗衫、破旧的裤子,戴着顶破损的遮阳帽,和采珠人待在一起,说话粗俗、下流、无知,看到他这个样子,你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弃船而逃的普通水手或者劳工。但是看到他写的字时,你便会惊讶地发现,他是受过一定教育的。偶尔跟他独处,几瓶酒下肚但仍未大醉,这时他便会谈起一些绝非水手或劳工所能知晓的事情。执政官敏感地察觉到,红头泰德同他交谈时并不觉得低人一等,而是跟他平起平坐的。他大部分的汇款在收到之前就用来抵押贷款了,每个月只要他的汇款一到,那些借钱给他的中国人便总是不离左右。可就这样,剩下仅有的几个钱,他都用来继续买醉。这个时候他容易惹事,因为他一醉就喜欢动粗,很容易就因犯事而落到警察的手里。迄今为止,执政官一直坚持把他关在牢房里,直到他清醒过来,再好好训斥他一顿。钱花光的时候,他便无所不用其极地讨酒喝。不管什么酒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朗姆酒、白兰地酒、亚力酒都行。有两三次,执政官给他找了份差事,在某个岛上中国人经营的种植园里工作,但他总是干不长久,几周之后便又回到了巴鲁岛。就这样,他居然活得好端端的,也真是个奇迹。当然,他肯定有自己的办法。他学会了岛上的几种方言,知道怎么逗乐当地人。尽管大家看不起他,但对他那一身强健的体魄却很崇拜,所以也喜欢有他在场。因此,他居然也能混饱肚子,有个住处。奇怪的是,他可以对女人为所欲为,而这也正是琼斯牧师最气愤不过的。连执政官也无法想象,女人都看上他啥了。他对女人非常随意,甚至有些粗鲁。她们给他的他都照单全收,但似乎并不知道感激。他拿她们寻开心,过后又冷漠地抛弃她们。为了女人,他不止一次惹祸上身了。格鲁伊特先生曾不得已判处过一位愤怒的父亲,因为他夜里从背后刺了红头泰德一刀。除此之外,一位中国妇女因遭到红头泰德抛弃而吞食了鸦片想自杀。有一次,琼斯先生前来拜访执政官,情绪十分激动,因为红头这个流浪汉诱惑了自己的一个信徒。执政官对此表示非常遗憾,但是他只能建议琼斯先生对年轻人多加留心关注。此外,自己心仪已久而且交往了几周的女人也一直倾心于红头泰德,这可着实惹恼了执政官。一想起这件事,他便对红头泰德六个月的苦役报之一笑了。人生漫漫,能在履行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时顺便报复一下作弄过你的人,倒也难得。

几天后,格鲁伊特先生出门散步,一是为了锻炼身体,二是为了视察工作是否按他的要求如期进行。他看到了红头泰德,正跟一伙犯人在警卫看管下干活。他穿着一件囚犯穿的纱笼裤和一件邋遢的无袖上衣,马来语叫巴汝衣[5],戴着自己那顶破旧的遮阳帽。犯人们正在修路,红头泰德正挥动着一把沉重的锄头。道路很窄,执政官意识到,他经过红头泰德时,俩人相距不到一英尺。同时,他想起了红头威胁过他的话。他对红头泰德的暴力倾向早有了解,而红头在被告席上说的话也足以表明,他并不认为判处自己六个月的苦役是执政官开的一个诙谐的玩笑。如果红头泰德突然用锄头袭击他,他在这世上就没救了。警卫会立刻射杀他,但与此同时,他的脑袋也就开花了。格鲁伊特先生路过那群囚犯时,心里有一丝说不清的奇怪感觉。囚犯们两两一组地干活,彼此之间相隔不过几英尺。他决定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经过红头泰德的身边时,红头正举着锄头凿向地面,他抬头看到执政官的当儿,还冲他眨了眨眼睛。执政官本打算冲他笑笑,可还是忍住了,仍端着一副长官派头走了过去。但红头那一眨眼既讽刺又幽默,让执政官颇为满意。如果他是巴格达的哈里发而不是荷兰政府的一名低级官员,他马上就释放红头泰德,还会派仆人侍奉他沐浴焚香,伺候他穿上金色的袍子,然后山珍海味地招待他。

红头泰德称得上是模范犯人。一两个月之后,执政官派遣了一队人手去边远岛屿上执行任务,其中就包括红头泰德。派去的十个人由警卫看管,因为那里没有监狱,所以就将他们安排在当地人家中。白天的活干完之后,他们便能自由活动。这项任务足够抵红头泰德的刑期了。在他离开之前,执政官前去见了他一面。

“这么着吧,红头。”执政官说道,“给你十荷兰盾,有这点钱,你在那还能给自己买点烟抽。”

“你就不能多给点吗?我每个月只有八英镑。”

“我觉得这已经够了。那些信我先替你保管着,这样等你拿回去的时候就有一大笔钱了。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在这就挺快活的。”红头说。

“好吧,等你回来的那天,把你自己收拾干净就来我家吧。我们一起喝点酒。”

“好主意。到时候我可以好好乐一下子。”

世事无常。红头泰德被派往的岛叫马普蒂蒂,同其他所有岛屿一样,岛上岩石众多,丛林密布,三面暗礁环绕。海岸边的椰林中有一座村庄,正对着暗礁缺口,岛中央的半咸湖边上坐落着另一座村庄。岛上的很多居民已经成了基督徒。一艘汽艇载着乘客和货物,不定期地往返于各个岛屿之间,维系着该岛与巴鲁岛的全部联系。该岛与巴鲁岛相距五十英里左右,但是村民们都是航海一族,如果需要同巴鲁岛紧急联系,他们就驾着快速帆船去了。当红头泰德的刑期只剩两个星期的时候,湖边村里的基督徒村长突然病倒了,在当地看了没管用,村长疼得翻来覆去。他们向巴鲁岛发了求助消息,希望寻求牧师的帮助。不幸的是,琼斯牧师也患了疟疾,正卧病在床,无法前往。他同妹妹商量了一下。

“听起来好像是急性阑尾炎。”他告诉她。

“欧文,你不能去。”她说。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死掉。”

琼斯先生已经烧到了华氏一百零四度[6],整晚都神志不清,此刻正头痛欲裂,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妹妹知道,现在他全凭意志力在强撑着。

“你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做手术。”

“对,我确实不能,那就让哈山去。”

哈山是药剂师。

“你不能相信他。他根本不敢一个人全权负责手术,他们也不会让他这么做的。我去,哈山留在这里照顾你。”

“可你不知道怎么摘除阑尾。”

“有什么不会的?我见你做过,而且我已经完成过很多小手术了。”

琼斯先生感觉自己没太理解她在说什么。“汽艇来了吗?”

“还没,它去别的岛了,不过我可以坐他们来时的快速帆船去。”

“你?我不是说你。你不能去。”

“我要去,欧文。”

“去哪儿?”他问。

她知道哥哥已经神志不清了,轻轻地摸了摸他干燥的额头,给他喂了点药。他说胡话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甚至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了。她虽然为他担心,但也知道他的病并不危险,可以托付给帮她一起照料他的教会男孩和本地的药剂师。她从房间里溜了出来,开始收拾行李。她装好洗漱用品、一件睡衣和一些换洗的衣物,装有手术器材、绷带和消毒剂的小箱子早就备好了。她把箱子递给前来的两个马普蒂蒂人,告诉药剂师自己的去向,并且嘱咐他等她哥哥醒过来之后再告诉他,主要是不让他担心自己。她戴上遮阳帽便出发了。布道所离村子大约半英里。她走得飞快。在码头的尽头,快速帆船正在等着她。帆船由六个男人一同驾驶。她在船尾找了个位置坐下,他们便快速启动出发了。在暗礁的包围下,海上风平浪静。他们穿过这些礁石时遇到了巨浪。不过琼斯小姐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形,她相信这艘船经得住这种风浪。此时正值中午,阳光从闷热的天空中直射下来。唯一使琼斯小姐不安的是,他们天黑之前恐怕无法到达,若发现病情紧急需要立即动手术,那她只能依靠防风灯的灯光了。

琼斯小姐四十岁了。从她的外表你根本无法想象她能表现得方才那般坚决果敢。她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柔弱和优雅,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似的;这简直有点装模做样,反衬得她表现出来的坚强性格有些可怕了。她身材扁平,个子较高,整个人瘦骨嶙峋的,长长的脸总是面色蜡黄,而且经常长疹子。柔顺的棕色长发垂在额前,一双灰色的小眼睛紧凑在一起,使她看起来有些泼辣。她的鼻子又细又长,微微发红。她还有严重的消化不良,但这并没有动摇她找寻光明的决心。她坚信世界是邪恶的,人类堕落到无可救药,她带着最为谦卑的自豪感,努力从中寻找善良的一面,如同魔术师从帽子中变出兔子一般。她不仅机灵敏捷,而且颇有能力。她一到岛上就发现,如果她想救村长的话,就必须分秒必争。尽管困难重重,她还是教会了一个当地人如何施加麻醉,并且最终完成了手术,还尽心尽力地照顾了病人三天。一切都很顺利,她甚至觉得,即使是她哥哥来也不过如此。她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直到拆了线之后才开始准备回家。她颇有些得意,这段时间很有收获。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了病人,坚定了这个小村的基督教信仰,劝勉了那些思想动摇的村民,并且在那里播下了善良的种子,期待在上帝眷顾下能生根发芽。

从其他岛上来的汽艇出发晚了,下午才到达,但当天是满月,他们希望能在半夜之前到达巴鲁岛。村民将她的东西送到码头,纷纷站在岸边为她送行,并且向她连声道谢,岸上人头攒动。汽艇上有一堆装着干椰肉的麻袋,琼斯小姐早就习惯了这种强烈的气味,因此并没有感到不适。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一边同感激涕零的村民聊天,一边等待着开船。她是船上唯一的乘客。突然,环绕小村子的树林中出现了一帮本地村民,中间有个白人,留着一头长长的红发,穿着囚犯穿的纱笼裤和一件巴汝衣,她立刻认出了那就是红头泰德。泰德和陪他走来的警察握了握手,随后又和一起来的村民也握了握手。他们带了几篮子水果和一个大瓶子,都放进了汽艇里,琼斯小姐猜,瓶子里装的应该是当地的烈酒。让她吃惊的是,她发现红头泰德要同她一道回去。他的刑期已满,并且已经收到指令,他可以搭乘这艘汽艇回巴鲁岛。他看了琼斯小姐一眼,但是连头都没点就上了船,不过琼斯小姐确实也把头转向别处了。机械工启动了引擎,不久他们就“突突”地穿过了咸水湖中的航道。红头泰德爬到麻袋堆上,点了一支烟。

琼斯小姐虽然认识他,但对他不理不睬。她一想到泰德又要回巴鲁岛,心里就不禁一沉。他又要回去制造丑闻,终日买醉,祸害女人,成为所有正经人的眼中钉了。她知道,为了弄走泰德,她哥哥可谓不遗余力,而执政官对无法回避的职责也总是置若罔闻,因此她对执政官也没有什么好感。他们过了沙洲,进入开阔的海面,这时红头泰德拔出了亚力酒瓶的塞子,对着瓶子猛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递给了所有船工,也就是两个机械工。一个已是中年,另一个还年轻。

“我们开船时,我希望你们不要喝酒。”琼斯小姐对那个年纪大些的机械工严肃地说。

他冲她笑了笑,然后自顾自喝了起来。

“喝一点亚力酒不碍事。”他回答道,然后将酒瓶递给了同伴,年轻人也喝了一口。

“你要是再喝一口,我就向执政官投诉你。”琼斯小姐说。

年长的机械工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懂,但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然后他把酒瓶递还给了红头泰德。他们开了大概一个小时或者更久。海上平静得宛如一面镜子,夕阳在灿烂的余晖中渐渐坠落。当它沉落到一个小岛后面时,小岛很快便成了一座如梦似幻的空中之城。琼斯小姐转身看着这情景,对世界的美充满了感恩。

“只有人是丑恶的。”她自言自语。

他们向东前进。远处有座小岛,她知道他们将会经过这座小岛。岛上杳无人烟,岩石密布,到处都是原始丛林。船工点起了灯。夜幕降临,瞬间繁星密布,月亮尚未升起。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汽艇开始莫名地颤动,引擎也咯咯直响。年长的机械工叫副手掌舵,自己爬到盖子下头查看。他们似乎越开越慢,直到引擎停了下来。琼斯小姐问年轻的机械工怎么回事,但他也不知道。红头泰德从装干椰肉的麻袋堆上下来,也钻进了盖子底下。他出来时,琼斯小姐本想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但是碍于面子没有吭声。她静静地坐着,兀自琢磨。浪头涌起,汽艇随之轻轻摇晃。机械工从盖子下出来,启动了引擎。尽管引擎的声音很不正常,但他们总归往前开了。整个汽艇从前到后都在晃,前进得十分缓慢。显然是哪里出了问题。但琼斯小姐并不惊慌,她主要是感到气恼。汽艇的航速本该达到每小时六海里,但现在简直就像在缓慢爬行。照这个速度,到了下半夜很晚的时候他们才能回到巴鲁岛。机械工仍然在盖子下忙活着,他冲掌舵手大喊着什么,但他们说的是布吉语,琼斯小姐基本听不懂。但是不久,她就发现船改变了航向,似乎在朝着那座荒无人烟的小岛的背风面前进,而他们早就从那经过了。

“我们要去哪里?”她突然不安起来,问掌舵人。

他指了指小岛。琼斯小姐听说后,起身走向引擎盖,将机械工喊了出来。

“你们不去巴鲁岛了?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没法到巴鲁岛了。”他说。

“但是你必须去。我要去巴鲁岛,我命令你去巴鲁岛。”

那男人耸耸肩,转过身去,又钻进引擎盖下头。红头泰德回答了她。

“螺旋桨的一个叶片断了,他觉得我们最远只能到那座岛,所以我们只能在那里过一夜,明天早上潮一退,他就能换上一个新的叶片。”

“我不能和三个男人在一座没人的岛上过夜。”她大叫起来。

“很多女人还巴不得呢。”

“我坚持去巴鲁岛。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今晚必须到巴鲁岛。”

“别着急,老姐姐。只有到了沙滩上才能换上新叶片,我们在岛上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我看你真是太无礼了。”

“你放心好了。我们带了很多干粮,上岸之后我们就能吃一点。只要喝点亚力酒,你就会浑身暖和起来的。”

“你真是放肆。你们要是不去巴鲁岛,我就让你们都坐牢。”

“我们不去巴鲁岛,也没办法去。我们要去那座岛,如果你不喜欢,那你可以下船,自己游回巴鲁岛。”

“好啊,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闭嘴,你这个臭婆娘。”红头泰德说。

琼斯小姐愤怒地喘着粗气,但竭力控制住了自己。即使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她也有极强的自尊心,不去同这个卑鄙的家伙逞口舌之快。引擎仍咯咯作响,听来十分恐怖,汽艇缓慢地挪动着。此时,天已一片漆黑,琼斯小姐已经看不见他们要去的那座小岛了。她坐在那儿,双唇紧闭,眉头紧锁,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还没人敢这样触怒她。月亮升了起来,她看到红头泰德这个大块头四仰八叉地躺在装干椰肉的麻袋堆上抽烟,烟头的微光透着一种莫名的邪恶。此时,在天空的映衬下,依稀可以看到小岛的轮廓。他们终于上了岸,船工将汽艇开到沙滩上。突然,琼斯小姐倒吸了一口凉气,事情渐渐清楚了,她不再觉得愤怒,而是隐隐感到害怕。她的心怦怦乱跳,四肢颤抖,感到极度无力。她全都明白了。那个坏了的螺旋桨到底是意外还是他们的诡计呢?她无法确定,但不论如何,她笃定红头泰德一定会抓住这次机会,他会强奸她。琼斯小姐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女人如此丧心病狂。想想教会里的那个女裁缝,多心灵手巧、多纯洁的姑娘啊,红头泰德却玷污了人家。人们本该起诉他,让他在牢里待上几年,可不幸的是,那个天真无知的女孩自己去找他好几次,还抱怨他为了其他女人而对自己始乱终弃。他们去找过执政官,但是他拒绝采取任何行动,还不怀好意地表示,即使那姑娘说的是真的,这似乎也并不是完全不愉快的经历。红头泰德是个流氓,而且琼斯小姐还是白种女人,他怎么会放过自己呢?不,他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她很了解男人。但是,她必须保持镇定,头脑清醒,鼓起勇气。她绝不轻易失身与人,哪怕他恼羞成怒要杀人,那她也宁死不屈。这样就算死了,也能在耶稣的怀抱里安息。有那么一会儿,她眼前出现一道耀眼的强光,她从中仿佛看到了天父的居所,似乎又是电影院和火车站这些灯火通明、豪华气派的地方。机械工们和红头泰德跳下汽艇,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围住了坏掉的螺旋桨。琼斯小姐趁着这个空,将手术器材从箱子里拿出来,从中拿出了四把手术刀,藏在了衣服里。如果红头泰德胆敢碰她,那么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刀插进他的心脏。

“小姐,你现在最好下船。”红头泰德说道,“岸上比船上更安全。”

琼斯小姐也这样认为。至少在岸上她的行动比较自由。她一言不发地爬过装干椰肉的麻袋堆。他向她伸了伸手。

“我不用你帮忙。”她冷冷地拒绝了。

“下地狱去吧你。”他回答。

想要下船而不露腿,确实有些难度,但好在琼斯小姐机智过人,成功地做到了。

“真他妈走运,我们还有东西吃。我们生个火,你也最好吃点东西,喝口亚力酒。”

“我什么也不想吃,不用管我。”

“你饿不饿不关我事。”

琼斯小姐没有回答,昂起头沿着沙滩走远了,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最大的手术刀。借着月光,她能看清自己的方向,想赶紧找个地方先藏起来。茂密的森林一直蔓延到海滩尽头,但是由于怕黑(她毕竟是个女人),她并不敢躲到林子太深的地方,因为她不知道附近会潜伏着什么动物或是毒蛇之类。此外,她的直觉告诉她,最好待在能看见那三个男人的地方,这样一来,一旦他们向她靠近,她也能有所准备。走着走着,她发现了一个小洞,她扭头看了看那三个男人,发现他们好像正忙活他们的事,没注意到她。于是她悄悄地溜进了洞里,他们中间正好有块礁石,这样一来,她既能躲着他们,同时又能看到他们。她看见他们去船上搬了东西,生起了火,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们的脸显得愈加恐怖。他们围坐在火堆旁吃东西,来回传递着亚力酒。他们这样下去会喝醉的,到时候她会不会出事呢?红头泰德力大无比,她虽然吓得要死,但还有可能对付,若是三个男人,那她只能任人欺凌了。她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那便是去找红头泰德,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过自己。他一定多少还有一点人性,而且她一直以来都笃信,即使是最邪恶的人也会心存善意。他一定也有母亲,或许还可能还有姐妹。但你要怎么开口恳求一个欲令智昏、酩酊大醉的男人呢?她开始感到极其软弱无力,唯恐自己下一秒就会大哭起来。绝不能哭!她需要竭尽全力控制自己。她咬着嘴唇观察他们,如同老虎盯着猎物一般,不!不对!就像小羊羔注视着三只饿狼。她看着他们又往火里添了些木头,火光映照着穿着纱笼的红头泰德。或许他一逞兽欲之后,还会把她丢给其他两个人。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那她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哥哥呢?当然,哥哥可能会同情自己,但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对待自己吗?这会伤透他的心。也有可能,他认为自己应当更加激烈地反抗才是。为了他的面子,也许她应当对此绝口不提。这些男人自然什么也不会说,因为那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二十年的牢狱之灾。但如果她怀孕了呢?琼斯小姐感到恐惧,她本能地握紧了拳头,手术刀几乎要划伤自己。当然,她的反抗只会激怒他们。

“我该怎么办?”她哭了起来,“我造了什么孽啊?”

她跪了下来,祈求上帝拯救自己。她满心虔诚地祷告了很长时间,提醒上帝自己仍是处女,而保罗是十分看重这种处女身份的。这时,她又从石头后探头溜了他们一眼。三个男人似乎正在抽烟,火堆快要熄灭了。饱暖思淫欲,现在红头泰德差不多也该想起那个任他摆布的女人了。琼斯小姐忍住不哭了,因为她看到红头泰德起身向她走了过来。她全身紧张,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但还是紧攥着那把手术刀。但红头泰德起身是另有公干的。琼斯小姐红着脸,挪开目光。他慢慢踱回原处坐下,举瓶喝了口亚力酒。琼斯小姐蜷缩在岩石背后,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火堆旁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来,不用看她也能猜到:两个机械工裹上毯子,准备睡觉了。她知道,红头泰德等待已久的正是这个时机。其他两个人入睡之后,他便会小心翼翼地起身,一声不响地偷偷向她爬过来,唯恐惊醒了他们。他是不愿同其他两个人有福同享,还是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太过卑鄙,不愿他们知道?毕竟,他是个白人,而她也是个白人。想来,他再卑鄙也不至于让她被土著人强暴。至此,他的计划已经明朗,这倒使琼斯小姐有了一个主意:等红头泰德过来时,她便放声呼救,吵醒那两个机械工。她记得,尽管年长的机械工只有一只眼睛,但起码看上去还比较面善。然而,红头泰德没啥动静。她感到疲惫不堪,甚至担心自己现在已经无力反抗了。这一天经历太多,这时她情不自禁地合上了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昨晚情绪激动,心烦意乱,她肯定是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这使她一阵慌乱。她想起身,却发现腿给什么东西绊住了。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身上盖着两个空的装椰子的麻袋。昨天晚上有人来给她盖上了麻袋。红头泰德!她低声惊呼。一个可怕的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在她睡着的时候玷污了她!不!不可能!尽管他本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因为她在睡梦中根本毫无防备。红头泰德居然放过了她!她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理了理凌乱的裙子,感觉身体有点僵硬。手术刀早就从手里掉出来了,她俯身捡起来,拿着两个麻袋,从藏身洞里出来,向汽艇走去。船停在环礁湖的浅水区。

“赶紧,琼斯小姐。”红头泰德说,“我们已经修好了,我正打算叫你呢。”

她不敢看他,感觉自己满脸通红,像极了一只红色的雄火鸡。

“吃香蕉吗?”他问。

她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香蕉。她实在是太饿了,于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踩着这块石头上船,这样脚就不会湿了。”

尽管琼斯小姐羞愧得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但还是按照他说的做了。他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上船——天啊!他的手像老虎钳一般有力,她绝不可能对抗他,绝不可能!机械工启动引擎,他们离开了环礁湖,三个小时之后,终于到达了巴鲁岛。

正式获释的那个晚上,红头泰德去了执政官家里。他脱掉囚服,穿着他被逮捕时穿的那件破旧汗衫和卡其色短裤。他新剪了头发,就好像在头上带了一顶小小的红色软绒帽。他现在瘦多了,减掉了一身臃肿的肥肉,看起来更年轻,更精神。格鲁伊特先生圆圆的脸上露出了友好的微笑,他同红头泰德握了握手,请他就座。侍从端来了两瓶啤酒。

“我很高兴你没有忘记我的邀请,红头。”执政官说。

“不会忘的,我等这一天等了六个月了。”

“干杯,红头泰德。”

“干杯,执政官。”

他们俩一饮而尽,执政官拍了拍手,侍从便又端来了两瓶。

“说起来,我判了你刑,我希望你不会记恨我。”

“该死的当然不会了。我只是一时生气,过后就好了。你知道,其实我过得还不赖。那岛上有很多漂亮姑娘,执政官。你什么时候也该去瞧瞧她们。”

“你真是个坏蛋,红头。”

“坏透了。”

“这酒还不错,对吧?”

“不错。”

“我们再喝点。”

红头泰德的汇款每个月都来,现在执政官已经给他攒了五十英镑了,除去赔偿中国人的商店,还能剩下三十多英镑。

“还剩下很大一笔钱呢,红头。你应该用这钱去做点有用的事。”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红头说,“我准备花了它。”

执政官叹了口气。

“也对,钱本来就是花的。”

执政官向他的客人讲述了最近的新闻,过去的六个月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阿拉斯群岛上的日子平淡无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日子更是无关紧要。

“哪儿打仗了吗?”红头泰德问。

“没有,因为我没听说过。倒是哈里·赫维斯找到了一颗相当大的珍珠,他说他打算要价一英镑。”

“希望他能卖出去。”

“还有,查理·麦考马克结婚了。”

“那家伙一向有点怂。”

突然,侍从过来说琼斯先生想问一下他能否进来。执政官还没来得及给出答复,琼斯先生便走了进来。

“我不会耽搁您很长时间的。”他说,“我一整天都在找这个好小伙子,我听说他在您这儿,想来您也不会介意我前来。”

“琼斯小姐怎么样了?”执政官礼貌地问道,“在外头忙活了一夜,再没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

“她自然是受了些惊吓,有点发烧,我坚持让她上床休息,但是并不严重。”

俩人在牧师进来时便站了起来,此时牧师走到红头泰德的面前,伸出了手。

“我想谢谢你。你做了一件大好事。我妹妹说得对,人们应该总是从别人身上寻找美好的一面。恐怕我过去是错看了你,我请求你原谅。”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严肃,听得红头泰德一头雾水,还不由分说拉起了泰德的手,久久不放。

“你在扯什么?”

“你本可对我妹妹为所欲为,但是你放过了她。我本以为你已经坏到无可救药,我感到很惭愧。她当时没有任何防备,本来可以任你摆布,你却可怜她。对此,我表示由衷感谢。我和我妹妹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愿上帝保佑你。”

琼斯牧师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掉过头去,松开了红头泰德的手,快步向门口走去。红头泰德大惑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他疑惑地问。

执政官放声大笑,他本想控制住自己,谁知道越想控制越笑得不可收拾。他笑得全身颤抖,纱笼下层层堆积的肚皮赘肉一起一伏。他向后一仰,躺倒在长椅上,翻来覆去地笑。他不光脸在笑,整个身体都在笑,胖乎乎的小短腿都笑得抽了筋,还用手按着笑疼的肋骨。红头泰德皱着眉头看着执政官,他并不觉得哪里好笑,因此有些恼火。他一把抓住一个空酒瓶的瓶颈。

“你要是再笑,我就打爆你的头。”他说。

执政官抹了把脸,喝了一大口酒。他叹了口气,身体两侧已经笑到发疼,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他是感谢你尊重了琼斯小姐的贞操。”最后,执政官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我?”红头泰德大喊。

他回想了好长时间,明白过来之后突然勃然大怒。他指天咒地地开骂了,那些污言秽语难听得不堪入耳,就连听惯了脏话的水手也叹为观止。

“那老货。”末了他说了一句,“他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一直是女人们的香饽饽,名声在外,红头。”执政官咯咯直笑。

“就是拿船桨碰她一下,我都不稀罕。我从没有动过那个心。他好大的胆子,我非掐断他的脖子。我说,把钱给我,我要去喝个痛快。”

“我知道这事不怪你。”执政官说。

“那个老货。”红头泰德喋喋不休地咒骂着,“那个老货。”

他不光大吃一惊,而且怒不可遏,这想法彻底颠覆了他的荣辱观。

执政官一直把钱拿在手里,他让红头泰德签了个必要的文件之后,才把钱给了他。

“好好喝一场,红头泰德。”他说,“但我要提醒你,如果你再惹麻烦,下次就是十二个月的刑期了。”

“我不会惹麻烦的。”红头泰德正经八百地回答。然而,他仍然感到深受伤害。“这是对我的侮辱。”他冲执政官大喊,“没错,这就是他妈的侮辱。”

他踉踉跄跄走出门去,一边走一边咕哝着:“下作东西,下作东西。”红头泰德一直烂醉了一周。琼斯先生再次去见了执政官。

“我很抱歉,那个可怜的家伙又恢复老样子了。”他说,“我和我妹妹都深感失望。我觉得,一次性给他那么多钱怕是并不稳妥。”

“那是他的钱,我没有权力要回来。”

“从法律上来说或许没有,但是,从道德上来说,您是有这个权力的。”

他将那晚小岛上的经过告诉了执政官。琼斯小姐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那个满心淫欲的男人想要占她便宜,而她也决心抵抗到底,甚至还拿着手术刀自卫。他告诉执政官,她那晚如何祈祷,如何哭泣,又是如何躲藏的。她的痛苦无以言表,而且她知道自己无法承受这种屈辱。她坐立不安,感觉红头泰德随时都会过来,而自己却孤立无援。最终她还是睡着了。她累坏了,真是可怜,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红头泰德给自己盖上了装干椰肉的麻袋。昨晚,他过来的时候发现她睡着了,显然是她的天真单纯,以及可怜无助感动了他,使他不忍玷污她。他温柔地给她盖上两个装干椰肉的麻袋,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出来,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些良知的。我妹妹觉得拯救他是我们的职责,我们必须得为他做点什么。”

“好吧,我要是你的话,就等他把钱花完之后再尝试。”执政官说,“如果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被抓,你想怎么拯救就怎么拯救。”

但是红头泰德并不想被拯救。获释两个星期之后,有一天他正坐在中国人商店的门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眼前的街道,忽然看到琼斯小姐走了过来。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女人很不可理喻。他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几句,毫无疑问,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当他发现琼斯小姐也在看自己时,很快地转开了头。她走得很快,但当她靠近他时,步子明显放慢了。红头泰德感觉她想停下来同自己说几句话,于是飞快地起身,躲到商店里,在那待了至少五分钟,不敢露面。半个小时之后,琼斯先生来了,径直走向红头泰德,向他伸出了手。

“你好吗,爱德华先生?我妹妹说在这里能找到你。”

红头泰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同他握手,也没吭声。

“我们想请你下周四来我们家吃顿晚饭。我妹妹厨艺很好,她会给你做一顿地道的澳大利亚晚餐。”

“见鬼去吧!”红头泰德回答。

“这么说话可不太友好。”牧师笑了笑,以示自己并没有受到冒犯,“你经常拜访执政官,为什么就不能来我们家做个客呢?偶尔同白人交谈一番也不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热烈欢迎你的。”

“我没有做客穿的衣服。”红头泰德闷闷不乐地回答。

“哦,那没关系,你人来就行。”

“我不去。”

“为什么不来?总有什么原因吧。”

红头泰德一向直来直往,我们收到不想收到的邀请时总有些话想说却不敢说,但他总能直言不讳。

“我不想去。”

“我听了很难过。我妹妹一定会很失望的。”

琼斯先生只想表明自己并不见怪,就冲着红头泰德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走了。三天过后,一个神秘的包裹出现在了红头泰德的家门口,里面有一套帆布西服、一件网球衫、一双袜子和一双鞋子。他很少收到别人的礼物。后来见到执政官时,他问执政官这些东西是不是他送的。

“别做梦了。”执政官回答,“我对你穿什么毫不关心。”

“那么,这他妈到底是谁送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

琼斯小姐为了公事,时不时会同格鲁伊特先生见面。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一天早上,她来到了执政官的办公室。她很能干,通常都能让执政官做些他并不打算做的事,但也不会让他白帮忙。但她此次前来只是为了一件小事,执政官知道后有些意外。他告诉琼斯小姐,自己无法处理此事,琼斯小姐听了一反常态,并没有试着说服他,而是毫无异议地接受了。接着她站起身来,好像突然想起某件事似的:

“哦,格鲁伊特先生,我哥哥最近有些焦虑,因为我们打算邀请那个叫红头泰德的人来我们家吃顿饭。我给他留了个便条,邀请他后天来我家。我感觉他特别害羞,所以,我想问一下您能否和他一同前来。”

“你可太客气了。”

“我哥哥觉得,我们应该为这个可怜的人做点事。”

“让女人来影响他,不过就这些事,对吧。”执政官故作正经地说。

“您能劝他来吗?我敢肯定,只要您跟他说这件事很重要,他一定会来的,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日后他就能经常来做客了。一个小伙子就任他这样堕落下去,总有些可惜。”

执政官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比执政官高几英寸,但他觉得她毫无魅力可言。看到她,不知为何,执政官总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挂在晾衣绳上晾晒的湿亚麻布。他不动声色,但眼睛里一亮。

“我会尽力的。”他说。

“他多大了?”她问。

“根据他的护照,今年三十一岁。”

“他的真名叫什么?”

“威尔逊。”

“爱德华·威尔逊。”她轻声念道。

“他的日子过成这样,还能长得这么壮实,真让人想不通。”执政官嘴里嘀咕道,“跟头牛似的。”

“那些红头发的男人有时确实力大无穷。”琼斯小姐应答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

“确实如此。”执政官说。

不知为何,琼斯小姐突然脸红起来。她匆忙地向执政官道了别,离开了办公室。

“我的上帝!”执政官喊道。

他知道是谁给红头泰德送的新衣服了。这天,他碰到红头泰德,问他是否收到了琼斯小姐的邀请。红头泰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给了他。邀请信上写着:

亲爱的威尔逊先生:

我和我哥哥想邀请你下周四七点半来我们家共进晚餐,执政官也答应大驾光临。我们收到了几张新的澳大利亚唱片,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上次我们见面时,我对你并不友好,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是很了解你。但我犯的错,我现在有勇气承认。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让我成为你的朋友。

谨启

玛莎·琼斯

执政官注意到她称呼红头泰德为威尔逊先生,并且还在信中提及了自己也会去,因此,显然她是先邀请了自己,后邀请了红头泰德。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去,如果你想问的话。该死的。”

“你必须回复一下。”

“我才不呢。”

“听着,红头,就当给我个面子,你穿上这些新衣服去吧。我也得去,该死的,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去一次又不会怎么样。”

红头泰德疑惑地打量着执政官。执政官面色严肃,态度真诚,却不知他心里早就乐不可支。

“见鬼,他们到底要我去干吗?”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有了你才有乐子吧。”

“那有酒喝吗?”

“没有,但你可以七点钟先来我家,我们去之前可以先少喝点。”

“哦,好吧。”红头泰德闷闷不乐地回答。

执政官愉快地搓着他胖乎乎的小手。他期待这次聚餐有好戏看。但周四七点钟的时候,红头泰德早已喝得烂醉如泥了,所以格鲁伊特先生只好自己去了。他将实情告诉了牧师和他的妹妹。琼斯先生听后摇了摇头。

“恐怕是没用了,玛莎,这人无可救药了。”

琼斯小姐沉默了一会儿,执政官看到,两行眼泪沿着她细长的鼻子流了下来。她咬着嘴唇:

“没有人是无可救药的。所有人都有善良的一面。我每晚都会为他祈祷的。质疑上帝的力量是罪恶的。”

或许,琼斯小姐是对的,但天意有时候却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左右着事情的结局。红头泰德不仅变本加厉地酗酒,也更加频繁地惹是生非,因此格鲁伊特先生对他失去了耐心。他决心不能再让红头泰德留在岛上,让他搭乘下一班来巴鲁岛的船只离开。这时候,有个人刚从别的岛上回来,不久就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执政官发现,那个岛上还有几个人也同样不清不楚地死了。执政官派了一个中国人,也就是官方医生去调查清楚,很快便收到消息,这几起死亡事件都是由霍乱引起的。巴鲁岛上也发现了两起病例,执政官不得不相信,岛上爆发了传染病。

执政官开始诅天咒地,一会儿用荷兰语,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儿用马来语。他骂了一会儿,然后喝了瓶啤酒,抽了支烟,之后,便陷入了沉思。他知道那个中国医生并无用处,这个从爪哇岛来的家伙向来胆小怕事,当地人自然不会遵从他的指示。执政官办事效率很高,很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但是,仅凭他一人单枪匹马,也成不了什么事。他不喜欢琼斯先生,但在那时,他又很庆幸有他在身边,执政官立马派人去喊他。琼斯先生和他妹妹一同来了。

“您知道我为什么喊您来吧,琼斯先生。”他直截了当地说。

“是的。我一直在等您的消息。我妹妹也是为这事来的。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需要的东西,一切都听您差遣。我妹妹和男人一样能干,这一点我就不用多说了吧。”

“我知道。我很高兴她能来帮忙。”

他们立马开始讨论需要采取的措施。首先需要搭建一些临时的医用棚屋,还需要建立一些防疫站。群岛上各个村子的村民都应该强制采取预防措施。很多感染了的村子和未感染的村子都从同一口水井中打水,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村民必须分开打水,这个困难需要解决。有必要派一部分人去传令,以确保这些措施的执行。任何疏忽都要严加惩戒。其中最难解决的是,土著人并不愿听从其他土著人的命令,土著警察自己对这些措施的效果也将信将疑,人们自然不愿遵从他们的指令。巴鲁岛人口最多,也最需要好的医疗,因此琼斯先生最好留在巴鲁岛。出于公务的需要,执政官必须得同总部保持联络,因此,他也不可能亲自视察所有岛屿。这样一来,只能琼斯小姐去了,但是一些偏远岛屿上的村民非常野蛮危险,他并不想让她只身赴险。

“我不怕。”她说。

“这我相信,但要是你被人割了喉咙,我也会很麻烦。另外,我们人手本来就不够,有你帮忙非常重要,我可不想拿你去冒险。”

“那就让威尔逊先生和我一起去吧。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当地的村民,而且他还会说所有当地的方言。”

“红头泰德?”执政官盯着她说,“他刚发作过两次震颤性谵妄,还没恢复过来呢。”

“我知道。”她回答。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琼斯小姐。”

即使形势如此严峻,格鲁伊特先生还是忍不住想笑。他扫了琼斯小姐一眼,但她非常镇定。

“只有责任在身,才能让一个男人显示男人本色。我认为,这或许就是改造他的一个好机会。”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把自己托付给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男人,你觉得这样做妥当吗?”牧师问。

“我相信上帝。”她严肃地说。

“你觉得他能帮上忙吗?”执政官问,“你知道他的为人。”

“我相信他能。”她脸红起来,“毕竟,只有我最了解他有多强的自制力。”

执政官咬了咬嘴唇。

“我们先把他找来吧。”

他命令军官将红头泰德带来,几分钟后,红头泰德便站在了他们面前。他看起来病恹恹的,显然受到了最近病痛的折磨,看起来精神都垮了。他穿得破破烂烂,应该一个星期没有刮过胡子了,整个人蓬头垢面的。

“听着,红头。”执政官说,“我们喊你来是为了这次霍乱的事。我们必须强制当地的村民采取预防措施,所以我们需要你帮忙。”

“妈的,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没什么原因,就当发发善心。”

“没门,执政官,我可不是什么慈善家。”

“那就算了吧。好了,你可以走了。”

正当红头泰德转身出门时,琼斯小姐喊住了他:

“这是我建议的,威尔逊先生。是这样,他们想派我去拉博波岛和萨昆池岛,那里的村民有点怪,我不敢一个人去。我想,如果你一同前去的话,我应该会安全些。”

他极度厌恶地看了她一眼:

“就算他们割了你的喉咙,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琼斯小姐看着他,泪水涌上了眼眶,随后哭了起来。红头泰德站在一旁,傻乎乎地瞅着她。

“你确实没有理由非去不可。”她打起精神,擦干了眼泪,“是我太傻了。我没事,我可以一个人去。”

“一个女人自己去拉博波岛,真他妈的蠢。”

她冲他微微一笑:

“可能吧,但是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去。如果刚刚冒犯了你,我很抱歉。请别放在心上,让你冒这么大的险也确实不公平。”

红头泰德又站在那儿看了她一会儿。他换了只脚支撑着身体,那板着的脸又阴沉了几分。

“哦,见鬼,随你的便吧。”他最后说,“我和你一起去。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第二天,他们带着药品和消毒剂,乘坐着政府的汽艇出发了。格鲁伊特先生安排好重要的工作后,也立马乘着快速帆船前往相反方向的小岛去了。这场传染病肆虐了四个月。尽管他们采取了一切可行的措施来控制病情,但是各个岛屿还是陆续传染上了。执政官从早忙到晚,刚赶回巴鲁岛处理完一些重要事务,就得再次出发。他四处分发食物和药品,鼓舞惶恐的村民,一切都需要他来监督,简直像条狗一样忙得团团转。自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红头泰德,但是他从琼斯小姐那里听说,事情进展顺利,远远超出了预期。这个流氓一直规规矩矩,没再惹事,对付当地的村民也很有一套,什么连哄带骗、威逼利诱全都用上了,有时甚至还动用了武力。总之,他们成功地使当地村民为了自身的安全,按部就班地采取了预防措施。琼斯小姐的计划成功了,她感到庆幸。但是执政官却累到高兴不起来。这场传染病结束时,八千人中只死了六百人,这让执政官感到很欣慰。

终于,他使这片地区恢复了健康。

一天晚上,执政官正穿着纱笼,坐在家中的阳台上读着法国小说,尽情地享受着轻松时刻。这时,男仆走进来,告诉他红头泰德想要见他。他从椅子里起身,大声叫他赶紧进来。他正想找个伴。执政官本想着今晚喝个大醉,但是一人独醉难免有些无趣,只好遗憾地作罢。感谢上帝,在这关键的时候,红头泰德来了。上帝啊,今晚他们一定要喝个痛快。忙活了四个月,他们应该狂欢一场。红头泰德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帆布套装,刮了胡子,看起来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红头,你不像是刚对付完染上霍乱的村民,倒像是在疗养院养了一个月似的?怎么回事?瞧瞧你的衣服,你这是刚从礼帽盒里出来吗?”

红头泰德相当羞涩地笑了笑。男仆端来两瓶啤酒,给他们满上。

“放开了喝,红头。”执政官端起杯子。

“我就不喝了,谢谢。”

执政官放下杯子,惊讶地看着红头泰德。

“为什么?怎么了?你不渴吗?”

“我倒是不介意来杯茶。”

“来杯什么?”

“我正在戒酒。我和玛莎就要结婚了。”

“红头!”

执政官睁大了眼睛,挠了挠他光秃秃的脑袋。

“你不能娶琼斯小姐。”他说,“没人会娶琼斯小姐。”

“好吧,但我就是要娶她。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欧文会在教堂为我们主持婚礼,但我们还是想得到荷兰法律的认可。”

“玩笑归玩笑。红头,你到底想干吗?”

“她想结婚。螺旋桨坏掉,我们不得不在岛上过夜的那晚,她就爱上我了。了解她之后你就会发现,其实她人也不错。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想为她做点什么,而她想找个人照顾自己,毫无疑问。”

“红头啊,红头,她会把你变成一个该死的牧师的。”

“等我们有了共同的事业之后,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这么介意。她说我和那些村民打起交道来简直神了。我只消五分钟,就可以跟土著打成一片,换上欧文,就得花一年的时间。她还说,她从未见过像我这样有吸引力的人。这样的天赋白白浪费了也怪可惜的。”

执政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点了三四下头。她给他下对了药。

“我已经让十七个人皈依基督了。”红头泰德说。

“你?你信基督教?我怎么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归信了,但是我和他们聊着聊着,他们就皈依了,就像可怜的羊群回到羊圈里一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啊呀,我敢说这里头有点意思。”

“你就该强奸她的,红头。即使你强奸了她,我也不会难为你的,顶多就是判你三年刑,很快就过去了。”

“听着,执政官,你千万别跟她说,我从没有动过那心思。女人都很敏感,你知道的,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难过得要命。”

“我早就看出来她对你有意思了,但我没想到,你们居然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执政官焦躁不安地在阳台上走来走去。“听我说,老伙计。”他想了想说道,“我们一起一直很开心,朋友归朋友,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我可以把汽艇借给你,你先找个小岛躲起来,等下一班船来的时候,我让他们停一下,你就可以趁机上船离开了。现在,你只有一次机会了,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吧。”

红头泰德摇了摇头:

“不用了,执政官,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是我准备娶那个可怜的女人。我已经决定了。你不会明白的,引导那些满手鲜血的罪人,让他们知罪悔改,这里头确实也有乐子,天啊!她还会做蜜糖布丁,我长大之后还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布丁呢。”

执政官有点心烦意乱。这醉哄哄的流氓是他在这个岛上唯一的伙伴,他并不想失去他。他发现,自己甚至对他有了感情。第二天,执政官去拜访了牧师。

“我听说你妹妹打算嫁给红头泰德,怎么回事?”他问牧师,“我从没听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

“不管怎么说,事情确实是这样。”

“你得想想办法。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妹妹已经成年,有权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可别跟我说,你赞成这桩婚事。红头泰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就是个无赖,彻头彻尾的无赖。你有没有提醒过她,这太冒险了吗?我的意思是,引导罪人向善是好事,但也该有个限度。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时,执政官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牧师眼睛一亮。

“我妹妹这个人很坚决,格鲁伊特先生。”他回答,“从他们在岛上过夜那晚起,他就没得选了。”

执政官听了目瞪口呆。此刻他内心的那种惊诧,就好比上帝让驴子开口说话时,先知巴兰[7]的感受一样,因为驴子居然对他说:我对你做了什么,你竟鞭打我三次?说到底,琼斯先生毕竟也是个普通人。

“天啊!”执政官自言自语道。

他们还未多谈,琼斯小姐便走了进来。她整个人容光焕发,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她面色红润,鼻子倒不红了。

“您是来恭喜我的吗?格鲁伊特先生。”她像个少女那样活泼地喊道,“你看,我说得对吧,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你不知道在这段可怕的日子里,爱德华表现得有多优秀。他成了英雄,成了圣人,我都感到很震惊。”

“祝你幸福,琼斯小姐。”

“我会幸福的。啊,我要是怀疑会不幸福,那可太罪过了。因为是上帝引领我们走到了一起。”

“你是这么看的?”

“我很清楚。难道您还看不出来吗?多亏了这场霍乱,爱德华才找到了自我。如果不是这场霍乱,我们不会有机会了解对方。这都是天意,我亲眼所见的。”

执政官不禁寻思,牺牲了六百条无辜的生命才使俩人走到一起,这天意可以说并不合算。不过,因为对上帝的全能并不了解,对此,他并未多加评论。

“你绝对猜不到我们要去哪里度蜜月。”琼斯小姐有些顽皮地说。

“爪哇岛。”

“不对,如果您愿意借我们汽艇的话,我们就打算去当时被困的那座小岛。对我们俩来说,那个地方有我们美好的回忆。在那里我第一次意识到,爱德华人有多好、多善良。我要在那里回报他。”

执政官屏住呼吸,忙不迭地走了。因为他觉得,如果此刻不来瓶啤酒压压惊,他定会忍不住要发作,因为他这一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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