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漫天烧红的云。许多年后,李生同我讲起那天的情形时,从他的眼睛里,仍然看得到那天的晚霞燃烧得蓬勃炽烈……十岁那年的春天,他在村里娶亲的人家做客。大人们酒足饭饱,回家忙事情去了。他和一伙儿小孩留了下来,要等着看电影呢。但凡娶亲的人家,晚上总要找人来放一两场电影热闹热闹的。那天,太阳虽已落山,却是漫天霞光,天迟迟黑不下来。他们干等着,打牌,抽烟,打闹,不知道是谁提议的,说不如喝点儿酒吧。就到挂礼处偷偷提了酒壶过来,一人一白瓷碗,满满倒上,酒滴落在了桌底,沾湿了手背,凉爽又火热。他们浅浅抿一口酒,龇牙咧嘴,大声啊啊着,说真是好酒啊真是好酒。他平端酒碗,看碗中酒红彤彤的,觉得整片天空的火海都倾泻在了碗底。
李生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醉的。只记得两个人搀扶着自己,昏昏沉沉往家走。他说,那是两个和他一起喝酒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说,这不大可能吧,你才十来岁,他们比你高很多,怎么搀扶你?拖着你还差不多。他笑一笑,左脸颊上扭曲的红色疤痕抽动着,说真的不骗你,我始终记得,自己两只手搭在他们肩上,三个人高一脚矮一脚往家走。在那一刻,他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星光照亮的漫漫长途,正延伸自他踉跄的脚步底下。
回想起来,这便是李生的第一次断篇了。
怎么醉的?回家后又是怎样的?全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第二天醒来是躺在床上,太阳照得房间的窗玻璃红彤彤的。
很多年,李生没再碰酒这东西。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酒扯上大关系。
再一次喝酒,是他考上大学,家里请客吃饭。之所以请客吃饭,说白了是因为来吃饭的人会给钱。他得指着那些钱上学呢。不巧的是,一向好酒量的父亲那天重感冒,又不好意思和客人说。几杯酒下肚,父亲跑到后院,蹲着嗷嗷吐了。他心有不忍,说我去喝。真就去喝了。客人们看他笑,说他们喝一杯,他只用喝半杯。明面上是他占了便宜,实际呢,他要一个一个敬酒,归根还是他喝得多。不想喝了几轮,他竟无丝毫醉意。客人们反应过来,说他们喝一杯,他也得喝一杯!然而来不及了,不少客人是扶着墙走出去的。
他醒过来时,眼睛被刺了一下,一团红红的光悬在额前。好一会儿,才看清那是堂屋里挂了十多年的红色塑料宫灯。夏夜的风从屋外吹进来,灯影在天花板上晃动着。
院子静悄悄,客人们早走光了。他一声不响地躺着,完全回想不起来,宴会是怎么结束的,客人们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母亲从屋外进来。还难受吗?
没事。他许久才答应。
——我本想打断李生,说这故事我在他室友关良那儿也听过。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相比到西藏后消失了的关良,我更愿意相信这故事是属于李生的。
自那以后,我好几年没碰酒。李生说。再次喝酒,得到研究生最后一个学期了。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这一毕业,又要回到五湖四海。大家都有些伤感,年轻的伤感是那么纯粹,就像钢化玻璃杯里咕嘟嘟冒泡的啤酒。
几个要好的同学,三天两头到学校后门的无名小巷喝酒。小巷邻着热闹的主街,却与主街有天壤之别,破败,阴暗,人影稀少,几家勉强度日的小店亮着昏黄的灯光,瞌睡人的眼一般。这倒很让他们喜欢,到餐馆里不用等位子,也不用担心老板赶他们走。多则十来个,少则五六个,他们一次次在小巷欢聚,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怀念往事,叙说未来。渐渐地,几家店的老板和他们熟络起来,有时忙完了活计,还会和他们喝上几杯。有位看上去很是豪气的程老板,甚至给他们免过两次单。
时至春末,人员固定下来。李生告诉我,他和黄路两个是中文系的,此外还有哲学系黎阳、化学系张嘉林和心理学系李遂。
你们还是不同系的啊?我问他。
李生笑笑,说都是朋友的朋友,喝过几次,臭味相投,聚一起了。
这一天,他从报社实习回来,直接到了饭店。他一进门,张嘉林就嚷嚷,迟到这么久,先自罚三杯!那天,报社周老师说,社里估计没法让他留下。他正为此懊恼,听张嘉林一嚷,不由得心中不快,却也不做辩解,打开啤酒,倒了三杯,咕咚咕咚喝了。喝完,亮亮杯底,一声不吭。张嘉林有些讪讪的。
酒过三巡,张嘉林要敬他酒。他摆摆手,说再等等。张嘉林拍桌子,说你刚刚不是跟黄路他们喝了吗?怎么轮到我就要等等?听张嘉林这么说,他只得又倒满酒杯,送到嘴边抿了一抿。张嘉林说,你怎么回事儿?我都干了,你还不赶紧喝?他说好好,仍旧端着啤酒杯,慢吞吞地抿着。张嘉林又一拍桌子,说你这人啊,酒品太差!他说,啤酒胀肚啊,再等等,我肯定喝完。张嘉林冷笑一声,又不是只有你胀肚,我的肚子不是肚子吗?傻逼你要再这样,我可真要生气了!他一怔,分明听清了那个词。他一向是不愿意得罪人的,咬一咬牙,猛然将大半杯啤酒倒进喉咙,闭紧嘴巴,强迫自己咽下。张嘉林看看他酒杯底下剩下的一点儿泡沫,说这还差不多。他笑一笑,肚子里翻江倒海,搛了两筷子菜塞进嘴里,实在阻拦不住,慌忙咬紧牙关蒙住嘴巴,转身奔往卫生间。还好,卫生间的门关上后,他才吐出来。
李生抬起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想什么。好一会儿,低头洗了两把脸,沁凉的自来水让他像是重新发现了自己。再次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确信,自己并没有醉。
回到桌边,吃了几口菜,给自己倒满一杯酒。
李生站起来,指着张嘉林。怎么样?我们连干三杯。张嘉林毫不示弱,站起身来,啤酒倒满,朝他举起杯。三杯饮尽,李生抹抹嘴角,坐下来,又吃几口菜,辣子鸡丁正适合下酒。过不多时,他又站起,指着张嘉林,怎么样?再干三杯?大家嚷起来,说你俩今晚是干上了啊?他笑笑,张嘉林也笑,说那就喝吧,谁怕谁啊。一杯接一杯再接一杯。三杯酒下肚,他满意地摸一摸肚子,他知道,那儿还有不少空间。他看看张嘉林,张嘉林面色有些难看。
大家你来我往,彼此又敬了几杯。他不说话,慢慢地吃菜。
不多时,他又站起来——不知是什么驱动着他。他用下巴朝张嘉林点了点,还行吗?我们再喝三杯?大家顿一顿,轰然叫好。
张嘉林坐着不动。
他给自己倒满酒,稳稳端起来,说我先干为敬啊。咕嘟咕嘟,他听到啤酒的气泡欢快的破裂声。大家又一阵叫好。张嘉林坐着不动。
谁不喝谁就是傻逼吗?他笑着说。
张嘉林涨红了脸,终于站起来,倒满酒,仰起脖子干了一杯。
大家纷纷说,好了好了。
他自顾自倒满酒,又干了一杯。张嘉林也倒满酒,干了一杯。大家不再劝,看着他俩。张嘉林不看他,也倒满酒杯,喝光了。他感觉得到,肚子里晃晃荡荡的,发出了大海般荡漾的声音。张嘉林站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忽然一手掩住嘴巴,朝卫生间跑。然而,刚跨出包间的门,便一口喷向了地面。黄路和李遂忙朝他跑过去。
你俩啊,真够胡闹的。黎阳说。
李生坐着,心里有些愧疚,面上却毫无愧色。
李生跟我说,他实在记不得那晚自己喝了多少酒了。大概一百三四十瓶吧?李生左脸颊上的红色疤痕又抽动了一下。他清醒时,记得的最后数字是这个……后来似乎大家吵起来了,又似乎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李生清醒过来时,是在自己的床上。他憋得厉害,也渴得厉害。上完厕所回来,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温水。这时才发现,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拉开窗帘,阳光扑面而来。
好多天没再聚会。再次聚会,张嘉林没来。
上次张嘉林喝多了,我把他拉去和我住了一夜。黎阳笑着说,他说了一夜梦话,反反复复就一句。黄路问,是什么话?黎阳看一眼李生,笑着说,他一直说,李生这个流氓,李生这个流氓!大伙儿哈哈笑。
李生想,他们一定想不到,那晚他断篇了。
再后来的几次聚会,张嘉林一直没出现。
李生想,张嘉林肯定是生气了吧?很有些愧疚,却又想,管他呢,他并没想着得罪他的,是他先骂自己。不就是喝多了酒么?张嘉林若为此记恨自己,那也太过小气。然而,他仍然有些怅然若失。打心底里,他是把张嘉林当作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俩人刚认识时,还是冬天。上海落了一天雪。他说要到校园里看雪,张嘉林笑,这哪里叫雪啊,以后去北京,我带你看真正的雪。小时候,我最喜欢下雪天了,每次都要堆雪人,还一定要比小伙伴们堆得都大。尽管如此说,张嘉林仍然和他在校园里逛了一圈。满目莹白的雪,衬托于冷绿的草。他蹲下用手团了一把雪。比他年长几个月的张嘉林,老大哥似的笑呵呵地看着他。
离校当天,李生在校园里撞见张嘉林。他拎着包拎着台灯拎着脸盆,张嘉林背着个大包。和张嘉林打招呼,说,什么时候走呢?听说你不读博了,要回北京?张嘉林说马上就走,你也要走了吧?他说是啊,今天搬家。张嘉林不说话。他说,改天再喝酒啊。张嘉林说,改天再喝酒。他说那我先走了。张嘉林笑一笑。他提溜一下手里的东西,用手肘蹭一蹭脸上的汗,朝学校后门走去。搬家公司的车在等着他。黄路他们都说当天有事,他说那不麻烦了,这才匆匆忙忙找了搬家公司。
黄路他们继续读博。李生最终放弃保博机会,去了一所民办院校。
李生住在学校提供的教师单身公寓,离母校不近,回校参加聚会不容易,渐渐地,他们也不叫他了。下班后无事可做,他时常坐车——先是地铁,然后是公交,耗费一个多小时,去女友小文的学校,穿过空荡荡的校园,站在宿舍楼下等她。然后,一起到学校后门吃饭。这让他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仍然在念书。小文学校后门那一片儿,比他原先常去的那条小巷要繁华太多,各种饭店看上去也更上档次。他带着小文在一家家饭店里流连,吃饱喝足,就到附近宾馆开房。那些宾馆,也比他原先学校附近的奢华许多。
终于有一天,小文说,周末去我家吧。
去做什么?他感觉自己问得有些傻气。
去钓鱼吧。我爸喊我们去钓鱼。
他和小文分分合合好几年。大概三年前,小文第一次提出分手,分开一年后又在一起,最近,又接连几次提出分手。虽然听过很多次了,每一次再听到,他仍遏制不住难过。就连看到楼下的香樟树叶闪烁着碧绿的光芒,也会让他伤痛欲绝。他没法忍受,自己一个人待在这么巨大的一座城市,没法忍受那么熟悉的小文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他急匆匆赶完车,花一个多小时赶到她身边,和她说话,陪她吃饭,然后,再到宾馆开房……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分手于是至今没能成为现实。他隐约明白,是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的,又不愿意认真想一想,如果不这样,那会怎样?
小文家刚从松江老城搬到新城。他之前去找小文,到过多次松江老城。每次先坐地铁,再换公交,落脚在公交终点站,站口有一株高大葳蕤的合欢。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树下徘徊。如今,换到新城,他还从没去过。从上海市区出发,倒了两趟地铁,一个小时后,到九号线松江新城站,循着人流,走到站口,等了一会儿,看到小文穿一件短袖白衬衫,卷着袖子,站在远处朝他挥手。小文待他走到身边,转身朝不远处一辆黑色奥迪走去。
小文进了副驾驶室,他犹豫了一下,打开后座车门。钻进去后,发现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男人朝后瞥他一眼。李生喊,叔叔好。男人没答话。
李生知道小文爸爸不喜欢自己。几年前,他们刚恋爱时,他给李生打过一个电话,把李生臭骂了一通,说李生拐骗他女儿之类的。
车在一家渔具店前停下。
你们进去吧。我等你们。小文爸爸说。
小文下车,李生跟着下车。
他们都不知道买什么好。听了老板的推荐,胡乱买了两根鱼竿和一些鱼饵。李生要付钱,小文没让。我爸说今天不能让你花钱。
来到一处小河湾,李生和小文下车后,小文爸爸挥了挥手,嘱咐他们按时回家。
叔叔不一起吗?李生说。
我去买些菜,回家给你们做饭。小文爸爸朝他们笑一笑。
李生第一次看到他笑,自己也莫名地跟着笑了笑。
河水缓缓流动,不算清澈,也不算脏,在烈日映照下泛着迟钝的光。河边有一排柳树,他们选定了一棵朝河面弯着腰的,在它边上放下水桶和渔具。
我小时候钓鱼,从来没钓上来过……他还想说下去,小文竖起一根指头制止了他。别说话,鱼咬钩了!小文低声说。他们一齐盯着河面,河面纹丝不动,几片半黄枯卷的柳叶漂浮着。鱼并没咬钩。被你吓跑了!小文抱怨。他脸上一热,不再说话。小文盯着河面,不看他一眼。半晌,小文的浮漂一沉,又一沉。鱼咬钩了!他喊。小文不为所动。浮漂溜出去,水面犁开一道小沟。咬钩了!他又喊。小文猛地拽起鱼钩,细细的鱼钩上,一条细细的银白小鱼闪光一般闪动着,乍然一闪,复钻水里去了。
叫你别说话!我又不瞎。小文瞪着他。
他脸上又是一热。
待了两个多小时,钓上来七八条一指来宽的小鱼。
收了鱼竿,拎着大半桶水,水桶里的小鱼晃荡得懵懵懂懂。李生跟了小文走。那时候松江新城刚建起来,灼热的夏日底下,放眼望去,街道空旷,人烟稀少。小文想抄近路,带他走进一片被房地产商圈起来的土地。地里高高低低,东一畦西一畦地被辟成了菜地,小白菜、西红柿、豇豆、南瓜等等东一丛西一片。
我老家那边,现在地里种得最多的是玉米。李生说。走了没几步,刚巧碰到一大片玉米。油绿的秆子挺立着,叶片宽大,胡须紫红闪亮。夜里到玉米地,用电筒一照,能在玉米叶上抓到金龟子,李生说。抓来做什么呢?小文盯着玉米叶出神。喂鸡啊,高蛋白。我还以为你要抓来吃呢,小文咯咯笑。李生不说话。
小文家很亮堂。客厅干净,宽敞,木质地板上晃动着吊灯的影子,夏日午后的光线朦朦胧胧地浮动。他小声问小文要不要换拖鞋,小文将一双拖鞋扔到他跟前。他蹲着身子脱掉运动鞋,换上拖鞋。这过程似乎格外漫长和艰难,以至于额头渗出不少汗水。
小心翼翼地走在屋里,似乎任何一个微细的举动都会引发巨大的回声。在上海这么多年,他到过的上海家庭屈指可数。
回来了?小文爸爸说。
李生说,回来了。
累死了今天。小文拎了水桶走到爸爸面前,爸爸低头看,手伸进水桶里拨拉几下。小文打开爸爸的手。别弄!会把它们弄死的。还不够塞牙缝呢,爸爸笑。小文瞅爸爸一眼,谁说要吃它们了?我要把它们养起来呢。两人说着,走到阳台去了。
李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扭头看着阳台。午后盛大的阳光底下,阳台的绿植闪耀着光芒。他又一次想起老家,老家那些玉米林,烈日底下,宽大的叶片闪耀着光芒。光芒自由自在,他在玉米林里,光着脚丫跑啊跑,也一样自由自在。
从阳台回来,小文说,你怎么一直干站着啊。带他到卫生间洗了手,又把他领到饭桌边。桌上已经摆好半桌子冷菜。李生说,都是叔叔做的啊?这么厉害!小文爸爸笑笑,说快吃吧,吃了上热菜。听说你喜欢喝酒,我特意买了些德国啤酒,不知道是不是合你口味。李生看一眼小文。小文说,我爸昨天就买回来放冰箱里了。李生想说句道谢的话,却莫名地没开口。小文爸爸打开啤酒,倒满一杯放到他面前,又倒满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他想说,我来倒酒吧。仍然莫名地没开口。三四杯冰啤酒下肚,他才终于开口说,我来啊。小文爸爸低着头瞟他一眼,推让了一番,才把酒瓶交给他。
我敬叔叔一杯!李生举起酒杯。
小文爸爸又低着头瞟他一眼。
我也敬你一杯。小文爸爸微微一笑。
他慌忙举起杯子。
接连几杯冰凉的啤酒刚刚下肚,李生忽然感到嘴里口水漫溢开,知道不好了,忙站起身去卫生间……断篇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李生告诉我,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和衣躺在沙发上。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在他头顶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他确定那是小文家客厅的沙发。
李生坐起身子,看到小文正在看湖南卫视的快乐大本营。我怎么睡在这儿啊?
小文回过头瞥他一眼。还说呢,那么快就喝醉了,还吐了那么多,把我家的马桶都塞住了!你不是一直说你很能喝么?
李生脸上一阵烧热。这些事他完全想不起来了。太不好意思了,那我去清理马桶。小文又瞅他一眼,得了吧,我弄好了。
两人一时无话。小文盯着电视机。李生也盯着电视机。电视里那几个主持人夸张地笑着。他微微扭头去看小文,她也夸张地笑着。
你爸呢?李生说。
去加班了。小文说。
这么晚还加班啊。他没喝多吧?
你是想把我爸灌倒吗?小文扭头盯着他。
李生脸上又是一热。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喝了那么多……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从小文家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李生看了看手机。不知道还能不能赶上地铁。他急匆匆地走着,路过一家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瞬间灌了一瓶。待他走到地铁站,果然,地铁关门大吉了。到上海这么多年,似乎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形。很奇怪的是,他一点儿不着急,反倒释然了。他走出地铁站,看到地铁站门口停了几辆出租车。他朝出租车走过去,一辆车摇下车窗,出租车师傅探出脑袋和他打招呼,他脑袋里蹦出一个念头,转身走了。出租车师傅在身后骂了句什么。
李生走进地铁站附近一家小旅馆,要了一间大床房。
小文的短信正是这时候发来的。我们分手吧,本来这次想给你个机会,是我有病。他看了一眼,没回复。心中愈发觉得释然,甚至有些轻快。
李生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喝光了剩下的那瓶矿泉水。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等待热水壶烧水的间歇,他翻了两遍手机通讯录,找到一个一块儿喝过几次酒的女孩,发短信过去,在做什么呢?要不出来喝酒?半晌,对方回复,你是不是喝醉了?快睡吧。晚安。
李生对着手机呆了几秒,回复说,晚安。
周老师发来喝酒的地点,离住处不近。李生回复说,没问题。周老师是他在报社实习时候的指导老师,李生虽说没进报社,两人仍一直保持联系。周老师不时约李生写点儿小东西,李生总能很快完成任务。最初,周老师是不大满意的,常批得李生面红耳赤,两三年过后,李生写了什么发过去,周老师不再多说一句。李生不知道,是自己写得好了呢,还是周老师觉得批评并未使他有所进益,所以干脆不批评了。有时候,周老师也会约李生参加些饭局,大多是同他一样写些豆腐块的所谓文人。跟人介绍李生时,周老师总会笑呵呵说,这是我徒弟。李生笑一笑,算是默认。
倒了两趟地铁,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李生总算看到那家农家乐模样的店面。来到楼上包间,周老师和他的两个朋友已经到了。这位毛老师,这位童老师,周老师说,两位在上海滩,名头都是叫得响的。李生说了久仰大名,抱歉来晚了之类的话,又说上海真是太大了,车实在太多了。大家说是啊是啊,大上海嘛。
菜一碟一盘地上来了,冒着热气,有乡间的粗直和踏实。带酒来的是毛老师,塑料桶十公斤装的黄酒。这怎么可能喝得完嘛!大家嚷嚷着,脸色因兴奋变得潮红。能喝多少喝多少,喝不完下次接着喝。店家见到他们这架势,干脆给他们换了大杯。李生端起塑料桶给大家倒酒。真够沉的。他想,要是四个人把这一大桶酒喝完呢?
事后想来,他们聊了什么?李生说,他几乎全忘了。我说怎么可能全忘记呢。李生又想了想,说和很多饭局一样,慢慢会聊到酒,聊到每个人经历的喝酒的尴尬事。在过往的经历中,大家放松下来,酒喝得越来越快。李生第二次上厕所时,告诫自己,可别喝多了。他俯下身子,拧开自来水龙头,洗了两把脸。秋天了,水有些凉。他抬起头,盯着镜子里那张水珠淋漓的脸,确信自己没喝多。
后来呢?我问。李生皱了眉头,做出一副努力思索的样子。李生说,后来就说到各地人喝酒的风俗,又说哪些地方的人酒量大。再后来呢?李生说起老家如何喝酒,渐渐说到老家如何好。童老师说,既然你老家那么好,为什么要来上海呢?李生说,这是两码事。其实,他对上海,也说不上多么喜欢。不过是因为高考,稀里糊涂地来了,又稀里糊涂地留下了。
那你可以回去嘛,童老师笑。
时间久了,没法回去了,李生说。
真要想回去,什么时候都能回去,之所以没回去,还是因为你不想回。
对我来说,全世界待哪儿都一样。之所以没离开上海,只是因为待久了再离开很麻烦……
什么叫麻烦?当初来上海怎么又不嫌麻烦?
那是高考,不一样。
高考不麻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都考来了,现在就回不去了?还不是舍不得在上海得到的东西么。很多外地人口口声声上海如何不好,为什么赖在这儿不愿回去?
什么叫作赖在这儿?上海是你家的不成?上海要是你家的,你把上海的大门关上啊。再说,你就从来不到外地去吗?
…………
周老师毛老师瞧出苗头不对,纷纷劝他们,喝酒要紧,这些闲话有什么好争的。他俩被劝说不过,碰了碰杯,喝了杯酒。不想刚放下杯子,童老师嘀咕了一句,外地人……
后来呢?我说。
李生摇一摇头。脸上红红的疤痕似乎更红。
李生说,他又一次断篇了。朦朦胧胧,谁大声骂他,他也大声回骂。他想说,你管我喜欢不喜欢,你管我爱在哪儿在哪儿,支支吾吾地说不囫囵,不由得万分焦急。对方的声音渐渐明晰,你快点儿啊这儿不能停车。他隐约有些明白,看看四周,自己是坐在出租车里。
出租车师傅扭头瞅着他,你究竟怎么回事?快付钱呀!他哦哦连声,忙掏钱包。一个念头闪现出来,钱包别丢了吧?摸一摸裤兜,还真不在。本该着急的,莫名地又有些释然,心想果然不在啊,接着摸另一只裤兜,手机倒是揣里面的。他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一个念头,甚至来不及意识到那念头是什么,他已经拉开车门跑出去了。跑不多远,两只手从后面牢牢拽住了他,他差点儿跪倒在地。
小赤佬!想跑!出租车师傅扭住他的两条胳膊。
他想要抽出手来,岂料浑身软软的使不上劲儿。
瞧你这副德行,肯定不是第一次吃白食了,瞧我不把你扭到派出所!
李生两脚抵住地面,仍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他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治安亭。出租车师傅肯定也看到了。
治安亭里的警察问明情况,让出租车师傅放开他,他才得以脱身。此时,酒已经完全醒了。李生说,我没有不付钱啊,我只是一时找不到钱包,又憋不住了,想先出去方便一下。
那你赶紧把钱给他。警察说。
李生浑身上下找,钱包仍未出现。这时候是真有些急了。出租车师傅骂,还装什么样?分明是没钱。李生抓过背包,发现拉链半开着,忙拉开拉链,心扑通一跳,钱包竟然在里面。他由衷感到宽慰,抓过钱包,抽出钱递给出租车师傅。
便宜你了!出租车师傅离开岗亭时说。
年轻人,少喝些酒吧!执勤的民警说。
他走出岗亭,走到河边。看了看手机,竟然不到十二点。河边有几个夜钓的人。他藏在一丛洒金桃叶珊瑚后解决了问题。看看左右,那几个夜钓的人根本没在意他。他想在树丛边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似乎每个石凳边都一股尿骚味。管不得这么多了,他想。拣了个靠近路灯的石凳坐下,深吸一口气。即便夹着尿骚味,夜晚清冷的气息也是沁人心脾的。
李生翻出手机,看到周老师发来的微信:小李,你怎么能动手?童老师一脸的血,要不是他拦着,店家都要报警了!
李生使劲儿捶了几下脑袋,使劲儿揪下几绺头发。
让自己空洞的目光安放在不远处的河面,河面泛着幽暗油腻的光。睡莲从清水里举起花朵。他盯着睡莲,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什么都是新的,都是彼此关联的。睡莲,灯笼,火苗,他的心。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一段消逝的记忆,让他和这个世界有了不可弥补的罅隙。再不能喝酒了,他告诫自己。可是一想到不能喝酒,似乎自己和世界之间的罅隙更宽大了。睡莲,莲座,佛陀,寂灭。他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两个多月后,李生和部门领导到上海郊区一所专科院校讲课。领导说,我们就随便聊聊,谈谈职业教育在当下面对的机遇和困境。
讲课结束,天色近晚,照例是要喝酒的。不喝酒的念头,如烟花一般在他心中转瞬即灭。喝的是米酒。浊白的米酒入口甘甜。这就是饮料嘛。他笑着说。
同桌的有校领导和好几位老师。校长讲完话,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介绍了参加宴会的每一位老师。介绍到英文系徐文丽老师时,李生差一点儿以为,这是小文。所不同的,她比小文要多几分温婉的气质。他看她站起身,朝他们微微低一低头,浅浅一笑,脸颊浮上一层红晕。他低头抿酒,心中摇动。想起和小文刚认识时,小文也常现出这样的神态。
徐文丽过来敬酒时,浅浅一笑,不像别的老师那样说很多客气话,只轻声说,干了啊。他一笑,也说干了啊。待老师们敬完一轮,领导拉了他去回敬,敬到徐老师,他说,干了啊,徐老师笑一笑,倒满酒杯,和他一起仰脖干了。他和学长刚落座,又是各种名目的敬酒。不知何时,徐文丽站到了他身后。
李老师,我再敬你一杯啊。
他慌忙站起,倒满酒杯,慌乱中一些酒洒在了手背。
徐文丽刚离开,李生想了想,离开位子去了洗手间。秋天更深,水也更凉。他洗了几把脸,眼前浮现出徐文丽的笑容,又似乎是小文曾经的笑容,笑容和笑容重叠在一起。他抬起头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头发上抹了些水。从洗手台揪了一张纸巾擦脸,几粒细小的纸屑粘在脸颊,他对着镜子,一粒一粒粘掉了。小文曾替他粘掉脸上的纸屑,那时他们刚认识不到半年吧,在宾馆房间里。他想再喝几杯酒。
我从来没这么绝望过。李生说。
怎么了?我问。
你知道我醒来,是在什么地方吗?李生说。你一定想不到,我醒来竟然是在宾馆里。当然了,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身边一个人没有。我朝李生笑笑,李生也笑笑。
李生醒来,看到四面白墙,又看到白的被子,猛然掀开被子,身边一个人没有,而他脱得只剩下了一条内裤。再看看四周,衣服裤子鞋子,都在地上。他忙跳下床,去裤兜里翻钱包手机。钱包还在,手机没了。他想,手机总会出现的,再四处找寻,床和沙发底下都拉开看了,哪儿都没有。他坐在床沿,快速穿好衣服,走出门去,竟然是在宾馆一楼。宾馆很小,前台只有一个女服务员,此刻趴桌上睡得正香甜。
你看见我的手机了吗?他叫醒服务员。
你的手机?没看见啊。胖墩墩的服务员揉着胖墩墩的圆脸盘。
我是怎么到这宾馆的?
你就这么走进来的啊。女孩继续揉眼睛。
我一个人来的?
至少我没看到有人送你。女孩呵欠连连。
现在几点了?
女孩指一指身后墙上挂着的四面时钟。
四点半。他找到了北京时间那块。
李生回到宾馆。这是哪儿?他又怎么到的这儿。领导去哪儿了?对了,还有徐文丽呢?一些片段模模糊糊闪现。他们喝完了酒,几个人约了要去喝咖啡,其中就有徐文丽。他记得自己坐在饭店门口的石阶,笑眯眯地看她和同事商量去哪个咖啡馆。至于后来,后来……似乎她的同事们都一个个走了,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们俩。他对她说了什么?是说了喜欢她的话了吗?悚然心惊。他似乎确实是说了。又似乎是,他把她臭骂了一顿……还有什么?他狠狠拽了一把头发。到卫生间洗脸。洗脸。洗脸。
水冰凉,秋天很深了。
等不得天亮明,他离开宾馆,循着模糊的记忆,打车回到那家饭店,饭店刚开门,服务员找了一圈;又打车到咖啡馆,看门面,他依稀记得就是这家咖啡馆,咖啡馆服务员也找了一圈。哪儿都没手机。他走出咖啡馆,呆了呆,问哪儿有移动服务点。十多分钟后,走到了服务点,还没开门呢。他在服务点门口坐下,看阳光照耀在大街上每个人的脸上,忽然有些想哭。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
开了新卡,恢复部分数据,他搜索通讯录,果然有徐文丽号码。什么时候存的?他不记得了。打电话过去,没人接;再打过去,给按掉了。想发短信问,手机在不在你那儿?却发的是,昨晚我喝多了,真不好意思。又发一条,我昨晚没做什么吧?许久,短信铃声响起。
不要再说昨晚的事。徐文丽说。
我做什么了?断篇了,什么都记不得了,太不好意思。
不要说就是不要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拿什么断篇这种话来搪塞。
对不起。他回复道。
徐文丽没再回复。他攥着陌生的手机,在阳光底下走着。蓝蓝的天,宽宽的地。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也没一个人认识他。
电话铃声响了五六声,方才接起。
你怎么回事啊?昨晚怎么喝那么多酒?
我昨晚做了什么?他又拽了一把头发。
算了算了,还好别人不和你计较。快回来吧!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我不知道我在哪儿啊。
秋风吹过,李生阵阵战栗。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汗湿。这究竟是在哪儿呢?他甚至觉得,如果有人告诉他,这并非人世间,他也会相信的。
你能理解断篇后那种……绝望吗?李生说。听得出,他对“绝望”这个词有些拿不准。他抿了抿嘴唇,并不看我,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那阵子,我确实意识到喝酒给我带来大问题了,可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控。你知道失控是什么感觉吗?他左脸颊上的红色疤痕动了动。特别沮丧,特别懊恼,特别特别……怎么说都简单了……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没有记忆,没有过往,只是当时当地偶然的存在。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我做什么都可以。既然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还有什么意义?李生沉默了。我也不说话。稍停,他想要赶走什么似的挥一挥手。我还是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很荒诞,很无助,我觉得自己陷在了一个黑暗的没有边际没有上下左右的泥潭。要过好几天,才能挣扎出来,才能慢慢触摸到现实。那个走远了的我才能返回到我身上……
你后来戒酒了吗?我打断李生。
戒酒?没有。李生苦笑一声。我很认真地尝试过戒酒,发现没什么用。我总是失控。后来也就不再尝试了。随便吧,断篇了又能怎样呢?奇怪的是,这么一来,反倒喝得少了,断篇就更少。你知道,我酒量不差,也不是那么容易断篇的。他哈哈一笑,脸上的疤痕通红通红,蚯蚓似的动了动。这让我感觉有些恶心。
那恭喜了。我笑笑,没人再责备你喝多胡闹了。
这算是融入正常社会了吗?李生笑。
和徐老师那次,是你最后一次断篇?我岔开话题——因为从李生的目光里,我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对我这种“正常社会”的人的嘲讽。
不是。李生叹一口气。后来还有一次,或许今后还会有吧。谁知道呢?
从嘉定回城后,李生说,不喝酒一天,他就把墙上的日历划掉一天。一天一天,日历上长出一小片歪斜的小树林。悬铃木叶黄了,落了;银杏叶黄了,落了;柳叶黄了,落了。他以前一直以为,这些树叶是落在秋天的,哪想到,是落在冬天。他很耐心地关注着草木的荣枯,这能让他获得与人交往得不到的平静。
等公交时,抬头看悬铃木那扎向天空的萧肃枝干。黄路发来微信,问他在不在上海。他说在,很久没离开过了。黄路说,周六晚上有空聚聚?黎阳他们也来。他说好,又说如果加班就来不了了。黄路说,最好还是来吧。他想,有什么事呢?犹豫一会儿,回复说,好。
天气预报,周五到周日有雪。
上海上一次下雪,是2008年,十年过去了。李生有些怀疑预报的准确性。果然,周五这天,落下来的似乎只是雨。雪花夹杂在雨点里,落到地上很快便融化。
周六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看,雨淅淅沥沥落着。
李生咬一咬牙,换衣服出门,公交,地铁,再地铁,出站后又走了好一段。来到学校后门,熟悉又陌生,记忆中很多的店铺踪影全无。走到小巷口,看不见一星灯火,令人心生疑窦。李生发微信问黄路,黄路说确实是这地方。李生壮胆往里走。一只猫从脚边跑过。拐了个弯,果然看见一家饭店溢出灯光。老板见到李生,热情招呼。李生觉得老板有些面熟,攀谈起来,恰是当年给他们免过单的程老板。不一时,黄路、黎阳和李遂陆续来到。今天可真够冷的,大家搓着手说。大家彼此打量,都说,这么多年过去,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嘛。
包间里空调开得很足,他们都脱了外套。桌上的冰啤酒,瓶身挂着水珠。酒瓶打开,李生先就着瓶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啤酒如一条灼热火线,清晰无比地钻入肚肠。
啊!……他长长舒出一口气。今天怎么忽然想起来约喝酒?
李生、黎阳,还有李遂,黄路说。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今天我约这个局,确实有点儿事想和大家说。黄路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闪动着。就直说吧,是这样的,张嘉林走了。黄路说完,两眼直直盯着挂满水珠的啤酒瓶。
走了?什么意思?黎阳和李遂问。李生想,张嘉林,对,他们中缺了一个张嘉林。霎时间,他想起那个和他一起到校园里看雪的张嘉林。
对的……张嘉林没了。
啊?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你们都知道,张嘉林是北京人。但你们大概不知道他家的情况——几天前,他一个小学同学辗转联系上我,我也才知道。他家和我们想象的北京人家有些不同的。黄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半杯,接着说——
嘉林幼年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家是一室户,堆满杂物,两人几乎没下脚处。等到嘉林毕业,进入一家大型企业,家里的条件才有所改善。嘉林很孝顺,省吃俭用,前几年,总算攒够钱在望京买了一套小三居,让母亲一齐搬了过去。他工作很认真,能力又强,家里的事被公司老总知道后,老总愈加对他青眼有加。两年前,老总派他到非洲拓展业务,让他负责整个公司在非洲的运营。据说,他和老总的女儿恋爱了,老总让他去非洲,是想让他到非洲历练几年,回国后好委以重任。哪里想得到,嘉林没这福分。
什么原因呢?我们问。打仗?生病?还是……
黄路摇一摇头,叹一口气。
嘉林在公司大院开车准备出门,另一辆车刚好进门,速度都不快,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两辆车撞上了。嘉林当场便死了。
我们连连叹气,说不出话来。
冰啤酒接连搬上来,摆满了角落里的小桌。
这家店喝酒不用杯子,用的是一种浅浅的黑色的土陶碗。一瓶啤酒,足足可以倒满六只陶碗。那浅浅的一碗,喝了就如没喝一般。他们便无所顾忌,一碗接一碗,倒满了,喝,倒满了,喝,倒满了,喝。拼尽全力地,喝!咬牙切齿地,喝!面目狰狞地,喝!
我们真他妈的没出息,这么多年,没一个人在上海买了房子。
喝!……
瞧瞧嘉林,几年前就买房了,还是在北京!
喝!……
我们待在上海究竟是为了什么?
喝!……
怎么满嘴的房子房子?我们读书难道就为了房子?
喝!……
读那么多书,连个房子都买不起,别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喝!……
我们就没别的追求了?!留在上海,难道不是为了更好地做学术?
喝!……
不要再说房子!
喝!……
那我们说什么呢?学术理想?
喝!……
我们来说说死这件小事吧!
喝!喝!喝!……
我们喝!我们喝!我们喝!……
碗碗相碰,声音清亮。一个闷钝的声音从卫生间传出。怎么啦怎么啦?没人答应。许久,李遂推门出来,手上一长条血红口子。
我好不容易才站直了对准马桶。李遂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哈哈大笑。
服务员推门进来,我们仍然笑个不停。
再来八瓶啤酒!黎阳大嚷。
你们真的不能再喝了!
谁说的?你要不给我们拿酒,我们就不埋单了!黎阳大嚷。
我们哈哈哈哈大笑。
你们看看,我是不是喝醉了?黄路低头看看碗,又抬头看着我们。我看我碗里的酒怎么红了啊?我是不是喝醉了眼花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没醉!你碗里的酒真是红的,是你流鼻血啦!流到碗里啦!
黄路再看看酒碗,抹了一把脸,血淋淋沥沥从指缝间流出。他接连抹了好几把,血才止住。他盯着血碗发怔。怎么办呢?他说。
喝!我们说。
黄路端起血红的一碗酒,朝我们让一让,仰起脖子喝净了,末了舔一舔舌头,说,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其实不用抉心,像我这样喝血也行。
你什么味?我们笑。
腥!黄路摇一摇头,又摇一摇头,还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生也摇一摇头。
我说,你们可真够夸张的,这么喝会死人的。
谁说不是呢?李生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脸颊上凸起的红色疤痕。我们大概就是想死吧,至少潜意识里有这念头。后来,我们哭了,哭得稀里哗啦,为张嘉林,也为我们自己。不过也可能没哭。我们只是吐得稀里哗啦。记不清楚了,断篇大概就是从这前后开始的。
李生又摇一摇头,红色疤痕抽动了一下,目光里闪烁着什么东西。
那天,李生最先恢复的意识是冷。他发现自己没穿外套,哆哆嗦嗦地走在空无一人的陌生街道。街道两边的悬铃木光秃秃的,乌暗的天上,飘飘扬扬正落下雪花。大朵大朵的雪花箭镞似的激射在他脸上,冰凉又疼痛。他摸一摸脸,左手上有血。他隐约想起,似乎有个男人按住他让他跪在了地下,另一个男人狠命掴他的脸。两个男人问他究竟看没看到。他说什么都没看到,你们放心,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他内心里充满对自己的厌弃。又似乎,这些只在梦里发生过。由此,又感到巨大的虚空。
走着走着,李生才意识到自己没穿鞋。双脚冻得通红,却不怎么冷。到上海十多年,这还是他头一次赤脚走在大街上。上海的路面陌生又具体。这是哪儿?我又是谁?我下面要做什么?……无数问题如同纷乱的雪花,飘飘扬扬落在他头顶。或许,这哪儿也不是,谁也不是我,然后什么也不做。我哪儿也不想在,谁也不想是……天慢慢亮开,雪渐渐消歇。不多时,太阳升起,从彤云的裂缝间漏下许许光亮。
全上海的房子、道路和人都消失了。白茫茫大地上他一个人走着。
2018年1月29日4:0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