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们时梦时醒,讨论逃跑的方法和时机。我们知道自己非得逃跑不可。尼摩非常聪明,那不用说,但他也是个疯子,我们不再相信他,担心他行动捉摸不定,也不再对我们——甚至对皮埃尔叔叔——以礼相待。尼德一如既往,一有机会就想攻击船员,尽量迅猛地破门而出,但皮埃尔叔叔说服他相信我们需要等待恰当的时机。
“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尼德说。
“我们必须谨慎行动。”皮埃尔反对道。
在我叔叔和尼德睡着之后,我却久久无法进入梦乡,思索着尼摩和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他肯定不是第一个打着伟大事业的旗号来为其以暴制暴行为辩护的人。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人们都以这样那样的名义或想法发动战争,那些支持此类想法的人都对自己的道德优越性坚信无疑,但矛盾和伪善一直都与大多数或所有此类战争贩子如影随形。尼摩想摧毁商业性渔业,但他自己也捕杀鱼类;他抱怨人类给海豚和鲨鱼带来不必要的死亡,但他自己也杀海豚和鲨鱼来吃;而且他也承认人类有权杀死海洋的馈赠来食用——只是不能竭泽而渔。如果人类做得太过分,他就会以他们杀戮海洋动物的方式,对他们不加区分地屠杀,以此控制人类的行为。整个晚上,我都在翻来覆去地考虑这个问题,老实说我并没想出什么眉目来。真的有什么想法纯粹得足以为针对无辜者的暴力辩护吗?这似乎不大可能。
正当我觉得自己已经绞尽脑汁,而且很快就要沉沉入睡时,我忽然听见“鹦鹉螺号”外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我透过舷窗往外看,意识到我们已经浮上海面,而且正在遭受攻击。皮埃尔叔叔和尼德也被爆炸声惊醒,我们全都朝舷窗外望去。
我看到了攻击者,似乎是一艘大型的工厂式养殖渔船,它能捕捉数量多得难以置信的鱼,然后在海上将它们洗净、包装好。这些船出海一次就能捕捉和处理数百吨的鱼,而且常常用长达一英里的渔网从海床上刮过,将海底的珊瑚和所有其他东西一扫而尽。正当我望着那艘船时,我看见它的船首冒起一股烟。我对此不以为意,直到数秒钟之后“鹦鹉螺号”上响起又一声爆炸。那艘渔船正在用重型炮弹朝我们射击。显然它不单单是一艘工厂式养殖渔船,而且也装备了大炮。
就在这时,我们的舱门一下子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尼摩。他满眼的疯狂。
“看到没?他们在攻击我们!”他咆哮道,“跟我来!”
他让舱门开着,叫我们跟着他来到舰桥上。皮埃尔叔叔和我可以自由行动,尼德则由两名船员押着。
来到控制室,我们看到十来名船员正在调整战位。这是一套我见过的最先进的装置,由各种电脑、屏幕和指示灯组成,比我在科幻电影里看到的还要精彩。
又一声爆炸震撼着“鹦鹉螺号”,灯光暂时变暗。我看着尼摩,在那一瞬间,他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就紧咬牙关,脸上浮现出几丝讥笑。
“下潜至水下三十米。”他命令。
“你想做什么?”皮埃尔叔叔问他。
“我计划弄沉那艘船。”尼摩说。
“但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它。”
“那又如何?”
“如果你把它弄沉,肯定会杀死一些人。何不一逃了之?”
尼摩看着皮埃尔叔叔,就仿佛皮埃尔失去了理智。
“是他们先攻击我们的,教授!”
“不过是你迫使他们攻击的!是你导致了这一切!”
“你希望我临阵脱逃?我们在为海洋的生存而战,我绝不会临阵脱逃。”
正在这时,一名船员朝我们走来。“先生,我们已经锁定那条船。”
“尽情攻击。”尼摩说。
“你不能这么做!”皮埃尔叔叔大叫起来。
尼摩转身走开了。“我能够而且乐意这么做。全速前进。”
“鹦鹉螺号”加大冲力——可怕的冲力——直接朝那条船冲去。我们的速度太快,对方根本没时间重新校准自己的大炮。几秒钟后我们就逼到它近旁了。
“你到底想干吗?”尼德大吼道。
但在我看来,一切都显而易见:尼摩会猛撞这条船,就像它对付“林肯号”一样,就像他对待自己弄沉的另外一打船只一样。他似乎完全疯掉了。当然了,像尼摩这样的人,作为一个科学巨擘,能够设计出击沉任何船只的鱼雷。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选择用一种类似于人造独角鲸角的东西——就像一支巨大的长矛——来攻击它们,就好像这是一场中世纪的比武!几秒钟后我们就逼近那艘船了,尽管我祈祷“鹦鹉螺号”减慢速度,但它却只是不断加速。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几秒钟,因为我知道我们将随时与那艘船相撞。
“你这个傻瓜!”尼德吼叫着,再次试图扑向尼摩。一名船员举起一根棍子敲了一下尼德的头。他像一只木偶那样倒在地上。
“鹦鹉螺号”仍在加速。
“继续!”尼摩用尖厉的声音叫道。船员们全都把自己绑在椅子上。他们有经验。
但我们没有,我们没绑任何安全带。撞击造成的冲力非常可怕。尼德和我飞过房间,撞到墙上。这条船似乎摇晃了好几分钟。灯光闪烁,各种机器呻吟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等它停止摇晃后,我的头骨依旧“隆隆”直响,我被撞掉了至少三颗牙齿。我把牙齿吐出来,满嘴的血腥味。我抬起头,看到皮埃尔叔叔也受了类似的伤,而尼德仍然昏迷不醒。
但尼摩却岿然不动,满眼欣喜地望着这次攻击造成的结果。“鹦鹉螺号”很快后退,它已经完成这次破坏,到一旁观看那艘船慢慢沉没。
我们的受害者已经断成两截,一分为二。那条船的各个部位响起接连不断的剧烈爆炸声。船上的人四散奔逃,想抓住救生艇,想帮助那些在撞击中受伤的人。但对很多人来说,一切都已太晚。海面上漂着一具具尸体。
“靠近一点,下潜。”尼摩下令。
很快,我们就来到距船体残骸不到二百码的地方。显而易见,尼摩想看着它沉入海底。他很快就如愿以偿。我们看见船的前半截倾斜并栽入海里,然后慢慢被海水淹没。它就像块石头一样在我们的窗前坠落,船的出口挤满一张张尖叫的面孔。接着,几秒钟之后,船的后半截也沉没了——这次更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向海底。残骸的四周到处是人、人的残肢断体、人的工具,它们全都消失在幽暗的海底。然后,我们看到一张渔网——它或许会让尼摩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之举——从坠落的残骸中出现,它不久前才被渔业工人拉出来。现在网打开了,成千上万的鱼儿获得了自由。大多数鱼已经死去,但少数还活着,它们游了出来,冲向四面八方,来自水面的光线照得它们银光闪闪,那效果就像在海里燃放焰火。
“鹦鹉螺号”再次浮出水面时,我们看见海面上漂浮着一大片的残骸——各种各样来自这条船且能够漂浮的东西,有板条箱、轮胎、小地毯,甚至还有一个塑料浴缸。我们看到六条大型救生艇,上面坐满了人。据我估计,有二十人在这次攻击中丧生,活下来的有六十人。
“如果你攻击那些救生艇,”皮埃尔叔叔说,“那么我发誓会跟你对抗到死。你已经失去所有活着的意义,先生。你不再是人,你是个蛮族。你是头冷漠的野兽。你没有荣誉,没有尊严。你说你是科学家,但你根本不是。你是个非利士人。你是个穴居人,受愤怒和本能冲动控制。”
尼摩转过身去,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目光闪烁不定,然后他扬长而去。他扭头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向正北方航行。”接着便走进自己的船舱不见了。
那些救生艇被抛在了后面,但愿上面的人能够活下来。但那天死掉的人太多,事情变得越来越明了:必须阻止尼摩,而且立刻就得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