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乌鸦看着她走开。那孩子像岩浆一般炽热，同时又像井水一样冰冷。
她姐姐站着，双臂无助地垂挂在身体两侧。她转过头，看见了墙边的狗。狗也用一对深情的大眼睛看着她。然后他们双双望向安提戈涅，看她穿过战斗留下的废墟，走向荒野，渐渐消失。
“她总是这么疯。”她说，“世界上最好的、最完美的妹妹。”
然后这漂亮的，仍然活着的小小人类摸了摸狗头，便穿过大木门上的小门，溜回了城里。
仍然活着的人类。他们统统是疯子。
乌鸦把头缩到翅膀下面，因为下面那条愚蠢的狗又开始嚎了。真难听。
啊——呜——。哇呜——呜——。
狗啊。不仅愚蠢，而且多愁善感。她把翅膀上的一根羽毛捋直。而且他们都是伪君子。他们随时都会对死尸下嘴：如果饿急了，或是馋急了；如果刚好有具死尸摆在旁边；如果刚好没人喂过这可怜的宠物，给他喝甜牛奶、吃小饼干。
噢，可他毕竟只是个小狗崽子。他不知道历史。他不懂，他什么也不知道。才六个月大，他怎么能知道呢？
想想那小女孩，她自己也曾经是个小崽子，和那瞎子，也就是她父亲一起走过这条路。想想她怎样紧跟着他，领他穿过足以没到她胸口的一条条河流，穿过风暴，天太热时带他到阴凉下面，看他安全地从小偷和好心人中间穿过。
这足以让人感动，哪怕是一只铁石心肠、聪明绝顶的黑色老鸦。
她蹦到鸟巢边上，然后一跳，就到了空中。乌鸦于飞，肃肃其羽。
她飞得高高的，接着向下。她落到地上，与狗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她用尖嘴在土里画了一条线。
“如果你发誓不越过这条线，我就把整个故事讲给你。”她说。
“汪。”狗说着摇了摇尾巴。
“坐下。”乌鸦说。
狗坐下了。
“趴下。”乌鸦说。
狗趴下了。
“装死。”乌鸦说。
狗翻过身，肚皮朝上，四爪朝天。
白痴，乌鸦想。
“好狗狗。”她说。
狗呼呼喷着气，笑了笑，翻过身俯卧着。他笑得露出了狗牙。
乌鸦往后蹦了几下，离远了一点。
“历史教训切切不能忘记。”她说。
“汪。”狗说。
“那两个女孩是老国王的女儿，俄狄浦斯王，你有没有听说过他？”乌鸦问，“没有？他的名字在城里仍然活着的人类嘴中，可比食物还常见呢，好多好多个月都说不完。”
“汪。”狗说。
他的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了。
“好吧。”乌鸦说，“首先呢，这位俄狄浦斯是这里的一个大英雄。他本来是个俊俏的异乡人，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抵达，从巨兽手里拯救了城邦。巨兽就是斯芬克斯，它让我们的生活受尽了折磨。你听说过斯芬克斯吗？它就像一只吓死人的巨型大猫。”
狗一通乱吠。
“不管怎么说，是俄狄浦斯让城邦摆脱了它。”乌鸦说。
“啊？”狗说。
“说来话长。”乌鸦说，“关键是他做到了。而正因为他做到了，就像得到奖励一样，他当了国王，还娶了王后，王后原来的丈夫，也就是老国王，已经蹊跷地死在一个路口，听说是和一个年轻而又俊俏的异乡人打了一架。”
狗一脸茫然。乌鸦不管。
“听着，因为俄狄浦斯。”她接着说道，“他在小时候，在他还是个非常小的小孩子时，就受了诅咒，诅咒说他将来会杀死他父亲，娶他母亲做妻子。”
狗耸了耸肩。
“我知道。”乌鸦说，“反正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可仍然活着的人类特别在意这种破事。丑闻啦。命运啦。这个神那个神啦。诅咒啦。他们把这些东西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因为他们没长羽毛。也没长狗毛。”
“汪。”狗说。
“不管怎样，”乌鸦继续说道，“他父亲和母亲一听到这个诅咒，一听说这可爱的小宝宝有一天会杀掉他们当中的一个，并娶另一个为妻，就让人把他们可爱的小宝宝抱出去，丢到山坡上，成心让乌鸦把他吃掉。而且，为了不让他在山坡上爬远，逃脱命运，他们还刺穿了他的双脚。这就是他叫俄狄浦斯的原因所在，这名字的意思是肿大的脚。比你的脚还要大呢，呱。”
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爪。然后，他开始啃其中的一只。然后他看了看另一只前爪，便又啃起它来了。乌鸦叹了口气。
“听着！”她说，“是这样的。他没让乌鸦吃掉。他活下来了，长大了，后来杀死了他的父亲，在一个路口，在不知道那个人是他父亲的情况下；后来又在不知道是他母亲的情况下，娶了自己的母亲！呱。真能折腾。”
仍然活着的人类。像疯狗一样疯狂。他们，还有他们疯狂的历史，他们的神，他们的命运，统统绑缚在他们身上，就像这条狗，可以让人套上项圈，拴到栅栏桩子上，整夜待在外面受冻。
狗的两只眼睛又大又圆。
“所以呢，”乌鸦说，“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首先，是他母亲也是他妻子的人类自杀了，对吧？因为‘羞耻’。因为‘丢脸’。那么看在老天分儿上，俄狄浦斯王又做了什么？难道这样就能不那么丢脸了？他把两只手插进了自己的脑袋，扯出了自己的两只眼珠子！他把自己弄瞎了！然后他就走掉了，满世界流浪，像个老叫花子，一点也不像国王。后来他死的时候，眼睛是瞎的，人也垮掉了，发生了什么呢？典型的仍然活着的人类的把戏。他的两个儿子，我们刚才看到在吵架的两个女孩的哥哥，决定他们两个都即位，都当国王。他们决定分享忒拜新国王的王位。他们站在王宫的台阶上，为此握了手。然后你猜怎么着。来。猜猜看。”
年轻的狗儿一脸糊涂相。
“呱！这么慢！你真不乌鸦。”老乌鸦说。
她告诉狗，第一个哥哥做国王的时间满了以后，却拒绝下台。虽然他们有言在先，他却决定不交出王位。这就是打仗的原因；另一个哥哥召集了军队，攻打城邦。好多仍然活着的人类在战斗中死了，其中就包括这兄弟两个。其实呢，情况是做了国王的那一个用剑刺穿了他兄弟的身体，与此同时他的兄弟也对他做了同样的事情。真有意思。不管怎么说，这些事情发生之后，现在他们的舅父成了新国王。他叫克瑞翁。
“仍然活着的人类啊。”乌鸦厌恶地抖了抖羽毛，“他们争战。他们死亡。自始至终他们还要写难听的诗，唱难听的歌，夸自己多么伟大，怎样在大地上称王；还有他们的战斗，他们的胜利，他们的失败，他们的死亡，他们生育的更愚蠢的仍然活着的人类。”
就在此时，不早不晚，十五个上了年纪的忒拜长老走出了城门，他们长长的袍子和长长的胡子在清晨的热雾里摇来荡去。
“呱。”她叫了一声。
乌鸦于飞，肃肃其羽。
她回到巢中，用一只翅膀蒙住头。长老们一向能让她安恬地进入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