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我们都会结识许多存在,最终还会了解毁灭。这才是最常见的。不过,很少有人有机会穿上另一层皮。而在热雷米亚斯·刽子手身上发生的,已经算是很接近了。在一场马虎的枪决后,他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相对他一米八五的身高,床太短了,而且很窄,如果双手从胸前挪开,就会从两边垂落,手指都能碰到水泥地。他的嘴巴、脖子和胸口都很疼,而且呼吸极度困难。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低矮、褪色且裂开的天花板。一只小壁虎悬在他正上方,正在好奇地观察着他。起伏且芬芳的晨光透过一盏小窗照进来,窗户开在前面的墙上,紧贴着天花板。
“我死了,”热雷米亚斯想着,“我死了,那只壁虎是上帝。”
假设那只壁虎就是上帝,那它是在犹豫应当给他怎样的命运。这样的踌躇让热雷米亚斯感到奇怪,甚至超过了对于自己是在和创世者面对面的惊异,何况对方还采用了爬行动物的形态。热雷米亚斯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注定要受地狱之火的永恒炙烤。他杀过人,也拷打折磨过别人。如果说一开始他这么做是迫不得已,是在执行命令,后来他就以此为乐了。他只有在整夜虐待别人时才感到清醒,感到自己是完整的人。
“快决定吧。”热雷米亚斯对壁虎说。或者说,他试图这么说,但是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是一团低沉的杂音。他又试了一遍,结果就像在噩梦中一样,发出的还是嘶哑的气声。
“不要试图说话。再说了,你永远也说不了话了。”
有那么一瞬间热雷米亚斯觉得这是上帝在判处他永久沉默。接着他把眼珠朝右转,看到一个肥硕的女人倚在门上。她说话时双手在身前挥舞,手指又短又脆弱:
“昨天,你的死讯上报纸了。他们登了一张照片,有些年头了,我差点就没认出是你。他们说你原来是个恶魔。你死了,你复活了,你有了一次新机会。抓住它。”
玛达莱娜在仁慈玛利亚医院工作五年了。在这之前她是位修女。一个女邻居从远处目睹了对雇佣兵的枪决,然后提醒了她。护士独自开车来到事发地。其中一个男人还活着。一颗子弹穿过了他的胸口,但轨道奇迹般完美错过了任何一个主要器官。另一颗子弹从他的嘴巴进来,击碎了他的两颗上门牙,然后在喉咙上穿了个孔。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尝试用牙齿咬住子弹?”她笑得全身都在晃动。光线也好像和她一起开怀大笑。“你的条件反射真快啊,先生,而且想法不坏。要是子弹没有碰到牙齿,那它的轨迹就不一样了,没杀了你也会让你瘫痪。我觉得最好还是不把你带到医院。他们会救治你,等你好了会再次把你枪决。现在呢,你耐心点,我自己会用不多的资源给你医治的。然后就只需把你送出罗安达。我不知道我能把你藏多久。如果同志们找到你,他们也会把我枪决的。一有机会我们就往南走。”
她把他藏了将近五个月。通过收音机,热雷米亚斯听到政府军艰难的进展,在古巴人的支持下,他们在和分分合合的联盟作战,对方包括安盟[10],安解阵[11],南非、葡萄牙、英国还有北美的雇佣军。
热雷米亚斯正在葡萄牙卡斯凯什的海滩和一个淡金发女郎跳舞,从未涉足战争,从未杀戮,从未折磨过任何人,这时玛达莱娜摇醒了他:
“该走了,上尉!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雇佣兵艰难地从床上起身。雨点在黑暗中噼啪作响,掩盖了这时段稀疏的交通噪音。他们上了辆旧车,一辆雪铁龙,黄色的引擎盖磨损严重,大半都被铁锈侵蚀,但是马达状态完好。热雷米亚斯要躺在后面,用几个装书的箱子遮住。
“书使人敬畏,”护士这么解释道,“如果放的是装啤酒瓶的箱子,士兵们会把这辆车翻个底朝天。还有,那样的话到了木萨米迪什就一个瓶子也剩不下了。”
这个计策被证明很是明智。在他们经过的无数检查站,军人们一看到书就马上立正,向玛达莱娜再三表示歉意,然后放她前进。在一个让人窒息的早上,他们进入了木萨米迪什。透过生锈车牌上的小洞,热雷米亚斯看见小城围绕着自己旋转,速度很慢,像是葬礼上发蒙的醉汉。几个月前,南非军队进军罗安达时途经此处,轻松击溃了由青年先锋队和当地木库巴尔人[12]组成的部队。
玛达莱娜把车停在一栋坚固的蓝色大宅前。她下了车,放着热雷米亚斯在车里被太阳炙烤。雇佣兵出了大量的汗,呼吸困难。他觉得宁肯冒着被捕的危险出去,也不愿意这样死去。但是他推不开箱子。他开始踢车外壳。有一位老人过来了。
“谁在里面?”
然后他听到玛达莱娜温和的声音:
“我带了一头小羊羔去威雷。”
“带一头小羊羔去威雷?哈!哈!哈!带一头小羊羔去威雷!”
车开启之后又有凉风进来。热雷米亚斯安静下来。他们又开了一小时,车在隐秘的小路上蹦跳晃荡,热雷米亚斯觉得沿路的风景只有强风、石头、灰尘和铁网。他们终于停了下来。汽车周围人声嘈杂。后门打开了,有人把箱子搬了出来。出现了数十张好奇的脸。女人的身上涂着红色。有的已经成年了。其他人还是少女,乳房略微隆起,乳头鼓鼓的。男孩们个子很高,十分优雅,头顶垂下一绺头发。
“我已故的父亲在荒漠出生。他就葬在这里。这里的人对他很忠心,”玛达莱娜解释说,“他们会收留你,你在这里需要藏多久都行。”
雇佣兵坐在地上,挺起肩膀,就像在树木多刺的阴影下裸体游行的国王。一群孩子围着他,触碰他,拽着他的头发。男孩们高声大笑。他们对男人苦涩、沉默、疏远的目光感到好奇,这些都是他过去的幽灵,他们凭直觉感受到他有着充满暴力和动荡的过去。玛达莱娜轻轻点头示意告别:
“在这里等着。那些人还会找你的。等到风平浪静,你就可以穿过边境去西南非了。我猜你会在欧洲佬当中找到好朋友的。”
几年过去了。几十年。热雷米亚斯从未跨越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