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不该点薯条,这都是博士的错。他自己倒是早就习惯了在不同世界和时间线中来来回回,胡闹着玩儿。他应该给她点暗示,告诉她这个世界的薯条不是炸土豆条,而是炸别的不知什么玩意儿。也许是种本地蔬菜,质地太软颜色太蓝,吃起来油腻腻的,还会在嘴里留下一股辛辣的余味。
推开盘子的时候,她又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难过。有时就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偶发细节,让她意识到自己离家到底有多远,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呼吸着未来的空气,另一个世界的空气。
另一个世界……
罗丝还是觉得,这一切对她来说有些难以消化,就好像她的大脑无法同时处理这么多信息,就好像她一次只能专注于一件事情。哪怕这里看起来跟人类世界相差无几,如出一辙的……乏善可陈。拥挤的人行道上铺满了废弃的包装纸,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建筑……几乎无一例外,全是混凝土高楼,它们毫无个性,不过是把人装进去的大盒子罢了。就跟地球上的那些一样,罗丝心想,在她出生之前就建好的那些。太令人失望了。
这里就跟伦敦或者任何一座美国的大城市差不多。从他们桌旁那布满油迹的窗户向外望去,罗丝看到汽车排成一条长龙,在不远的路口前各自按捺着一触即发的愤懑不满。就算此时有辆红巴士突然从路口钻出来,她也不会太吃惊。
注意观察细节,她想。就拿菜单来说吧,它不比一张普通的卡纸厚,但是能够投射出自家特色菜肴真实的香味质谱图。还有汽车都是靠空气动力飘浮在路面上的,喷出的气流搅起了地上的沙砾。还有那些海报般平整的电视屏幕,似乎占据了每一寸可用的界面。
这就是罗丝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新闻播报员从每一栋建筑的外墙上低头看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被配上了字幕,使它们不至于淹没在永不停息的交通噪音中。咖啡厅里就有两块屏幕:一块在她身后,另一块在她前方。罗丝发现,自己很难把目光从杰克上校身后的那块屏幕上移开:
“第Ⅳ-Ⅳ卡帕零区的安东·赖兰六世先生,正在庆祝他努力得来的晋升。在为统计处理办事处工作了三十七个年头之后,赖兰先生成了高级分析专员,级别为蓝。对于自己的飞速晋升,赖兰先生说道:“这意味着我每天的税前收入增加了2.4个信用点,我的停车位也……”
博士正兴致勃勃地对付着自己的食物,那乐在其中的模样,和他对付奥顿塑料人[1]、斯利森人[2]以及其他外星怪物时别无二致。不过,在狼吞虎咽的间隙他抬了抬眼,顺着罗丝的目光看了看屏幕,然后咧嘴笑了起来。“啊,我懂,”他说,“这些可不是什么‘人咬狗’一类的大新闻,对吧?你还要吃那些炸薯条吗?”
“我对休息一段时间没什么意见。”杰克满不在乎地说道,咬了口自己的汉堡。罗丝完全不想知道,汉堡肉可能是什么外星生物做的。那些炸薯条已经让她展开很多可怕的联想了。
杰克认识博士的时间不如罗丝来得久,但这种生活方式对他来说并不新鲜。他宣称自己出生在五十一世纪,据他说,他这辈子都在太空中穿梭,甚至还经历过时空旅行。
当然啦,杰克的话从来就不可信。
“不过我也不想住在这儿,”他继续用慢吞吞的美国腔说道,“这里肯定是全宇宙最无聊的星球了。”
“呃,不好意思?”博士说道,“我不做‘无聊’的事情,只要你认真去找,每个世界都会有些新奇有趣的东西。”
“哎,”罗丝调侃道,“我还以为只有在那些蹩脚的老电影里,未来世界的人们才会穿连体衣呢。”
“是啊,我觉得这就是他们一直盯着咱们的原因,”杰克说,“因为我们的打扮。”
博士皱起了眉头,“有吗?”
“有几个人,不太明显。估计觉得咱们都是些怪家伙。”
“挺久没人这么叫我了。”博士说道。
“嘿,也许咱们能趁机在这儿捞上一笔。你觉得呢,罗丝?咱们可以开这里的第一家时装店。你设计,我推销。”
“这是罗丝时间线上的未来,”博士提醒杰克,“我觉得她应该想不出什么东西,是这里的人们没在某个历史时期见过的。”
“所以这个修车工打扮算什么?”罗丝问道,“时尚潮流的表现吗?”
“比起这个我更操心时间,”博士说道,“现在正好是——”他照例玩起了假装看腕表的把戏(至少罗丝认为他是在假装),“2775年,但这里的科技还停留在二十七世纪,甚至更早。”他若有所思地嗅了嗅空气。
“这说明?”杰克问道。
“这通常说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罗丝接过话茬,享受着这个炫耀自己见多识广的机会,“这说明某个人或者某个什么东西正在阻碍科技进步,对吗,博士?”
“也许吧。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些人逃离了地球,找到这个美丽新世界,却只把已经被他们抛诸身后的一切照搬过来?”他没给罗丝回答的时间,“你觉得这座城市已经存在多久了?久到连土壤都磨蚀殆尽,久到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但是这里的人们——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好——有对此做过什么吗?”
他说着说着嗓音就高了起来,仿佛在指责所有坐在附近的人。罗丝希望能够找回些对话的私密性,便凑上前去小声说道:“但是他们还在造房子,我们在来的路上看到建筑工人了。记得吗?他们用那种飞碟一样的玩意儿代替了脚手架。”
“他们是在停车场和广场上造个不停,”博士不屑地摆摆手,“还有,我怀疑这城里是不是连一根草也没剩下来。”
“说得没错。”杰克说道,“他们推倒摩天大楼,用更高的摩天大楼取而代之,不断加高建筑而不是扩展城市面积。塔迪斯说这个星球的丛林覆盖率是多少来着,博士?”
“超过陆地面积的百分之九十……但我们进来的时候,没有在城市边缘看到任何施工的痕迹。”
“当年的移民们肯定在刚来时就清理出了一片区域。”
“但是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扩张过了。”罗丝反应过来,“他们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在努力把更多人塞进这块地方。”
“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想办法了解一下这个地方了。就从它的名字开始。”博士在椅子里扭了扭,看到了他背后正准备离开的中年女士。她刚刚用一张塑料卡在一台读卡器之类的玩意儿上刷了刷,正一边往外走,一边别扭地把卡片往屁股口袋里塞。“你看上去像是一个可以给我们答疑解惑的人。”博士说道,“这个星球,它叫什么来着?”
罗丝闻言,颇为夸张地龇牙咧嘴一番,随即捂住了眼睛;而杰克只是咧嘴笑了起来。
那位女士被吓着了,“你们什么意思?是不是在给我下套?”她狐疑地扫视四周,似乎指望着能看到一台摄像机。
罗丝从自己的手指缝里,看到了咖啡馆的其他顾客那不敢苟同的表情和一个劲儿的摇头。
“这里是殖民星球4378976,德尔塔四号,”那位女士接着说道,“我不清楚它还有没有别的名字,也不知道你们在打些什么主意。祝好!”她从博士旁边快步冲了过去,头也没回地蹿上了大街。
“瞧见了吗?”博士得意扬扬地说道,“这就叫打草惊蛇,好极了!”他抓起一把罗丝的炸薯条,塞了满嘴,随后才注意到她正抬着眉毛盯着自己。他四下看看,嘀咕道:“就让他们看吧,我们可是这间屋子里最有趣的人了。”
“你是个疯子,你知道吗?”罗丝笑着说道。
“非常抱歉,打扰了,先生们和这位女士。但我必须请你们离开这里了。”
一个矮壮敦实的男人出现在博士身旁,他穿着白色的连体衣,而不是常见的灰色。他歪着脑袋,用鼻孔对着他们说道:“你们的打扮和行为非常,怎么说呢,令我的其他顾客感到困惑。”
“感到困惑?”博士注意到了他的用词。
罗丝不知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觉得有趣,“我们可没打搅到任何人呀。”
“你的意思是,就因为打扮得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我们就得被踢出去?”杰克问道。
“我说,朋友,你以为这里是萨伏依酒店[3]吗?”
“要是现在就走,”穿白衣服的男人轻蔑地说,“我也许就不计较你们先前在这儿大放厥词了。”
“行吧,”博士迅速说道,飞快地站了起来,“反正也到我们该走的时候了。你对这些薯条的看法是对的,罗丝,它们难吃极了。”
餐厅经理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嗓子,“你们的饭钱,先生。”
博士把他皱巴巴的皮夹克上的那些口袋从头拍到尾,然后满脸愧疚地看着自己的两位朋友。与此同时,新闻播报员的声音,从咖啡店两侧的电视屏幕里,对他们展开了双面夹击:
“伊莲娜·芙兰根女士今晚是第Ⅰ贝塔区最幸运的人。通常来说,这位三十一岁的学校教师每天下班之后,驾驶她开了七年的1.5g排量的马克14.B家用车回家,需要花费四十二分三十秒,但是今晚,她却只花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到家了。为什么呢?因为她一路遇上的全是绿灯。刚才我们问了芙兰根女士,她是如何度过这省下的时光的,她说自己把时间用来看电视了。”
他们去的每一家旅店的门厅里,都有着比咖啡馆更多的屏幕。当他们终于找到一家有空房的旅店时,“我们只剩下顶楼的一间了,”阴沉沉的前台嘟囔着说,“这位女士得跟你们挤一间。”这间房里也有一块屏幕,正对着空气播放画面。
罗丝重重倒在了房间里的单人床上,拿起遥控器开始换台——新闻节目、新闻节目、新闻节目……一档看起来像是电视剧的节目:半打二十来岁的人坐在沙发上打发时间,谈论着他们自己。“真人秀。”博士说道。
早些时候,在咖啡馆里,博士掏出自己的通灵纸片,在桌上的读卡器上刷了刷。当然啦,机器读不出那张纸,但是经理很轻易地就相信了博士的“信用卡”是真的,只不过有些皱巴巴而已。他把想象中的信息复制进了自己的平板,然后就看着这群不受欢迎的客人离开了。
那张纸在旅店前台发挥了同样的作用。罗丝指出这种行为实际上是在偷鸡摸狗,但博士只是耸了耸肩,说道:“他们起码得这么感谢一下我吧,毕竟我可是要拯救这个世界的,大概。”
前台满脸阴郁地拿出三台白色的小平板,装进一根管子里拍在他们面前。“用来防止你们做梦。”他回答了他们的疑问。博士想要拒绝,但前台只是咕哝着说:“拿不拿是你们的事,但我得提供它们。”
房间很小,地毯已经磨损了,墙纸也都开始剥落。和其他六间房共用的浴室,位于走廊尽头的某个地方。罗丝其实宁愿睡在塔迪斯里,但是他们都不乐意再一次跋山涉水,穿过丛林回到塔迪斯那里,更别说摸黑回去了。无处不在的电视屏幕投射出的光线欺骗了他们的生物钟,他们之前并没有意识到黑夜的来临。
“可谁在加害它呢?”杰克问道,“你说我们要拯救这个世界,是说从谁的手中呢?”
“它的人民。”博士回答道,“你闻不到吗?矿物燃料,他们在烧矿物燃料。并不是大量使用,还没到那种程度——但是如果这个社会正在倒退,就如它所表现出的那样……”
“矿物燃料?”杰克重复道,“你逗我玩儿呢?”
“在这一点上我不会。这种做法不合理,不对劲儿。当你们种族掌握了太空旅行的时候,就应该以成熟的科技和深谋远虑,避免重蹈覆辙。你们无权再去摧毁另一个世界!”
他们陷入了一阵漫长、尴尬的沉默。为了找些事做,罗丝又过了一遍电视频道,零星的信息充斥了房间:一个男人的车在车库里熄火了,害他上班迟到了十分钟;一名青少年在街上捡到了一张面值一个小信用点的钞票,并交给了警察;一位女士控告她的邻居播放未经审批的音乐,但被控告的女孩却以更严厉的指控来回击——原告这是在无中生有,现在她们都在接受医疗观察。
“这地方是怎么回事?”杰克说道,“就好像他们痴迷于事无巨细地了解其他人的生活。”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博士嘟哝着,“我对电视上看不到的部分比较好奇。”
“电视上全是新闻和纪录片,”罗丝说道,“他们差不多有三十个电视频道,按理说我也该找到个肥皂剧之类的了。”
“情景喜剧,”博士说道,“或者警匪片,或者那种你们似乎都病态迷恋着的医疗剧。”
“不,等等。”一个新画面出现了:一群穿着制服的男女出现在一个空旷的未来主义布景里。虽然并不完全清楚为什么,但罗丝可以确定那是个布景。也许是因为它的布局或者光线,也有可能是因为摄影机的角度,又或者是因为那些穿着制服的家伙,说话像念台词一样字正腔圆、自信满满。
电视里响起了高音警报,画面切换到从一扇拱形大门望出去的一片星空。两艘宇宙飞船映入视野。它们都是土棕色的,外形简洁,虽然罗丝觉得,它们看上去实在太平板了,不够生动。
“看来他们还是有科幻片。”她下了结论。
“不过是重演历史而已。”博士说道。
罗丝狠狠瞪了杰克一眼,成功抹掉了他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
电视里,穿着制服的人们开始同棕色飞行器上的人展开贸易谈判,警报声也已经停下了。真无聊,罗丝想。
“你们也发现了规律,对不对?”博士拿过遥控器,又一次快速按过了所有频道。他蹲伏在电视机前,就好像它是他见过的最有趣的东西。“新闻、纪录片、新闻、新闻、时尚美妆节目、新闻……全部都是纪实性的节目。没有逃避现实的消遣,没有想象力,没有故事。”
“没有谎言。”杰克意识到。
“没有幻想。”
罗丝睡不着觉。
不是因为这陌生的环境,她现在已经习惯随遇而安了。而且两位男士还把床让了出来——在她否决了杰克最开始提出的大家挤在一起睡的建议之后。
杰克不怎么舒服地缩在又旧又瘪的沙发上打着呼,博士则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陷入深思。
他仿佛已经在那儿纹丝不动地坐了好久。时不时地,罗丝会看看他:下巴搁在手臂上,手臂枕在椅背上。窗户正对着一块屏幕,投进来的光在博士严肃的脸上变幻莫测。她不止一次地以为博士已经打起了盹儿,直到她瞥见他眼里闪过警醒的光芒。
楼下的交通仍然繁忙,引擎的轰鸣夹杂着间或炸响的恼怒的鸣笛声,隔着六十层楼的距离,听起来有些亦真亦幻。
博士的话在她脑中不断回响……
“好吧,”罗丝耸耸肩膀说道,“所以他们不喜欢幻想,这重要吗?”
“当然了,当然重要。幻想事关可能性,事关希望、梦想,还有……没错,还有恐惧。把这些都拿掉之后,还剩下些什么呢?剩下的不过是一群苦工,只知道工作、吃饭、睡觉、看电视,却无法想象任何超出他们无趣人生边界的事物。”
他看起来就像是自己遭到了冒犯一般。
“难怪这个世界已经停滞不前了,”他怒吼道,“如果无法构想出更宏大、更美好的事物,那兴建又从何谈起呢?”
“所以我们怎么办?”杰克调侃道,“推翻政府,然后给民众讲故事吗?”
“为什么不呢?这个世界——这个人类的世界——从来没有体验过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你觉得这对他们来说公平吗?”
“他对狄更斯有些痴迷[4]。”罗丝在边上悄悄告诉杰克……
房间外的某处响起了警报,音调起伏。一道蓝色的光束在窗前闪烁,盖过了外面荧屏上的色彩。如果她努力集中注意力的话,就能分辨出那些压过了交通噪音的叫喊声。
罗丝忽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刚刚是睡着了。她转过身去看博士之前所在的位置,却发现椅子上空空如也。
门外的走廊上有脚步声。
有人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