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们的血不能白流,流血之后,更不应该再让他们流泪。
这样简单的道理,任何一个受到战士们保护而维持住了眼下安宁生活的人都明白,偏偏那些大人物却不懂。
“如果有可能,大家也不想背井离乡到这里冒险,但生活确实过不下去了。”于勒说。“去年年景不好,许多地方颗粒无收,但税吏却不管这些,只知道带着治安军挥鞭子逼税。大家实在没有办法,才只能到王都来讨个说法。可主政官……”
他握紧了惟一的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谁都明白。
“我们的主政官大人,是天底下最无情的人。”乔法雷用嘲讽的语气说。
“或者再加上卑鄙无耻,蛇蝎心肠等等形容词。”安文补充。
“你来王都是为什么?”于勒问安文。“虽然说丘力对你的感情和对儿子的也差不多,但你终究不能算是伤兵家属,所以……”
“我要办一些事。”安文说。
那些事本不能说出口,一点也不能透露,但对面坐着的男人是急征军的分队长,是伤兵们的领头人,也是丘力曾愿意为之牺牲手臂的人。
面对这样的人,安文感觉到温暖,仿佛又重新得到了家人。
他无法对家人隐瞒。
“什么事?”于勒能成为分队长,凭的不仅是武力。他从年轻人的神色和语气中察觉到了些什么,于是有些担心。他怕年轻人太冲动,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蠢事。
“丘力叔叔不能白死。”安文说。“做恶的人如果不付出代价,我不能答应。”
“你去帮忙分一分新到的东西。”于勒转向妻子,然后冲角落里的女孩一笑:“你去帮妈妈。”
于勒的妻子明白丈夫的意思,拉着女儿离开了屋子,并关好了门。
于勒压低了声音:“小伙子,不要冲动。”
“不是冲动。”安文摇了摇头。
他在考虑要不要将从圣盾镇治安官那里逼问出的事告诉于勒。思索了一会儿后,他终于放弃。他知道战友情有时会让人变得冲动,而想办成这件事最不能有的情绪就是冲动。
两个人对视着,彼此心中都在为对方的安然考虑。
“我并不缺少活下去的手艺。”他说,“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活下去。有一些事,我必须弄清楚,弄明白,然后我才可以无愧于死去的人们。”
乔法雷有些惊讶地看着安文,他隐约想到一种可能,但又自己否定掉。因为那太疯狂,也根本办不到。
于勒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安文的意图,然后问:“具体来说,你想怎么办?”
“有哪些人应该为这件血案负责,我必须弄清楚。”安文说,“我觉得这件事应该让所有人都知道,让所有人都了解到那些人的丑恶嘴脸。他们做了恶,杀了人,就要受到谴责,不能让他们活得心安理得。”
“你要面对的,可是帝国最高层的大人物。”于勒提醒他。
“在他们面前,我们就像蚂蚁一样渺小。”他再次强调。
“被蚂蚁咬上一口,其实也很疼。”安文说。“而且既然我只是渺小的蚂蚁,那么世界有我不多,无我不少。我本来一无所有,也就不用怕失去什么——能失去的,我已经都失去了。现在,是为了失去的一切讨个公道的时候。”
“怪不得丘力那么欣赏你。”于勒感叹。
是啊,因此我就更不能愧对丘力叔叔对我的欣赏。
“需要我们帮什么忙?”于勒问。
安文摇了摇头:“不。只是你们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像丘力叔叔他们一样。”
“你放心,有高格将军保护我们。”于勒低声说,“将军是个好人,甚至悄悄来过这里,和我们谈过很长时间。”
安文有点惊讶。一位王都将军,居于帝国最高一层的大人物,竟然肯屈尊来到这样的地方,与一个没有任何职位的退役战士深谈,这是何等姿态,何等胸怀?
“他说过,会一直努力想办法帮我们争取权益。”于勒说,“但他毕竟只是一位将军,上面还有大元帅和主政官。但他会努力,必要时他会冒险越过两位大人物,直接寻求王族的帮助。”
不论在哪一种社会的官僚系统中,越级都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所以安文明白,不是逼到最后一步,高格也不会这样做。
所以,事态现在才会处于一种僵持的状态。
他相信罗英一定也会努力帮助伤兵们,但事情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谁也没办法在现在做出判断。
“这件事上,我没办法帮你们,抱歉。”他对于勒表达了歉意。
在他看来,自己也应该是急征军部落中的一员,但此时的他真的不能与部落在一起。
“我们各自为了各自的目标努力吧。”于勒说,“不过除了祝福之外,我倒可以帮你一点小忙。我在王都认识了一位朋友,我想他应该能帮到你。”
“是什么样的人?”乔法雷好奇地问。
“他叫安德,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于勒说。“但他的行踪我也不能确定,所以请告诉我你的地址,我会转告他,让他去找你。”
这件事上,牵连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安文本能地想拒绝。
“他能帮到他什么?”这时乔法雷开口问。
“消息,各种各样的消息。”于勒说。
这让安文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他是什么人?”
“是一个流浪汉,或者说……乞丐。”于勒说,为怕两人失望,急忙说:“他的身份不重要,能力才重要。他真的很神奇,王都中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大到皇家秘闻,小到哪家男人在外面鬼混,似乎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既然要调查那些大人物,他自然可以帮到大忙。”
确实,一个消息灵通人士的确能帮上大忙。而对方既然是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不用担心再失去什么,所以做事应该也放得开。
尤其是能得到于勒重视和信任,也一定是可以依靠的人。
“好吧。”安文同意,“不过请你转告他,这件事很危险。请他想好后再答应。”
“没问题。”于勒点头。
在获得乔法雷的同意后,安文将乔法雷家的地址告诉了于勒。
“我一见到他就会告诉他这件事。”于勒说,“安德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年轻人,能帮你完成这样的大事,他也一定会很高兴。”
两人与于勒又聊了一会儿,了解了一些急征军部落的情况,也聊了许多关于高格将军的事。快到中午时,于勒留两人吃饭,但两人礼貌地拒绝了。
急征军部落的物资并不充足,他们不好意思去浪费。
离开了急征军部落,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当走到行人极为稀少的街区时,乔法雷环视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你的目的不可能只是揭露他们的罪行,因为那对他们来说只是一时受窘,根本伤不了他们的筋骨。你应该明白这一点,所以我确定,你有更大计划。”
“这件事你还是别问太多的好。”安文说,“我知道你是好人,你能暂时收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参与吧。”
“一个你并不认识的乞丐,你都那么信任,怎么对住在一起的人却充满了防备?”乔法雷有些不高兴了。
“不是防备。”安文解释,“我是不想将你牵连进来。安德和我一样本来就一无所有,所以……”
“我也已经一无所有。”乔法雷的声音阴郁,“我没有孩子,不久之前更失去了妻子,事业一事无成,已经快要走到绝路。我之所以故意辱骂那群败类,就是希望他们能替我了结这条贱命,至少那样,他们也免不了被治安军捉起来,多少要经历一段法堂调查的折磨,破一些财。我是想用我的生命,在他们光鲜的衣服上抹一道污血。”
安文不曾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样。他看着乔法雷,感觉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是如此可怜。
“我并非没有能力。”乔法雷有些悲愤,“我的剧本曾得到业内几位大人物的认可,可就因为我不喜欢攀附权贵,不喜欢巴结讨好那些大老爷,不肯按他们的意思改动剧本,所以我才处处受到排挤。几年间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肯坚持,肯努力,终于会有出头之日,但我眼见到的却是光明城一天比一天堕落,贵族老爷们一天比一天腐朽,那些只懂阿谀奉承的蠢货被奉为大师,真正的大师却被贬低为蠢货……”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对前途完全失望了,不然又怎么会日日买醉,又怎么会想用这种死亡来表达我最后的抗争?但是安文,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线希望。”
他看着安文,有些激动,又强行让声音变得镇定,以表示自己不是因为冲动,而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打算加入安文的行动。
“给我一个机会吧。与其像堆垃圾一样痛苦地活着,不如让我能轰轰烈烈一场再死去。”他诚恳地恳求着。
“你不怕死?”安文问。
“当然怕。”乔法雷说,“但现在这样活着,比死更可怕。”
安文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因此乔法雷知道自己还有机会。他并没有要安文立刻表态,因为这件大事也并不是短时间的计划。日子还长。
回到家里,乔法雷拿出纸笔开始书写,安文没有打扰,又做了一顿面片。
吃午饭的时候,乔法雷忍不住说:“你知道我在写什么吗?”
“什么?”安文出于礼貌问。
“急征军的故事。”乔法雷说,“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事,知道他们的功绩和艰辛。”
可是会有人看到吗?你不是被整个业界所排挤吗,你的剧本又有谁会出钱排成戏剧?
“很好。”安文并没有点破残酷的现实,而是点头。
乔法雷兴奋地说了许多,畅想着这幕戏会带给王都观众怎样的感动,又能如何帮到急征军们。
安文只是点头。
兴奋的乔法雷在午饭之后继续书写,百无聊赖的安文则向他要了一些他之前的作品,当作无聊时的消闲读物,坐在沙发里看。
但很快,安文的表情就变得严肃起来。
他觉得手里剧本极为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