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知道秦鹤壁了。
知道秦鹤壁是这么一个人:他来历不明,却深得云初皇帝信任,有天朝第一酷吏之称,提人头为灯,映照得前路火红,权柄之重几倾一朝。
秦鹤壁培养了大量暗探大隐于市,专事刺探和暗杀,命名为承影卫。有个王爷在密室纠集亲信起事,说着说着就失声了,咿咿呀呀了好几句,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哑了。
自始至终,亲信们都对王爷恭恭敬敬,保持三步左右的距离。事后,王府上下均找不出他失声的缘由,料定是承影卫所为,胆寒不已。秦鹤壁对此只有一句话:“哑巴是当不了皇帝的。”
这便是秦鹤壁的逻辑。他辅政五年,行事狠绝,数杀大族,但云初帝一向对他推崇有加,官阶一级级封上去,封无可封,索性封为异姓王,御赐封号白泽。
白泽是上古神兽,通万物之情,逢圣君治理天下,才奉书而至。秦鹤壁获封,人人皆称他为白泽王,古城鹤壁和他同名,为尊者讳,被云初帝一纸手谕改称南山。
路之北后来翻阅当年的圣旨,看到父皇云初帝对白泽的盛赞:“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尔公尔侯,其人如玉。”言辞太优雅慎重,路之北很难把它和朝廷清流口中“邪肆狂诞”的秦鹤壁视为一人。
“一直都是阎王,从来不当菩萨。”白泽如此自我评价过,那是云初三十六年秋,皇帝御驾亲征,白泽并辔而行,在血战中为他挡了淬毒的冷箭,羁留在边关驱毒疗伤。
朝中不可久无君主,云初帝返程,不久即殷殷去信,盼望白泽早归沅京。边关月寂星冷,白泽捎回长信,据宫人说,云初帝看完,一个人在御书房坐了许久。
那时路之北才两岁,对白泽殊无记忆。白泽是武将出身,于是在路之北心里,他是个凌厉的影子,身披黄金铠甲,俯视城下的大军,漫不经心地丢出一块象征斩杀的令牌。
路之北没能找到白泽写给云初帝的回信,但内容不难想象,白泽在边关疗伤期间,遇见一位艳媚的胡商之女,不愿再回中原了。云初帝虽然遗憾,但想必也松了口气吧,权重难免遭忌,白泽挂冠而去,对君臣双方也许都是幸事。
那之后,人们提到白泽,便只和香艳有关了,说他一艘大船纵横四海,美人伺候着抽鸦片,漫无目的地飘到世间的尽头。但也有人说,他和心爱的女郎隐居边城,琴瑟相谐。
路之北不知道父皇云初帝到底是怎么看待白泽的,他所给予的恩宠,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笼络,但无论如何,路之北都很渴望有一天能见到白泽,一个矛盾的传奇。
真正见着白泽,路之北十四岁。
是春日傍晚,他赶去向太后请安。转角处,有个白衣男子撑一把墨玉骨伞而行,一阵风吹过,粉白杏花跌落在伞面上,他抬伞望过来,微微一笑。
杏花春雨,如烟如酒,那人苍白瘦削,一张清朗容颜,对路之北施了一礼,声音很沉静:“微臣鹤壁,见过陛下。”
少年皇帝路之北第一个念头不是“这就是白泽王啊”,而是先帝在圣旨里引用的词句:“皎皎白驹,其人如玉。”他愣了一下,才干涩地开口:“你……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可父皇在七年前就过世了。花影摇动间,白泽一袭素袍,握拳低咳几声,语声里饱含君前失仪的歉然:“这两日偶感小恙,陛下容臣告退,明日再进宫述职。”
他用的是“述职”一词,也就是说,煞星将回归朝堂。路之北微愕,面上却很镇定,温言道:“去吧。”
敏锐的宫人们迅速交换了眼色,确定皇帝对白泽低调入京并不知情,这就值得玩味了。白泽暌违沅京多年,拜会的第一人竟不是皇帝,会是谁?
一个身居禁宫,位高权重的人……若不是内务大总管张公公,便是郑太后。皇帝路之北长驱直入慈宁殿,太后摈退了宫人:“白泽是哀家召回的。”
路之北点点头,太后微有不安:“你不怪哀家?”
路之北苦笑:“母后是为了孤好。”这龙椅他坐了七年,但江山却未必是他母子二人的,七年前,云初帝路永宁驾崩,皇四子路之北从各个方面都不具备问鼎天下的可能,但太子路之南谋逆事发,畏罪自尽后,云初帝至死都不曾再立储君,路之北和另外几个皇子机会均等。
云初帝去得急,未立遗诏,临终前仅有内侍张公公陪在御书房。张公公称,云初帝留下口谕,传位于皇四子。年仅七岁的路之北被郑贵妃从睡榻匆忙抱起,惺忪懵懂地当上大夏朝第八代帝王。
随之而来的是明争暗斗,各方势力都卷了进来,都坚称先帝真正属意的绝非路之北。张公公和郑太后的娘家不得不联起手来,跟异见者缠斗,转眼已七年。这七年险象环生,皇帝路之北疲累不堪,他把皇朝治理得平稳,但明里暗里的指责从未停过。
先帝路永宁拟定的继承人到底是谁,成为民众最津津乐道的悬案,逐渐取代了对白泽行踪的猜测。路之北问:“他怎肯回来?”
太后有点迟疑:“……白泽王下江南,哀家派人把夜雨姑娘从边关请到了京城。”
皇帝当然明白“请”的含义,皱了皱眉。太后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宽心,白泽的确手段高,心机深,但先帝路永宁也说过:“朕最可深信的,是白泽。”白泽的忠诚既是被验证过的,就算以夜雨要挟他,他再记恨,也要建立在自保的前提下。
所谓自保,是让白泽和路之北的叔父伯父,以及皇兄皇弟斗一番的同时,顺便收拾以功臣自居,权倾朝野的张公公,为皇帝肃清所有障碍。
太后尚是先帝妃子时,和白泽有过数面之缘,她不怀疑他将是乱局中的胜者,而在这过程中,皇帝路之北羽翼渐丰,将有绝对的心智扳倒白泽。
皇帝啼笑皆非:“烹狗藏弓,母后莫非以为白泽不明白?”
太后说:“夜雨在我们手上。”
皇帝笑了:“白泽昔年统领承影卫,母后忘了吗?”
承影卫仅听命于白泽,不在朝廷的收编里,他们想从太后手中夺人,亦非难事,太后急了:“那他为什么要回来?”
“且走且看吧。”
太后为引狼入室而自责,皇帝却不慌不忙,遍地狼烟,他不在乎再多一个。史书记载,本朝昭睿皇后有云:“身在禁宫,要有横死的自觉。”皇帝年岁越长,越信奉这句话。
皇帝惟一担忧的是自己的母亲,他不忍心多想,然而的确是这样——一个愚蠢而自以为是的女人。他为太后掖好薄毯,宽慰道:“白泽是一把尖刀,但刀在孤手心。”
太后心事重重地吁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