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的好处,北边所无。”杨德远端坐在他入建康城后的临时住所,早忘却那个木雕葫芦了,而是专注于眼前的几案上垒垒卷轴。那都是近日从城中书肆中搜罗到的阴阳历算名篇,有伪托名人、有当今方士自写,不一而足,全靠他花重金雇书手誊写一遍。尽管字迹不一,其中不乏篇章的字体蚕头燕尾,但过了千年后,杨德远再回想当年看到书手们的字,深觉他当年见到的已经能参加书法比赛了。
一张一张的纸翻过,他摇摇头了,那里面根本没有他所要搜寻的佳文,那个人的文章究竟没有传到南边吗?
一闭眼,仿佛回到北边沙尘滚滚的烽烟里——他被逼伏在土块地下,包裹里带着一捆一捆的字纸,外面有人吆喝着:“都烧掉,都烧掉!胆敢违令私藏图谶之学,统统要烧。嘿嘿……你们家男女各成一列……哎呀,这‘两脚羊’好滑的肌肤,啧啧!”“不要碰我妹,你这羯胡……啊……惨叫声中,可以想象到,必是鲜血满地。杨德远再次叹息到,他抢来的字纸里面除了汉族士大夫家里藏着的老、庄、图谶等书,还夹了不少农、工匠等技艺的记载,如果当初被羯人军队一把火下去,大概就永难见天日了——可见祖龙当年焚书坑儒的场面也八九不离十了。一旦念及此,杨德远又低头加倍审读。
外面的红男绿女嬉戏打闹声声不绝,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灯火越来越暗了,他的面距离纸张也越来越近,终于他的整个头颅埋在纸堆中——他进入了梦乡。
飘飘渺渺地,他在那里凝神看着一册长长的简牍,里面的内容引人入胜,比师尊的遗书更胜一筹。当他努力地把简牍上的方术要领逐字逐句默记在脑中,突然简牍腾地冒起一团火焰,火舌快如闪电,眼看将吞噬杨德远的手腕。饶是杨德远学过方术,如此猝不及防,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把简牍往地上丢出去!
这时他身后有人不徐不疾说起话来:“阿载,汝与《青囊中书》无缘无分,犹一味强求。哪得不败焉!”杨德远闻声转身,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但他很快装作恭谨,揖让为礼:“先生误会,门徒岂敢作非分之想。实在一时巧合,见书放几上,好奇……”“赵载非真载,百年过一生!殷勤顾书牍,为问指玉簪?”对方是一个青袍男子,神色怡然自得,却堵住杨德远的话头。这简单几句话,把杨德远的心吓得扑通扑通地跳,额头冒着冷汗,姿态更加低:“郭……先生,门徒万望求原谅……”
“求原谅……求……”,正慌乱间,杨德远霍地直身坐起。哦,我在建康城了。看见几案上的灯烛已经快要灭掉了,杨德远挪动一下身子,准备添加点膏脂续燃。挪动的臀部忽然有点异样,伸手一掏,却是那木雕的小葫芦。想起谢道荣临末的种种小手段,忍不住笑着喃喃自语:“我一个穷措大,怎么去富贵人家扎堆的青溪呢。这是故意寻人开心不成!”
青溪?他心念一动,摆下四枚铜钱,不禁暗暗称奇:按照术数推算,谢家在青溪的宅院竟然与建康皇城成寅申相对!郭先生曾经念叨过这方位能使簪子“显灵”。显灵的意思,莫非是找到簪子的血统继承者?既然如此,他决意借着木雕葫芦的由头,到青溪一探究竟。
哗啦哗啦,舟子的木匠划出去道道银色的水波。偶尔有鸟儿扑腾扑腾转入捕食,旋即又如箭般激拍长空,原来江南春天的鸟儿早现!杨德远不禁抚掌欢呼,这时北地看不见的美好风景呢。只是摇橹的舟子口里低低地呢喃,若干年后,杨德远才知道那是人家在讥笑自己大惊小怪,真真一个“伧鬼”!岸边芦苇萧瑟处,看到底下枯黄的色调若隐若现掺着点绿意。青溪就在眼前——
这里和城里迥异,高树和低草相映成趣,半是人工半由自然,那夹岸的垂柳还没有恢复生气,但见它长条依依,夏日的风情想必令人陶醉。行走在青溪道上,完全没有品出皇城的森严,也感受不到长干里的俚俗,有的是一派山水逸乐,但时不时突出的三层角楼,分明提醒着外人禁入私家宅院。想着建康最南端和最北端都充斥着不少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的平民居所,杨德远又觉得高耸的角楼实在太刺目。
谢氏的别业也不是很难寻找,全靠道上往来的别业留守僮仆“慷慨”地指路,瞥一下自己的衣衫,忽然觉得他们大概误会了:我根本不是哪个外地入京求见高门的地方参军。倒是犯难于怎么样登门求见谢道荣呢,要知道贵宅表面上寄情山水,实际上通传把关,也是非常看重。所以杨德远摸摸怀里的名刺,苦笑了,别人家干谒,递上去的名刺写的不是“著作郎”,就是“秘书郎”,自己要写什么好?罢了罢了,“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我就反其道而行之。
功夫日夜勤练,不枉辛劳,杨德远一跃而入,区区的矮墙,如何能挡得住他的去路?进得府内,才叫“眼花缭乱”,一个巨大的池子上,有桥、有榭,行了几步,又见一个照壁,转了几道弯,他似乎摸到一处房间,隐约听到内里有动静。杨德远也不敢大意,贴墙静观其变。
“姑娘这是什么字?”一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问道。另外一把杨德远熟悉的女声回答:“生辰八字呗。”“是……”那丫头又说话了。杨德远止不住好奇,用手沾点口水,在墙边的小窗上戳个洞儿,来了个“偷光”:谢道荣在案前书写着,旁边有个小丫鬟捏着一个小纸条。
谢道荣不可谓不美,尤其在别业,可以无拘无束地装扮自己,今天她穿着鹅黄色的床裙,带子绣着好看的花纹,鬓边簪着一支绞了几道螺旋纹的金发簪,简单又雅致。就是这样的女子,才会送木雕的小葫芦啊!可是杨德远的心就仅在那么一刻上动过,随之感到腰间的内衣藏着的簪子微微震动,他把目光集中在那张小纸条上。上面的生辰八字难道是因为谢道荣准备许人写的庚帖吗?他本来不欲参与人间事,可惜敌不过一张阴日阴时配合的生辰八字。
房中的主仆两人不知为何,鱼贯地从另外一侧房门离开了。这使杨德远有机会进室内察看。咦!刚才那张生辰八字被小丫鬟丢在地上呢,杨德远如获至宝,捡起来看了又看。就是这么一看,使杨德远日后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