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如意将板车推至西市,依次错落地在炉中摆好炭块,用玉蜀黍风干后的外皮引火点燃,再拿蒲扇缓慢扇动,没一阵子,便有火焰跃出炉外。
锅热下油,扯块早已弄好的面剂子,直接往面里置上猪肉馅,而后一边转动,一边用虎口一点点收口,放在锅中。
她用四指的背部按平剂子,再重复上述步骤,直至一锅馅饼放满,合盖静等。
时候挺早,刘如意小跑着去对面的早餐店,买了两根新出锅的油条,又接了满满一碗豆腐脑,端回了馅饼摊吃,还特意挖出一小碟子酱黄瓜就着。
刘如意眯起眼睛,呼出一口热气,由内而外发出感叹:“哎,真香。”
这家的豆腐脑是用胡辣汤做底,吃起来微有辣味,卤水点豆腐的技术更是传了二十年,已炉火纯青,远近皆知的香极了。
西市早先就是流动商贩聚集的地方,但二十年前,才以早餐店为首,开始了卖早饭小吃的营生,旁的人看他家生意颇好,也照猫画虎推着板车来卖,甚至于记忆不好的老奶奶都开了个煎饼果子的摊,起名叫好香香,便是姜游在文章一开始,抱怨放了葱的那个。
而这五味巷,便当真开始巷如其名,五味皆全。
刘如意摸了摸自家的小桌,觉得不满意,又投洗了遍抹布重新擦拭一番,等晾干,她掏出本书放在小桌上,封面陈旧还缺了个角,便是昨日姜游送的那本《春秋记事》。
齐朝科举借前朝之制,依旧分经义,诗赋,策论三场,凡有秀才之身可见官不跪,若得中举人,便能去乡野之地领个县令当当,拿拿俸禄。至于进士之辈,碍于良师多出世家,阶级所致,大家庭的藏书必海于百姓,智商也高,所以贫苦人家较难考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先皇帝勤勤恳恳在位四十九年,终在今年四月驾崩离世,太子举办了国之葬礼,缟素一月,为老父亲选立谥号孝景,葬于长陵。三月内,举国禁歌舞婚嫁,三月后便只遣宗亲于长陵代为守孝。
生死事大,累地太子病了一周。
幸运的是,太子于七月登基,是以旧换新之际。新帝继位,多受制于老臣势力,大到政令下施,小到娶妻生子,干点啥都束手束脚,还不能有半句怨言。观史而预,一般新皇帝都会借科举之际招揽自己人手,破除朝堂局势,抬新人,选良才,这明年科考,便是寒门学子发着星光的重生之机。
刘如意看得入迷,手上的油条都快疲了,她猛然想起锅里的馅饼,赶紧起身去翻了个面。
有早来的客人先自己盛碗粥喝,打着哈欠等着馅饼出炉,瞧老刘馅饼摊不见老刘,出言奇道:“你爹呢?”
“累病啦,睡懒觉呢。”刘如意头也不抬。
老刘在刘如意走后,一个猛子从床上翻身跃起,在烂衣篓里找了块旧红布撕了个条,缠绕在手腕上绑好。
他背起昨晚的长刀,从广宁门西出汴京城,进了不远的山里。
山上这个时候少有人至,因蚊虫也惜命,争那三五日的时光,咬的比夏日狠多了,一个不留神就一大红包,还痒得不行。
半山处有一草棚,棚下是袈裟在身的盘腿坐佛,有路人怜此庙小,执笔写下副对联贴在竹竿做的棚柱上。佛前有小案香炉,并一油纸袋,里头搁着檀香白烛火折子,一应齐全。
老刘携刀入此间,深吸一口气,冷冷看如此环境,终伸手将烛火点燃,举三炷香于眉间,躬身三礼,遂插入香炉中。
一时林中有雀群凄厉的嘶叫,扑腾着翅膀一齐将误入椿树的灰鸦啄死,后敛翅归于叶间。那灰鸦满身带血,径直掉在老刘脚边,微弱地啊了一声。
老刘一脚踢开。
“好质朴的农民。”唐沉从树后中走来,鼓掌说道,“岳父大人礼佛时仁慈,对小雀却不留情面,当真是奇怪。”
老刘抽刀对准唐沉胸口,一腿在前一腿在后,随时准备进攻:“你不会是我的女婿。”
“怎么还能反悔呢。”唐沉耸肩,伸手掰下一木枝草草对抗,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好言问道,“你儿子收了我的聘礼,你闺女穿着我的衣裳,怎么还能嫌弃我呢,凭你的馅饼摊子?”
老刘呸了一口,恨恨道:“我闺女洁白如明珠,你唐家为了那点金银,几房的恩怨理都理不清,屋子再大也是个杀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锦衣玉食又如何,我把闺女送你那,我才是瞎了眼。”
“小时我还叫你一声爹,几日的父子情分就换来对我刀剑相向,是我不念救命之恩,还是你罔顾世间道义?”唐沉逼问道。
老刘转腕削去他手里木枝的一半,喝声厉吼,挥扫堂腿攻其下方,见唐沉纵身跃至树上,一息间转换攻势,掀起腕间的红布露出黑匣,一排七针登时刺中唐沉大腿,血如泉涌,沁湿了百两黄金买的苏绣锦袍。
“黑匣银针的毒为我独有,唐门再好,也救不了你的命。”老刘放声大笑,激的群鸟胡乱飞逃,堆满皱褶的眼皮有史以来睁地极大,哑声道,“什么世间道义,活着就是道义。”
笑声儿越小,到最后却转而咳嗽起来,老刘弃了长刀捂住嗓子,奋力拽开衣领拼命喘气,他目中血丝遍布,瞳孔紧于一点,双手撕破了自己的衣服露出黑赤的肌肤,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他双腿不甘心的乱蹬两下,终是归于平静。
“就这功夫。”唐沉吹哨唤随侍现身,淡淡评价,“人老啦,还是得服老。”
黑衣随侍将唐沉托回庙内,翻出一牛皮卷,展开是一排奇形怪状的小型工具。他将唐沉平躺在佛前,择取一镊子于烛火上灼烤,快速将银针夹走,挤出毒血,撒上唐门秘药在患处,以绷带绑好止血。
唐沉却疼的嗷嗷直叫,没了方才的淡定,脑门上汗如雨下,用好的那只腿一脚将随侍踹开,呲牙道:“不能轻着点。”
随侍跪在身侧,低头道:“少主,毒血不除,恐伤及性命。”
“扶我起来。”唐沉用袖口擦去眼边汗珠,借力站起,看着通往山下的路弯弯绕绕,拧眉扬声道,“这一只腿怎么走下去?”
“妈的,早知道岁月枯让他死的这么容易,我就换个药让他生不如死。”
随侍却奇道:“少主,那老刘隐匿在市井里二十几年,有儿有女,今儿撕破脸过来杀您,为何不一击毙命?您虽中毒,但分明气色尚可,可他却死了,这是何必。”
唐沉拿出信号弹放了,没好气道:“我撒毒比他用刀用针都厉害,不服憋着,等他们抬轿子来了把我弄下去,我才不单腿蹦,有损形象。”
刘远明一夜未眠,他见老刘一大早走了,肿着脸去放珠宝的屋中,拿了个麻袋,将珍贵之物一股脑都搬进里头,嘴里念念有词:“你既然不允许,那便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刘远明咽下一口唾沫,他恨透了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不想这么辛苦。
那天菜市口杀人,他去观刑,台上的官员头戴幞头,身穿蟒袍,威严又干净,红色令箭掷地有声,犯人的头便没了。
他觉得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爹自小令他们兄妹去草堂上学,不惜借钱读书,天不亮就去卖馅饼,说学习可以开拓眼界,书中自有万贯家财。
可谁想到,他兄妹是商籍,无法参加科举。
妹妹是女子嫁人为主,可他堂堂男儿,习的这书到头来竟毫无用武之地。他眼睁睁看着有出息的同窗都能得个秀才,他自信凭他本事,怎么也能是个举人。
他家没地,若是别人偶尔偷懒,他们便替人耕地,每日赚个几文钱。他们兄妹自小便拿这类的辛劳钱,吃别人不愿吃的的苦。
他想不到法子脱商入农,参加科举。
刘远明在屋中翻了个底朝天,背着一麻袋珠宝徒步到村口,扑通一声跪在椿树下,纯用双手挖了个大坑,泥土纷飞,他将珠宝埋在深处,后填土复原。
刘远明以头抢地,跪在树根处喘着粗气,口水滴在土里,含糊言道:“我要发了。”
《春秋》言简义深,汉人为其批注成书,今引以为典,是为《左氏春秋》、《谷梁传》、《公羊传》之春秋三传。
而刘如意手上的《春秋记事》,是齐朝不知名姓的人择喜欢的故事,又加以注释,因汉代至今千年,沧海桑田,言语皆变,也渐成言简义深之态。
其言,成公五年,伯尊至,君问之曰:“梁山崩,壅遏河,三日不流,为之奈何?”伯尊曰:“君亲素缟,帅群臣而哭之,既而祠焉,斯流矣。”
意思是君主问策,梁山崩塌,堵住了黄河,三日没有流通了,而伯尊回答,君主亲自穿白衣缟素,领着大臣们都去哭,祭天,祭黄河,就会流通了。
刘如意看书上赤裸裸写着两个字,对此事评价为:做梦。
她哈哈大笑道:“这敬神也得看看时候,不出人力就想流通,可不是做梦。”
日落西山,刘如意起身收摊,息了火,推着板车回家去。
却奇怪刘家诺大小院儿,家中男子一个也没有,只余唐沉送的小轿子留在院中落灰,屋后椿树高大,有雀沉睡。
她疑惑地走到老刘的屋中,见红木箱子大敞着,里头空无一物,桌上摆着一檀木锦盒,长约一尺,宽约一寸。
刘如意上前详看,盖子的内部浅浅刻着一字,她燃烛火对照,定睛去瞧,这字一笔一划,写的,是一个“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