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有棵椿树,长了城门楼那么高,有雀在树上鸣啼吵闹,声调嘈杂,凡有灰鸦麻雀侵犯领地,它便奋力展翅去啄,拼了小命也要当这树的王。
太阳渐欲西去,姜游在麦茬地前堪堪停住,长靴似不欲再惹尘土,一只脚向后撤回半步,半留不留。
他见刘如意双眸清澈,满目坚定,喉间的话滚了几遍,更难以言明,这一身月白长袍,看似干净,可如何比的上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呢?
良久,只说了句:“时候不早,回家去吧。”
随后便跨马而归。
他是谁?他是燕子楼的杀手,他没有自由,他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身份,前边的袁嘉死了才过七天,这感情的苦谁要去吃?谁敢去吃?
他还有一院子的弟兄要养,绛园的生意若做不下去,燕子楼不下撤退令,他们即便是露宿街头,也无法逃离汴京的。
他得在绛园等着单子上门,他拼了命,也要生活下去。
汴京城大,却如牢笼。
还了马,慢悠悠走回绛园。梁奇在院子里等着,已备好了水,见姜游归来,满眼发亮,笑得合不拢嘴,上前一步端杯于姜游身前,快速问道:“怎么样?头儿?老刘家准女婿成了吗?”
姜游冷冷瞟他一眼,也不接杯:“一天天没点别的事关心了,你那每天一百的蛙跳做了吗,回头长不高,相亲都没脸给你带去。”
梁奇是五个手下里年纪最小的一位,约摸着十三四岁,因记不起哪年生辰,领他入燕子楼的人看骨相粗略估算,大致如此吧。
只不过这几年他个子不怎么见窜,每回例会排排站,都比其他四人矮半头。
“头儿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关心头儿,就如关心我的父亲一般。”梁奇一双小眼睛,笑起来跟丝线似的细,嘴上永远没个正经词儿,“那儿子的婚事,父亲操心操心,是正常的。”
姜游一扇打人脑门上:“去去去,武功不强,攀亲戚倒拿手。”
姜游手下排名第二的刘饮,此时端了碗面上餐桌,见五碗齐全,分好筷,唤众人开饭。
热气腾腾的面条浇上臊子卤,配上点豆芽当菜码,姜游又从坛里找了头糖醋蒜,掰好分给众人,连皮咬一半,里头的蒜瓣自动就到了嘴里,单剩下皮在外头。此时吸溜声四起,餐桌上只闻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吃爽了后的感叹,一时无人聊生活,美食当前,烦恼都往后靠。
姜游率先吃饱了:“我与老刘讲好了,明儿起他添个粥卖,你们中一人带着咸菜去帮忙。”
张庆一抹嘴,起身走了,甩下一句话:“我还得练武,没空。”
钱亨抱着算盘捧着账本,试探着向姜游申请:“我答应了邻居帮他算账,头儿,要不我明儿先不去了?”
其他人刚说了句头儿起势,后话未言,姜游便大掌一伸,止了他们:“刘饮还需在绛园看店,董鱼手要静养,抬不得重物。”
遂食指在梁奇脑袋上一点,不容拒绝:“你跟老刘熟,你去。”
梁奇才放下碗筷,嘴里还有面条没咽下,愤愤不平,挥着双拳含糊道:“单欺负我年纪小就对了,是得练练吃饭技术,下次我也第一个吃完,抬屁股走人。”
姜游眺窗而望,见太阳通红似火,一跳一跳地不受控一般像山下滑落,这漫天彩霞,便如临死前的挣扎,溅了半身又一地的血,如何擦都擦不干净。
“有单子了吗?”他问。
回答的依旧是没有。
翌日清晨,姜游与梁奇一人抱一小坛咸菜,从东市的莲花巷,徒步往西市的五味巷走去。
梁奇去找老刘,而姜游,转去了馅饼旁的小面馆,照旧将坛子往小桌上一搁,与人攀谈起来。
“哥,还没睡醒呢。”
小面馆虽说叫小面馆,但也就是一摊位,西市大多都只能承包一小块地转,摆上几个小桌插上写着店名的旗子,便是一馆之店,不比东市还能有铺面租用,若有钱的支个棚子,在西市可算是小康家庭了。
店家点了点头,靠在小车上也不欲睁眼,拖着长音:“我来这汴京城两周,回回三更起来拾掇出摊,累个半死,谁想这汴州人早起吃早饭,不爱吃面——
“白费功夫,还不如那卖馅饼的,得了,睡一觉收摊了。”
姜游瞧人生不如死的模样,乐得直耸肩,安慰道:“哥,你这不行,蜀州早上吃小面,汴京又没这习惯,孔子曰,得因地制宜。”
一指坛子:“汴京人把面条都当正经饭,大早上吃,怪噎得慌。不如从中午开始营业,配上我这咸菜,香极了。”
这蜀州来的店家小哥哼唧一声:“谁大中午吃小面啊,这就是早饭。”
姜游走到他身边晃他身板,练武的人手力大,直晃地店家小哥扯嘴叫痛,再说不出困字,姜游遂改为捏肩揉颈,在后脖穴位处按压,这做乙方的,这年头都不自觉降辈。
他缓缓善诱,与他将老刘馅饼的合作方式一通说明,又照葫芦画瓢,询问合作意向。
“你是卖咸菜的?”店家小哥总算睁眼,扭头问道。
姜游嘿地一乐,从坛中挖出一勺八宝辣菜,搁在碗里,红亮的油光染在土陶碗上,显得比瓷器还要好看。里头啥也有,芥疙瘩丁,豌豆,瓜子,还有豆角。
小哥执筷浅尝一颗,见不远处馅饼摊已经开始排起长队,许多人找不着凳子,便蹲在桌旁饮那稀粥,他有些奇道:“这能比小面好吃?”
姜游此时折扇一展,露出新写的绛园二字,露齿一笑,故作感叹:
“不过是小小变通。”
刘如意在家蒙着被子睡了一上午,被兄长急促地敲门声喊醒,声儿也喑哑起来:“别催。”
刘如意的兄长叫刘远明,见她两只眼像核桃一般肿胀不已,奇道:“什么蚊子这么大?”
刘如意不愿开口,将被子一遮枕上的泪渍,起身去洗脸。
刘远明再傻也知了,一脸不争气地对着亲妹子劝道:“你为何不变通一下。”
刘如意用清水泼了一遍脸,睁眼瞧水中倒映的自己,长发虽及腰,但稍显粗糙,不怎么顺滑,粗布麻衣在身,肤色略略偏黑,是常在地里干活晒出的,一眼望去,毫无半分修饰。
是那地主儿子心善,打心眼里喜欢这样的自己,不然传闻中勾栏里的女人都肤白如雪,自己又如何比得上?
刘如意用毛巾擦净脸,眸中复了坚定,套上干净外衣,从屋中一不起眼的小篮里翻出十文铜钱,毅然决然的往城中心去。
刘远明见时她已行了几十步,来不及拽她,遂遥遥喊道:“你去哪儿啊?”
刘如意头也不回:“找爹去。”
谁不会变通?
这厢姜游好说歹说,劝动了与小面馆的生意合作,还得了小哥亲手制作的油泼辣子一碗,他用油纸封住碗口,拿绳捆好,到馅饼那拽住梁奇,让他忙完端回店去。
梁奇正亲热的和老刘聊天,见头儿又支使自己,哀怨道:“这么远,这么累,我爹不会同意的。”
姜游见梁奇拉着老刘的袖子,嘴巴一撅,作势要哭嚎,便赶紧捂住梁奇口鼻,十分嫌他丢人:“行了,来汴京半月你已认了三十个爹了,歇够了再端回去就行,届时刘饮问起,若没有,小心屁股。”
梁奇嗷呜一嗓,直呼命运不公。
嚎至一半,梁奇也只得继续把小桌上用过的碗拾掇利索,清洗干净,却见刘如意从西边而来,立刻破涕喜道:“我亲姐姐来了。”
姜游闻言,扭头朝西望,见刘如意由远及近,一步一步。东边升起的太阳斜照在她身上,映出一圈柔和的光晕,照的女子的脸轮廓分明,鹅蛋脸配尖下巴,睫毛根根竖立分明,他甚至能数地清耳坠摇摆的节奏,一下又一下。
“爹,今儿还忙吗?”有声儿打破这沉默。
老刘见闺女来了,眼尾的皱纹也舒展起来,温和道:“有梁小弟帮忙,生意是真好了不少。”
梁奇一听,挺胸直言:“我可是如意姐姐的亲弟弟。”
刘如意将碎发拢在耳后,浅浅一笑:“那你继续帮你亲爹,我今儿有别的事,不打扰你话父子之情。”
梁奇便又哀嚎不已。
姜游默不作声地淡出了他们的视线,将折扇插回腰间,沿着极偏僻的小路落荒而逃,走了百米,见房屋皆数一个模样,椿树遮日,只观鸟啼,便又分不清东西了起来。
姜游暗怪自己慌不择路,撩袍纵而上树,远观汴京城,看行人匆匆各忙各的,不由得嗤笑,哪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正欲寻路,却听:“姜大哥。”
不知何时,刘如意在树下抱胸等着,今儿穿一身棉布白衣,与姜游的长袍还挺搭配。她抬头向上喊,声儿不大,眼中透着亮:“你小心别被鸟啄了。”
椿树上的雀发着粗糙的啼叫,振翅便往他脸上啄,姜游偏头躲过,见树杈上有巢微晃,里头还有三颗圆滚滚的蛋。
姜游眼疾手快,一手握住那雀攥在掌心,目中厉色初现,又隐隐退去。顾及树下人,转而小心翼翼放回巢中,嘀咕道:“九月还下蛋,一入了冬,还怎么养得活?”
姜游一跃而下,落在刘如意身边,目中情绪不明,垂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你跟着我来的?”
刘如意一甩长发,扬长而去。
“别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