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养心殿,原本乳娘要抱走睡熟的孩子,刚一离开他怀抱,小家伙就醒了,没睡饱闹腾的哭哭啼啼,乳娘哄不了,慕容尉迟抱过来她立刻老实安静,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在他怀中找到最舒服的位置,嘴巴发出简单的依依呀呀声好像对他说话,他逗弄她玩,她一个劲的对他笑。
她黏着他,最喜欢他来抱,哭闹起来也只有他能在第一时间哄得她开心,越长大越发相似瞳瞳。
他恨她吗?慕容尉迟想,他应该恨的。
然而恨的另一面,他仍旧无法不爱她。
后宫选了秀女,才貌出众的几个,他赐封了品阶,等他再仔细瞧她们的时候,居然发觉她们身上总有一丝相似瞳瞳的地方。
五官、身形、举止……
他克制自己不去看她,却潜移默化的寻找与她相似的,然而她们谁也不能代替她,慕容尉迟提不起丝毫兴趣,他每天不是批阅奏折到半夜,就是喝的烂醉宿在昭华殿。
那里还留有她的气息,她册封为贵妃时,她和他冷战,他故意喝醉酒借机过去赖着不走,他知道她心软,对他重重恶劣行径包容。
他们曾经甜蜜相好,芙蓉帐暖,他永远记得她羞涩的在他身下承欢,那时他们关系未明,他要她,那么逼迫她靠近自己,要她爱他。
爱的深,恨的深,两种极端的感情彼此纠缠,日复一日撕扯他千疮百孔的心。
孩子依依呀呀声拉回慕容尉迟思绪,她小手攥紧他衣衫,又短又胖的小腿起劲瞪着想站起来。
慕容尉迟抱着她放在双膝站稳,她嘴里欢快的发出,“呀呀呀!”声音,小脚有力踏步。
他想起多年前努力瞪着小短腿爬着床榻上来要他剥栗子的瞳瞳。
“爹爹。”
慕容尉迟回神,这称呼从她嘴中喊出,不算太清楚却能听出喊得是什么。
他先是一惊,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内心腾起莫名的欣喜,紧绷神情还跟不上变化,在一旁的乳娘吓的半死,皇家称谓应该是父皇,民间则是爹爹,而她从未教小公主说话。
索性慕容尉迟吩咐她退下,乳娘叩恩后迈着吓软的步子赶紧离开。
慕容尉迟逗着她再说,她眯起眸子只是笑,那么小的孩子眼神又痞又坏,他怔了怔。
“阿麟。”厉璇站在殿外看了半天没有出声打扰他们。
“璇姑姑。”他神色如常,抱着小人儿放在身边小榻盖好锦被拍了几下,又轻捏她小脸颊柔声道,“快点睡。”
她闹腾半天,乖乖趴着不一会儿又再度睡着。
厉璇瞧着她半天轻声感叹,“真乖巧的孩子,和阿麟你小时候一样。”
“璇姑姑也觉得她像朕?”
厉璇听了微微摇头,她懂慕容尉迟心中根结。
“她方才称呼朕爹爹,是璇姑姑教的吧。”
“是奴婢教的。”
“璇姑姑,你怎么敢的?”慕容尉迟轻笑问道。
幽黑的眸没有笑意,亲手养大的孩子隐忍聪慧心思缜密深沉,再不似小时候那般好懂,不过多少她还是清楚慕容尉迟的个性。
对她的养育之恩,他还是念及旧情的。
有些事,她决心要带着入棺材,所以不能说,然而这几个她看着瞳瞳日渐消瘦,厉璇想起了秦浅。
宫中可怜人委实多,然而秦浅却是厉璇此生所见最无辜下场极为惨痛的人。
她照顾瞳瞳几年,如今她年纪大了,半截入土的人对生死倒也看开,她真心舍不得那孩子受苦。
她总要想点办法,防止类似的悲剧循环延续下去。
“奴婢是卑贱的人,宫中任何人随意一句话就能要了奴婢的命。奴婢半生最大的荣耀就是伺候皇上长大成人。”她瞧着小榻睡着的孩童,眼里涌起无限疼惜,“奴婢教过小公主说话,教了好些,可小公主第一次开口喊的是爹爹。皇上,小公主只听您的话,您不觉得这是血缘天性使然吗?”
慕容尉迟眸中掠过复杂神情。
血缘天性?他侧身视线落向身边的小人儿。
最初那双碧瞳他瞧的分外不舒服,可她太像瞳瞳,慕容尉迟忍不住不见她。
她第一次对他咧嘴无声的笑,第一次小手攥着他手指,第一次她对着他依依呀呀说话,他以为只是因为她相似瞳瞳他才不讨厌,其实不然,他对这个孩子从抗拒到接受,还有现在的喜欢。
他疼爱她,哪怕他怀疑她的血统,他还是不能抑制的爱这个孩子。
“阿麟,你仔细瞧瞧小公主,她很像瞳瞳,可也有像你的地方。”
慕容尉迟皱眉,紧盯厉璇,目光带着疑问。
像他?他无数次仔细看过孩子的容貌,无数次失望,他看不出哪里相似他的地方!
厉璇叹口气,往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正欲开口,殿外宗霆匆匆赶来。
“出什么事了?”慕容尉迟口气略微不悦,宗霆来不及通报进来,动静过大惊醒了身边的小东西。
幸好小东西张开眼睛迷蒙的瞧了一眼又阖起眼帘睡去。
宗霆快速看了眼厉璇,神色紧张,厉璇的心无端跳快不少。
能令素来沉稳的宗霆慌乱的,的确是大事。
连映瞳苏醒时,人已经在飞速奔驰的马车内,她四肢软绵动不了,喉头仿佛堵着什么发不出声音。
惊慌之余,她视线一扫周边,有人与她同在马车内。
黑衣打扮,熟悉的面容,唯一不同的,那双碧绿瞳眸此时黑沉一片。
大手轻抚她脸颊,他看懂她眸中的回绝,可事已至此不能再回头。
他轻声如同哄孩子似的言道,“我带你走,就像当初说好的那样,我们远走高飞!”
素净佛堂,萧太后与平素一样早早到此,木鱼声声,吃斋念佛。
从灵山回到南溟,萧家灭族,她软禁深宫,往昔风光不复存在,萧太后好似认命般过着平静与世无争的日子。
萧廷芳进来佛堂静静候着萧太后礼佛结束,她从贵妃降为美人性子比从前转变不少。每天跟在姑姑身边伺候,安静的仿佛没有存在感。
香火缭绕,萧太后曾经那张驻颜有术的面容还是抵不过催人老去的岁月,眼角耷拉皱纹显得苍老,琥珀色猫儿似的瞳眸仿佛蒙了一层雾霭。
“办妥了?”
“嗯,宫里应该很快有动静。”萧廷芳低声回答。
萧太后点点头,见萧廷芳沉静丝毫没有表情的面容不由生出一丝心烦,“怎么?还舍不得皇上?那次灵山的教训你还没有吃够苦头?”
“姑姑,我爹爹与远兮身故,萧家只剩下我和您两人,廷芳只担心姑姑安危。”
萧太后心中暗暗冷笑,一个两个都是没用的东西,萧重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慕容尉迟被困漠北,绝佳谋反的好机会,他居然中了暗中偷袭者的冷箭受伤,白白错失良机。
对手是慕容尉迟的话,一次错失机会足够丢了性命。
她能好生活下来,表面是慕容尉迟宽厚善待她,他哪里有那么好心肠,秦浅生的小贱种,分明想将她困在宫中再做打算。
他下一步想做什么,萧太后猜不透,可浸淫宫中数十年,她太懂得落于人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下场。
正因为明白,她才不愿意走到那一步,她是南溟太后,萧家虽灭族,慕容尉迟肃清朝廷身为萧家门生或者得过萧家庇佑的官员,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盘根错节的关系却不是能轻易扫清的。
她需要帮手,不似兰心那么心软的帮手,她原先寄予廷芳,可一度观察也不能赋予她重任,幸而情况没有她预计的糟糕,也算老天又一次给了她一线生机。
萧太后面上露出一副深受感动的神色,“姑姑虽老可还没到甘愿认命的那一步,就是真要死,也得看着对手先断气。你放心,有姑姑在,莫怕。”她扶着萧廷芳手臂缓缓起身。
“廷芳没有料到他真的敢那样做。”
萧太后淡淡一笑,“他也姓慕容的,再冷静的人骨子里流淌慕容氏的血,对情爱的疯狂程度从来不亚于皇上。”
“话这么说没错,可他比不过皇上。”这点萧廷芳如今看的通透。
还记得慕容尉迟当初重病,北齐兵马逼近,南溟人心惶惶不安,他亲手策划好一切,蒙蔽所有人,为的却只是一个常宁。
“慕容碧霄若能比过,那金殿上的龙椅哪里轮到慕容尉迟来坐。”
“姑姑的意思,您让廷芳将常宁在宫中受苦的消息转告慕容碧霄,却并不希望他能成功带走常宁?”萧廷芳渐渐理出头绪。
“你总算恢复点以往的聪明。”萧太后赞许道。
“这、这皇上一眼就看出有人在后策划,到时姑姑您——”
萧太后挥手打断她,“不要自乱阵脚,好了,这个稍后再说你先下去。”支走萧廷芳,她侧目对佛堂后一处冷言道,“出来吧,你偷听不累吗?有什么直接问哀家,哀家告诉你就是。”
走出的人是池行云,“我不是故意偷听,我来这里有事求你。”
“若是关于兰心,你可以回去,哀家不会见她。”
“兰心病的严重,好歹你见她一见。”
萧太后颇为不耐烦,“没用的东西,她上次发疯连皇上都敢刺伤,哀家去见她岂不危险。”
“你真不去?”池行云语气凝重。
她一如既往厌恶的眼神撇向他,“贱/奴,你敢和哀家这么说话!”
“我再问你一次,你去不去看兰心!?”池行云素来温和儒雅,说话轻柔,一副谦卑恭顺。他厉声逼问萧太后倒是多年来头一遭,她未免楞住。
“你反了!”她回神咬牙切齿呵斥。
池行云一向受制她,被她狠戾眼神扫过,语气稍微缓和,但是态度仍旧坚决。
“你去见兰心一眼就好,几十年来你讨厌她,抱也不肯抱她,再大的怨恨你也该发泄够了。只要你肯见兰心,我发誓死守秘密,有生之年绝对不向皇上透露半个字。若你不执意不肯见兰心,我就——”
“那哀家死给你看!”萧太后脸色一寒说的斩钉截铁。
池行云苦笑,“你舍不得死的,恩霖,我太了解你,你不弄得慕容氏天翻地覆你哪里舍得去死。”
萧太后冷哼,猫儿似的眸子流转,“池行云,要报复的办法有许多种,诚然活着目睹仇人痛不欲生乃是快事。相反,若死之前将对方逼至死路,一辈子困其不得法而出,哪怕下了地狱,哀家也满心欢喜。”
池行云木然点点头,他清楚恩霖个性,萧家灭族后她生死看淡,仇恨之心日益加剧。几十年来她都照着自己所想所要走过来,这份执念还真没有什么将其撼动。
他像一个用尽办法也得不到所求的人,一时间无比颓然,两鬓霜白又似多了几分,缓缓抬眸注视萧太后。
“哀家最痛恨被人威胁,你快点滚,省的看的心烦!”萧太后怒道,几十年唯唯诺诺伺候她听从她吩咐,从不敢大声说话的奴才,她厌恶池行云,却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的忠心无人可比,如今他也要忤逆她?
“我会滚开,从此你不想见到我,我也不会再惹你厌烦的出现。离开前,我有句话想问你。”池行云走上前几步稍微靠近萧太后,他无怨无悔服侍听从她几十年,只要恩霖想得到的,他定然帮她实现,哪怕昧着良心双手沾满鲜血。
因为她走到这一步,他罪无可赦。
“恩霖,如果没有发生那件错事,兰心真的是先帝亲生骨肉,你会疼爱她吗?”
“你傻了,兰心本就是先帝骨血,你少诬蔑哀家!”她冷眼斜睨池行云,盘着佛珠的手突然颤抖。
“你有没有想过,先帝不怎么疼爱兰心,会不会早已发现兰心出生可疑?你们前十年夫妻,除去兰心,你没有生育其他子嗣。后来秦浅入宫一年难产死去,先帝默许你收养年幼的皇上在身边,之后十多年,你先后怀孕两次皆是小产,最后结果导致你不能再生育。先帝原立下慕容修荻为太子,却突然废了太子改立如今的皇上,接着先帝骤然薨逝,这一切你有联系在一起想过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萧太后凤眸瞪圆,池行云并不多话,他今天一口气说的那么多,这些陈年往事她不是没有串联在一起想过,但此时再被他提起,萧太后隐约感觉这些年她想不通的疑点似乎聚集在一起暗暗指向什么。
那是一种对阴谋的本能反应,即使对方早已入土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