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东告诉她,可以通过看马眼睛里的光彩,知道这匹马目前的精神状态。他说它叫清风,他小时候第一次来这围场骑马的时候,就是它驮着自己的。
在苏沫的印象里,这么多年似乎鲜少有什么事情可以让颜东这样开怀,她在一旁听着,唇畔上扬的弧度不由也渐渐柔软起来。就连他们之间叫清风的白马亦是懒懒时不时踏起前蹄,小伙子又挠了挠头说,清风它今天挺高兴的。
颜东笑眯眯瞧她,“要不要坐上去试试?”
苏沫由着他和小伙子扶着坐上了马背,另一辆电动车也死巧不巧地停在了马厩外。
杨昱美挽着陈以航闲闲迈着步子一路观望了过来,停在他们几步之外。
清风甩了甩头和马尾,苏沫“啊”了一声,颜东一边牵着马头套的缰绳,一边扶着马头,笑话她:“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胆小,以后要治你,就带你来骑马。”
苏沫有些微恼地瞪了他一眼,这才缓缓抬手去拂迷了眼睛的发丝,视线扫及左侧,恰好对上了那人不怒自威的深邃眸子。
她好不容易放松了的身子,一时又有些僵硬。
陈以航还停在原地,单手插在兜里。杨昱美率先走了过来,跟颜东打了个招呼,摸了摸清风的头,清风耷拉下脑袋,动了动耳朵,杨昱美也不以为意,甚至都没抬头看苏沫一眼,就满面高傲地回头跟小伙子说:“清风今天我包了,价格出双倍,你让她下来。”
说完她就站远了一些,陈以航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苏沫的唇色霎时有些泛白,不等她开口,颜东的口气已是冷了下来:“清风它不是一般的马,它不挑钱只挑人,昱美你上去了,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
杨昱美也不怒,笑着接口,苏沫神思恍惚起来。
她没在意去听,却只是看向不远处那人懒懒又宠溺的笑颜。
隔着浓密的青草地和原野上的微风,她在这头,他就在那头,她在高高的马背上,他微微仰起头眯着眸,中间有数不清的马匹被工作人员牵出厩槽,偶尔会挡住视线,随后又慢慢从眼前闪了过去,这一刻,她只觉像是有一堵又一堵参差不齐的墙,源源不断地升了起来,无形中阻隔在了他们之间。
苏沫眨了眨眼,低低开口:“颜东,换马吧。”
闻言,一旁的陈以航嘲讽似地笑出声来,他几步走上来揽住杨昱美的肩,她本是极高挑的美人,现下依在他怀里,竟也显得小鸟依人起来。陈以航揉着她的头发,温言说道:“什么东西都要争,也不怕跌了自己的身价,那只不过是一匹不显眼的马,传出去还不让人家笑话死。”
杨昱美立刻娇俏地笑出声来:“还是以航你疼我,我差点儿就昏了头。走吧,你重新给我挑一匹。我今天心情好,想要同人赛一赛马。不如,你陪我?”
陈以航笑不作声。
一直到他二人走得远了些,颜东皱紧的眉心才稍稍松开一些,苏沫弯低了身子拍了拍他的手背,颜东这才发现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心都已犯了白,他似乎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苏沫,她却是淡笑着摇摇头,“犯不着为了不值得的事情影响心情,否则可对不起这么好的空气,陪我逛一圈?”
颜东翻身一跃,跨上了另一匹通体棕色的马。苏沫长腿轻碰了碰马腹,浅喝一声:“驾。”
清风甩了甩尾巴,慢慢挪开步伐,还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马嘶鸣,杨昱美又顺势瞧了过来。
心底的那口气,似乎还是咽不下去。
苏沫一袭嫩黄的背影稳稳端坐于马背上,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同她人一样孤傲。阳光暖暖地打在他二人身上,往后拉出极长的两道相互依偎且并肩而行的影子,陈以航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眸色也越来越深。
杨昱美还在喋喋不休不甚满意,陈以航已是自顾翻身跃上另一匹性子极烈的马,道:“你还赛不赛了。”
声音极不耐烦,与先前的温柔呢喃相去甚远。
下一瞬,他已是沿着那二人走过的路,不紧不慢地跟了出去。
四人同行,气氛有些诡异。
两个男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扫过一直走在最旁边的苏沫。
颜东低低咳了一声,目光转向左后方的陈以航:“下月凉城市长换届选举,高伯父的选会,你会到场的罢。”话只说了一半,他及时刹了车。
陈以航用力拉了一下缰绳,答得很肯定:“会。”
“那好。我跟沫沫逛一圈回去门庭处,一起喝杯饮料。”
“恐怕没空,不如现在绕道一边逛逛一边聊。”
颜东有些犹豫,摇了摇头,他又催促了几下马腹,追上苏沫。她知道他不放心杨昱美,可她也是极不愿意跟陈以航待在一块的,她抿了抿唇,“你跟他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而她话音刚落,杨昱美已是幽幽几声清喝,骑远了。
苏沫更近地往他身边倾了身子,笑道:“这下你该放心了。”那模样极活泼,颜东一下子被逗乐,自己还坐在马上,也不忘替她拉好缰绳。与此同时,身后的陈以航猛然间喝出声来,“驾”,身下那匹烈马已是踏起一片春泥,一会儿工夫,影子就成了远远一点。
颜东的好胜心也被激了起来,这么多年不曾赛过马压抑着的渴望一瞬间自心底升腾而起,他朝苏沫点点头,立刻紧紧追了上去。
苏沫多看了几眼那两道英气斐然的剪影,这才慢慢驱着清风往前走,却不料没走出几十米远,杨昱美又骑着马回头来找她了。苏沫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背上,却还不断催促着清风加速,不想被她拦下。可谁料杨昱美马术着实上乘,很快又拉紧缰绳绕了个弧线又追了上来。
“你不会骑马。”她发出冷冷的鄙夷声,“也对,像你这样出生的人,就算是攀上了颜家,也是不可能飞上枝头成为凤凰的。”
苏沫回头瞥她一眼,清冷冷一笑,恰如芙蕖出水。
杨昱美愣了一瞬,一股冷意自脚底缓缓升起,顷刻间便直达五脏六腑。那个女孩子……亦是长发似瀑,眉眼如画,神情间仿佛总隐隐约约添有旧日里的影子,让杨昱美有一种真假难辨的错觉。苏沫匆匆回眸嫣然一瞥,发丝不小心迷了眼睛,她唇畔若有若无的笑容却是特别轻盈、特别悠扬、也特别的不一样,真真像极了她死去九年的妹妹。
杨昱美更快地催促着马。
她对阿荏有多熟悉,她现在就对苏沫有多排斥。
苏沫拉紧了缰绳,清风乖巧地慢慢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苏沫平静地望着她,“一次性说完算了。”
马儿不太安宁,在原地转着圈儿,杨昱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就嗤笑了一声,“太像了,声音也像,有时候我也会想你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可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不光这脸变了样,就连性子也变了很多,而且她已经不在了,她不可能回来的。所以你再像她,也不是她,你赢不了的。”说到最后,她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苏沫疲倦地看了她一眼,觉得无聊,转身策马就走,只是手中御马的动作依旧难免生疏和别扭。
杨昱美唇畔扬起一抹冷笑,她忽然间玩心大起,紧紧跟上了几步,陡然就拔下头上固定发型的一根长簪,趁苏沫不注意,狠狠地朝清风臀部刺了进去!
清风吃痛,发出一阵凄厉的嘶鸣,发疯了似地往前奔去!
场上一下子乱了套,不远处看着她们的小伙子急得不住挠头,也上了马立刻追上去。
前方的苏沫害怕得尖叫,整个身子都伏在马背上,不住颠簸,眼看着大半个身子已经被颠出马背外,就快要摔到地上,她还紧紧拽着缰绳,不断叫着:“清风!清风!”
杨昱美在身后笑得花枝乱颤。
身后似有数匹马一起追她,她甚至能听见颜东的声音。苏沫浑身上下早已被颠得散架了般疼痛,她本就不会骑马,能坚持这么久没被摔出已是奇迹,可她仍是咬唇撑着,奈何受惊了的清风着实威猛,一直跑到围场边郊树木丛生处,眼看就要撞上障碍物,惊马前蹄高高扬起,马背上的苏沫一时反转不及,大声惊呼着被甩了出去,下一瞬就在陈以航与颜东等人的眼前,重重跌落在了地上。
颜东简直急红了眼。
他们匆匆下马,奔了过去。
苏沫一脸苍白地屈卧在草地上,双眸紧闭,睫毛不住颤抖,就连唇亦早已抿成了僵硬的直线。陈以航顷刻间便乱了方寸,耳畔呼呼只是前一瞬骨头断裂的清脆声,他急出声问:“哪儿疼?要不要紧?沫,你说说话!睁开眼睛看看人!”
陈以航跪在地上,弯腰就想把她抱起。
颜东一把推倒他,“不能碰!叫担架来!”
“为什么不能碰!你看她等得了担架吗!她那么疼,你想让她疼死啊!”
颜东被他吼得耳膜发疼,却依旧挡住他身子,一边回头冲小伙子喊:“快去叫人抬担架来,再叫救护车!”陈以航还要推开他,颜东终是暴怒,冲他吼道:“陈以航,你看清楚了,你再擅自抱她你会让她死的,骨折的病人你不能抱着她跑!收起你的那一套,不是你以为对她好的就是她真正需要的!”
陈以航怔忡在当地,颜东的话宛如重锤一击一击砸在他心底,粉碎一片。
杨昱美下了马,陈以航朝她望过来,他的眼中似乎已建起一座城堡,冰封起了万年的寒冷风霜,她觉得只看了一眼,浑身就仿佛陷入千年冰窖般,彻骨的寒冷。她缩在原地,一张丽容冷傲无比,仍是倔强地不肯道歉和关心。
担架很快就过来,颜东指挥众人小心翼翼将苏沫抬了上去。
他跟着上了车,猛然间担架上的女子动了动,指尖拽住了他的衣袖。
“以航……疼……”
颜东听见她极微弱的呼唤。
他低下身子,呼吸拂过她因痛苦已经皱成一团的小脸,她没有睁开眼,睫毛簌簌直颤,可那攥着他衣袖的手指就是不肯松开,反而随着车的加速也越来越紧,一分一分地揉着、像是要揉到他的心底里去。
颜东看向车窗外,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男子,身边站着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天造地设的一双。
颜东反握住了苏沫的小手,“别怕,有我在。”
她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力量,渐渐地昏睡了过去。
苏沫是在额际湿凉的刺激下醒来的。
尚未完全挣脱梦境和疼痛的女子睁开眼,视野中模糊的事物也逐渐清晰了轮廓,最先闯入眼中的是白色,铺天盖地不辨是非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布帘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单还有身上缠着的白色的绷带--
医院里。
她浑身烫得难受。
颜东推开门,端着东西走进来,她朝他勉力笑了笑。
颜东替她量了量体温和各项指标,遂又扶起她的身子,宠溺说道:“我们福大命大的小猫,索性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右手手肘处和腿部有轻微骨折,休息一阵子就好了,不过你啊,倒是很喜欢发烧,每个月都要烧一烧,小心退烧药吃多了产生抗体,以后都治不好了。”
她嘟着嘴,蹦出一个字,“吵。”
有人敲了敲病房门,颜东说了声“进来”,苏沫望见来人,竟陡然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门边正站着一身职业装束的高挑女子:“颜医生,我可否占用苏小姐一点时间?”
颜东并不清楚她是陈以航的秘书,只见苏沫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了无碍,他这才起身朝门外走去,顺便关上了门。
王岚站在原地,不敢相信病床上面无血色的女子是苏沫。她似乎很是疲倦,一双清亮的眸子现在竟无半分神采,她朝自己扯出一丝笑来,可若是有镜子,她便会发现那笑容是何其惆怅。
“王秘书,你是来给我送东西的?”
王岚点点头。
苏沫眼神随即一黯,“其实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不过请你回去告诉他,即使没有支票,我也会主动离他远远的,不会去烦他扰他,他自可不必像对其他女人那样对我。”
“苏小姐您误会了。”王岚走近了两步,却又定住不再上前,像是怕打扰到她一样。王岚递给她一个蓝底白釉的青花瓷瓶子,心酸说道:“苏小姐,这里面装有最好的跌打软膏,陈董知道您摔伤了,特地让我给您送过来。”
按道理颜东诊所最不缺的就是药了,可苏沫仍鬼使神差地接过来。
她旋了一圈,并未发现瓶身上标有的医学标签。
他还特地将药膏装进了她喜欢的瓶子里。
“早晚各一次。”王岚留意着她的表情,轻轻说完用法,苏沫仍然握着瓶子发呆。
凉凉的触感仿似不止握在手里,也像蔓延到了心底。
苏沫抿了抿干涩的唇,容色淡淡开口:“王秘书,过去一段时间,真的很谢谢你。我想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你也看到了,我有我的生活。”她下完逐客令后就转过脸,静静望向窗外。
王岚欲言又止,与她道别。怎料她走到门边了又突然回头,仿似下了极大的勇气:“苏小姐,陈董对您,真的很不一样。”
苏沫寡淡抬眸,王岚朝她笑一笑:“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只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王秘书,你凭什么认为你能猜到他的心思?”
苏沫一语中的,王岚浑身一僵。这的确本不该是作为秘书应该插手的事情,可苏沫不知道,正是自己从马背上摔伤的这件事,才让王岚埋在心底多日的话语,有了不得不说的理由。
“我不知道您对陈董有什么误会,但他确实从未对一个女孩子像对您这样上心过。我在他身边待了整整五年,几乎从他一回国接手锦森开始我就跟着他,很多事情都是我亲手操办,苏小姐,您也许该听完我这段话再做决定。”
王岚说:“锦森与颜氏之间的事情,陈董并不想让您卷入。他并没有骗您,他来大阪的机票我早已定好,只可惜当天清晨公司内部出了些事,连累到股指大幅震荡,情势险些失控,他这才失约。可当晚陈董还是因为您一句话,就立刻放下了手头一切事情,飞了过来。”商场上的事情王岚不便多说,可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依旧在苏沫心底激起不小的涟漪。
“杨老先生住院已久,直到陈董和您在大阪的那天晚上,他病情终于稳定,有醒转迹象。第二天,陈董本该是和杨太太杨小姐一起在医院陪杨老先生,可您从大阪一回来就高烧不退,我不得已向陈董打电话说了一声,而他竟然舍了杨小姐一家人,很快就赶到苑薇街,照顾了您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我替他送来西服,陈董洗漱完毕就回公司工作了,就为这事还被杨老先生狠狠训了一顿。可陈董只是淡淡一句,说什么都别让您知道。他说您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特别在意杨家的事,不让于南、不让我在您面前提起那边任何一件事,免得您伤心。“王岚停了停:“苏小姐,圣诞夜那天,陈董在苑薇街等了您一晚上,他包下双子大楼的最高两层的空中花园,里面摆有钢琴、心型形状的粉红玫瑰和蜡烛,甚至连厨子都是不惜重金从西班牙王室请来的六星级厨师佩尔奇,这一切都是我去采办,所以印象深刻,陈董还说他势必要让这一夜永远被记住。我以为他会在陪杨小姐去城南置办完首饰之后直接带她来到这里,可当他让我去苑薇街接您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值得他花重金和心思的女孩子,并不是杨小姐。”
“那晚我在双子楼等到零点,陈董和您都没有过来。我回到公司,陈董像疯了一样,办公室里能砸的都砸了,他自己也醉得不省人事,他一直念叨着卡农,还说了一句话--
我欠她一个圣诞节,我用力去还了,可她不在意。
苏小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董失态。我想您要是见了他那个样子,也会难受的。“王岚沉默了下来,似乎在等病床上的女子慢慢缓解濒临崩溃的情绪。
手心捏着的床单早已皱成一团,苏沫重重的喘气,高烧不息的头变得越来越沉,她要怎么去相信,王岚口中的那个男人,竟会对自己这样情根深种。
王岚每多说一句,都像是在她身上凌迟一刀,带来凛冽彻骨的疼痛。她是真的无力再听,可王岚偏偏在此时再度开了口。
“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