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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着脸的天,多像一个闭着眼的梦(1)

苏沫一直重复做一个梦。

梦里是枯芜灼烧的夏日,和轻佻的风。

苏沫来到一条古街,左边墙上爬满了大片的粉红蔷薇,她一伸手,花瓣瞬时飘落。梦中有一少年,白衣、清爽。他的笑容摇摇晃晃,带着季节深深暗暗的剪影。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唯有尽力奔跑,想要追上,可是每当少年准备回头时,苏沫的头便嗡地一声,炸开般疼痛。

她猛然惊醒,睡意全无。

又是那一场虚无的幻觉,她的记忆只有九年,十七岁以前的生活,早已随着那场车祸熊熊燃烧的大火,一起被毁灭干净。

苏沫轻手轻脚来到走廊上,直走,再左转,就是他的房间。

“咚……咚……”

每隔三秒敲一下,是她对颜东的小习惯。

门应声而开,颜东面容隐见疲倦,在看到她只穿了一条真丝睡裙,还赤脚的那一刻,他有微微的蹙眉,“沫沫,怎么还不睡?”

她不敢抬头,一直盯着自己的双脚,素淡的指甲油好像有些久了,地板的温度并不冰凉,舒适到刚刚好。而后在一片死寂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若蚊鸣:“唔,颜东,我想回去。”

颜东看着像孩子一样的她,突然就轻声笑了:“好的,沫沫。”

我送你回去。

只要,这是你想要的。

飞机划破一片片云彩。

凉城,七月。

颜家西苑。

隐约有慵懒的女声缓缓在唱:总在不经意的年生,回首彼岸,纵然发现光景绵长。苏沫拉开层叠波浪般的天鹅绒窗帘,一瞬被白晃晃的光线直直刺痛眼睑。室内温度29度半,已是炎热夏季的开端。一整排硕大玻璃窗紧紧关闭,苏沫怔了一会儿,停在窗框上的手仍没有勇气将它拉开。

宁愿就这么闷热着吧。

去洗手间拼命地用冷水洗脸,她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自己,脸色灰白,像一尾濒死的鱼。

又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楼下佣人已经摆好了餐具,徐夜凉见她下来,热情地招呼她过来吃早饭。

苏沫莞尔:“伯父、伯母早安。”

颜正铭朝她笑着点点头。

他们都是极淡泊温和的人,颜氏企业却做的极大。这几十年来,颜家一直风光无限,在凉城占据一席之地。独子颜东却致力学医,曾和家里闹过不小的矛盾。

颜正铭深凝的目光忽而对上她,笑着问道:“过几天有一场竞标会,沫沫有没有兴趣跟去看看?”

苏沫微微一怔,继而放下筷子,轻声笑道:“好。”

颜正铭满意起身离桌,去客厅打了个电话。

苏沫回了西苑,一手无意识地重复搅拌着咖啡,一手翻着茶几上颜氏近期的项目企划案。桌上的手机忽而震动,她接通。现在是凉城晚上七点,也就是洛杉矶半夜三点钟,她没想到颜东一直不睡就是为了等她的电话。她端起咖啡杯遮住脸,有些愧疚:“颜东,我错了……”

颜东忍不住笑了,他太熟悉电话那端她的习惯,每次做错事以为要受到惩罚的时候,她都会拿书挡住脸,然后慢慢地把书往下移,露出一双清亮至极的眸子。

他拉开冰箱拿出夜宵,电话夹在肩上:“沫沫,在家里住的还习惯么?”

“嗯,伯父伯母都对我很好,还说让我去公司帮忙。”

他手上动作一停,突然一阵沉默。

苏沫唤他,他才回神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沫沫,你找过那条街了?”

她轻啜了一口拿铁:“还没有。”

颜东舒出一口气,心底盘旋了几十个小时的大石终于落地。她提出要回凉城时,他有过犹豫,害怕某一天他就会永远失去她。可若让他再选一次,他恐怕还是会答应。

苏沫挂断电话,她盯着已经变暗的手机屏幕失神,想起以前颜东总爱揉乱她的头发,一脸宠溺地捏她的鼻尖,笑她傻,笑她天真。那样温暖的笑容,就如同芳草地上的阳光,明媚光亮。苏沫心底浮起淡淡的挣扎,她不确定九年前的记忆,是否果真可以抵过颜东对她的宠爱,若要拿这二者去交换,她日后又会不会后悔?

竞标会当天,颜正铭说会有人来接她。

苏沫坐在南苑花园里的红椅上,静默看着手中的书。书皮陈旧,还缺了几页书角,是早些年在美国买到的一本古诗词。浓郁的树荫投影在身上,早上的阳光已经微微有些刺眼。她怡然坐在那,膝盖并拢,双腿自然地朝侧微微倾斜。正想假寐的时候,听到院外轿车鸣笛的声音。

苏沫微仰起脸,进门的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锐气飞扬,成熟稳重。

高子乔瞧见了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平静地走到颜正铭跟前:“伯父。”

颜正铭点点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苏沫。”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又说了些公司的事,苏沫合起书静静跟在后面。

高子乔这个人,她是知道一些的。他跟颜东一个大院里长大,父辈从政,自己却进了商界。因高颜两家交情很好,他便留在颜氏。

由大厅至院落再到上车,两人全无半句谈话。

苏沫看得出来,他眉宇间有极力遮掩的为难之色,可看上去不像是因为她,一时也想不明白,她俯身进了车后座。

南苑顶楼阳台,徐夜凉看着深灰色轿车拂尘而去,叹了一口气:“儿子真会为了苏沫,乖乖回到公司帮忙?”

颜正铭负手而立,闻言笑了笑,喝了口茶便回了书房。

今天竞标会争夺的是一块地皮,星河开发区。对手正是和颜氏旗鼓相当的锦森集团,自从董事长杨秉文近几年逐渐放手,将公司交由陈以航打理之后,锦森在很多项目上都要与颜氏一争高下,渐有一家独大的趋势。

深灰色轿车慢慢穿梭于青石板路上。

苏沫透过玻璃瞧着渐渐驶近的红绿灯,车内流畅的音乐唱出最后一个音符,与稳稳停下的轮胎一齐归于静止状态。

高子乔考究地看她一眼,温和问道:“喜欢宋词?”

原来早些时候看的书也被他瞧见了。

苏沫淡淡一笑:“元曲也喜欢,闲暇的时候会抄一些词在书签上。”

“这我知道。” 高子乔朗声笑开:“颜东回国虽寥寥数次,你做的书签却总不离身。”

苏沫脸颊上泛出一丝桃红,颜东对她的好,她总是知道的。

高子乔往后仰了仰,手揉着额角:“我还记得当时的那一套书签是‘李三瘦’。怎么,你也很喜欢她?”

也?

她眯起眼眸,不动声色的声音有些飘渺:“我很喜欢李清照的冷清,三瘦之中最喜欢的一句是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他定定瞧着她,闪烁的眸色忽地转为暗沉,深处似有淡淡的悲伤。苏沫讶异,刚想问他怎么了,前面恰好传来司机恭顺的声音:“高先生,到了。”

一转眼的功夫,车停在了市中心福深商业会场前。一栋古典的中式建筑大楼突兀地矗立于一座座华丽大厦之中,四方飞翘入天的檐角,红顶砖瓦,楼前还有石狮一左一右,更添肃穆威严。

会场四周清一色黑色轿车,前来接待的男人们个个西装革履,派头十足。经理礼貌地向颜氏集团代表问过好:“这边请,颜氏的位子在第一排正中,已经都安排好了。”

“锦森那边人来没来?”高子乔的语调低沉紧促。

经理点点头,有些迟疑说道:“那边的态度不清不楚,先是说放弃这个标,今天似乎又临时改了口。”

“好。”

高子乔不再说话,依旧心事重重地信步往前。

一行人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厅,阳光透过两侧的玻璃晒下刺眼光芒。

会场很热闹,满大厅都是繁忙的人群,唯独苏沫安坐一旁,好似津津有味地看戏。可不,这就是一场戏。真正竞标花落谁家,可不是在正厅里能解决的。

一直到竞标会快要结束,锦森集团的代表仍然没有出现。

高子乔的眉间隐现阴霾,苏沫同他一样,直觉很重要的一件事越快要接近结果了,那种遭遇未知变故的可能性反而会越大。

果不其然。

当主持人唱到第三次,就快要敲定时,会场大门轰然而开。

苏沫回眸,于一片惶惶日光中,高大身影冲破光影而来。他穿着十分休闲,深色凯丝米V领薄透毛衣,露出一点胸膛,白色休闲裤。四五位黑色套装的人紧随其后,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人群中顷刻便响起殷切热情的呼喊:“是陈以航!”

苏沫失了神,一字一字重复呢喃:陈以航。

竟是那晚弹钢琴的男子。

陈以航匆匆扫了一眼场上的记者和竞标人们,走到高子乔身边,单手还插在兜里。

高子乔笑容温煦:“来了。”

他点点头,面无表情。目光扫过身边的苏沫时停了一停,眉目一挑,继而低头轻咳一声:“上去说。”

陈以航的背影消失极快,转眼便在保安的保护下进了电梯。苏沫蹙眉,明明只见过他一次,心底的抵触情绪竟格外明显。她讨厌随之而来的那股淡淡熟悉感,让她无所适从。

秘书走到主持人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主持人连连点头,右手不住抹汗。

苏沫担忧地望了眼高子乔,他只是俯身对她淡淡笑道:“走,我们也上去。”

很多记者一拥而上,举起照相机试图捕风捉影,揣测接下来的明争暗夺,场内顿时失了秩序。保安护着他们进了电梯,门合上的一霎那,所有的喧嚣都被阻隔在外。她看着红色的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心跳也跟着逐渐加速。而另一边,陈以航淡漠地踏在羊绒地毯上,只是短短一路的时间,却足够他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三天前,LE-PETIT-JARDIN高级法式餐厅。

陈以航答应为杨昱美献上一首钢琴曲,却不曾想信手拈来的竟是卡农。以轻柔和弦起音,熟悉到钝痛的音调从他指尖流淌出来,他入了神,心跟着起伏抽疼,耳畔却忽然响起一道清澈的声音:“等等!乐谱第六页上面,有个地方你弹错了!”

卡农戛然而止。

整个餐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他循着声音方向望去,一抹纤细身影站在他几步开外。

她的长发掩着略显惨白的脸颊,不住颤抖的长睫下双眸空洞,声音都不像是她自己的,却还偏偏孤清地逞强:“这里的音本该弹得循序渐进,十分均匀,而你明显为了追求技巧,忽略了乐曲中的感情色彩。”

他一时没有接话,身形却免不了一震。

她说的话,她的语气和声音,怎么那么像……一个人?

他漠漠看着那个女孩子,身侧的杨昱美却是双手抱胸,走过去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兀然就冷笑出声,却是含嗔带怒地朝他而来:“以航啊,你怎么就这样招桃花,到哪儿都有不三不四的人倒贴着黏过来!这饭吃得没劲,我要走了!”

苏沫徐徐抬眸,清澈的大眼对上杨昱美冰窖般的视线,又转向他。他清楚瞧见那样漂亮的眸子里簇起火焰,让她整个人格外明艳动人。陈以航忽就温温笑开,起身细心替杨昱美拢紧披肩:“还有一个好地方,我带你去。”

而后就是稀松平常的擦肩而过。

杨昱美得意挽着他的臂膀经过苏沫身旁,还不忘神色倨傲地冷冷讽刺:“不自量力!”他似乎记得,当时她闻言后身形猛烈一颤,唇角霎时便凝成了僵硬而苍白的直线。

那便是她留给他最后的印象。

福深商业会所顶楼,一间气派宽敞的会议室。近似家居室的装修风格--里间是休息室,外面是客厅,有会议桌、沙发、休闲椅、冰箱,背景墙是一面大大的落地琉璃窗,阳光通透而入。

待锦森国际和颜氏的大部分人都坐定后,会议毫无征兆地开始,冗长却热烈。

双方都在对此次竞标中对方实力进行不着痕迹地打探,间或提到城西的那家仓库,苏沫想了想,是上次颜氏让给锦森的一笔工程。

说是让,怕是夺不过来才是真的。

陈以航的商业才能,着实不能小觑。

普林斯顿的MBA回国,接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城南近海岸的一块地皮,谁也没想到,当初不看好的地方竟在一年之内硬是让他创造出了奇迹。

一战成名,锋芒毕露。

之后的行事却低调了许多,但圈内人提起他都会说到这样几个词,眼光独到,手腕强硬,行事果决,更何况还这样年轻,当真前途无量。

所有人都在低头研读标书,苏沫却听到了指尖轻而有节奏地敲击桌子声。

她抬眸,看向对面的男子。

陈以航仰头慵懒地靠着皮椅,长眉微拧,黑发被日光折射出斑斓色彩,耀眼夺目。淡淡的光晕从额头延至下巴勾勒出完美的线条,最吸引她的却是那像被墨浸染了一般的浓眉和眼睛。

她不懂,为何他的目光里总有一丝几不可辨的颓然。

据说,陈以航和高子乔私交甚好。一个冷酷倨傲,一个洒脱不羁,都是国际知名财经杂志频频报道的商业奇才。高子乔还是黄金单身汉,陈以航却快要订婚了,对方是锦森集团董事长杨秉文的千金,杨昱美。

据说,杨秉文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双胞胎女儿。可惜小女儿杨颂荏十七岁时死于一场车祸,夫妻二人便将所有的宠爱都转移到杨昱美身上。

据说……

陈以航察觉到灼灼注视,抬眸一看,四道目光直直在空中交接,苏沫惊得一颤!

她赶忙躲开将头垂下,视线移回标书接着往下看,可眼前的文字模糊--清晰--再模糊,全部堆出了他的轮廓。

怎么会这样?只是一眼,却仿似浑身通了电流。

他们又谈了很多,她都不想再听,找了个借口,就先出去了。

陈以航目光流转,直到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磨砂玻璃门后,那双微陷而细长的眸里才起了一丝波澜。身侧有人递过来一份整理好的文件,低低问道:“陈董,您看?”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不会错过。

陈以航似笑非笑,停顿了五秒钟,突然站起来淡淡开口:“不好意思,这个项目,锦森暂时没有投资的计划。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话刚说完,人却已大步离开,一行人匆匆站起,看着那扇兀自打转的大门,好长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陈以航单手插在兜里等电梯,另一只手还在把玩着手机,闻到空气里稀薄的一丝茶香,动作微微顿住。

不远处拐角的茶水间里传出女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他走近,苏沫一袭靛蓝长裙落落立在那里,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优雅,竟是在--

泡茶。

她挑了一套细腻的青花瓷茶具,用茶挟子将茶具在沸水中一一洗净热烫,轻轻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稍许茶叶倾于纸上分了粗细。随即又取了最茶中粗者填盏底,次用细末填于中层,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瓯,便提起执壶,悬壶高冲,注水入瓯。

茶香散开,顿时便溢满了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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