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导读
神甫雅科夫看起来邋遢猥琐,甚至在做客的时候将主人家的点心偷偷装到自己的口袋中,这被农业机关常务委员库宁看在眼中。实际上神甫是把自己有限的薪金都用去接济更为贫困的人了,得知原因后,库宁对雅科夫的态度有了新的变化。
农业机关常务委员库宁是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从彼得堡回到自己的庄园波利索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发人骑马去请辛科沃村的当地教士雅科夫·斯米尔诺夫。
过了约莫五小时,雅科夫来了。
“幸会,幸会!”库宁在前厅迎候他,说,“我在这儿已生活并服务了一年了,现在你我该认识认识了。见了您不胜荣幸!可……想不到您竟这般年轻!”库宁惊叹道,“请问贵庚?”
“二十八,先生……”雅科夫教士说,轻轻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脸孔无端红了起来。
库宁领着来客进了书房,打量起他来。
“好一副粗俗的脸,活像是村妇的脸。”他暗自思忖道。
千真万确,雅科夫那张脸带有不少“女人气”。翘鼻子、通红的脸颊、蓝灰色的大眼睛,外加稀稀拉拉几乎看不见的眉毛、红棕色的干枯长发梳得顺直,像根根棍子,散落在双肩上,唇髭刚长不久,凑合着蓄成真正男子汉的唇髭,他那胡子在宗教学校的学生口中不知为什么叫“搔痒棍”:稀稀拉拉,皮肉尽露,用手去理,用梳子去梳也是多此一举。莫非还是拔了爽快……这几根少得可怜的玩意儿,不平不整,便成了一小团乱麻,有如这是雅科夫一心要乔装成教士,硬把胡子黏上去,半道上被人扯去了一截。他身上穿的法衣,是那种掺了菊苣的淡咖啡色,两个胳膊肘还有大块补丁。
“怪人一个……”库宁眼望着他那溅满泥浆的衣襟,心想,“头一次来做客,居然想不到穿得体面些……”
“请坐,神甫,”他说得有些不客气,显得几分怠慢,说着把圈椅推到了桌前,“坐吧,您请!”
{雅科夫教士手抱拳,对着双拳咳嗽了一声,不自在地挨着椅沿坐了下去,双手放到了膝盖上。这位身材矮小、胸窄小、脸上热汗淋漓、面色通红的人儿一开始就给库宁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此前库宁绝没有想到在俄罗斯竟存在面貌这等猥琐而可怜的教士,而从雅科夫的举止、手掌放在膝盖上的姿势,以及端坐在椅沿上的举止看来,他更显得缺乏尊严,甚至透出奴颜婢膝的气息。}
【这里写雅科夫奴颜婢膝的气息,是为了给后边人物的高大形象埋下伏笔。】
“我呢,神甫,请您来有事相商,”库宁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了起来,“我有幸负有一件令人愉快的责任,帮助您完成一项有益的事业……那就是,我从彼得堡回来后,在桌子上看到了一封首席贵族写来的信,叶果尔·德米特里耶维奇说到你们辛科沃村要办一所教区学校,他建议我担当起照管该校的重任。神甫,我很高兴,愿全身心投入……竭尽全力。对这一建议我欣喜异常。”
库宁说罢,在书房里踱起步来。
“您与叶果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当然都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多的钱。我的庄园已抵押出去了,我的生活来源全靠做常务委员的那点薪金。所以您不能对我寄予太大的希望,不过我还是会尽力而为的……神甫,你认为学校什么时候开学?”
“等到有了钱……”雅科夫教士答道。
“现在您有多少钱了?”
“几乎不明一文。村会上已做出了决定,每个男丁每年交三十戈比,可他们只是口头上说说,单第一批设备至少得两百卢布……”
“哦,不错……遗憾的是我手头没这笔钱……”库宁叹了口气,“我这一趟外出钱全花光了……甚至还举了债。我们一起想想别的法子吧。”
库宁嘴里念念有词,动起了脑子。他说出了自己的设想,眼盯着雅科夫教士的脸,看他是不是赞同自己的想法。可对方的脸上一片空白,除一脸的腼腆和不安外,毫无别的反应。一看叫人不由以为,库宁说的是玄妙的事儿,雅科夫教士听了不得要领——他听,只是出于礼貌,同时又担心对方会看穿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似的。
“显然,这小个子不是个脑子灵的人……”库宁心想,“胆子出奇的小,又笨头笨脑。”
只有到了仆人端进来托盘,上面放着两杯茶和一盘小甜面包,雅科夫教士这才显出几分生趣,脸上现出些许笑意。他拿过给自己的那杯茶,立即喝了起来。
“我们要不要给主教大人写封信?”库宁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实话,提出开办教区学校的主意不是地方自治局,也不是你我,而是教会当局。他们应该切实地指出资金来源才是。我记得,在哪里见到过已为这笔开支拨出过一笔经费了。你是不是已有所闻?”
雅科夫教士专心喝着茶,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抬起头,一双蓝灰色的眼睛打量着库宁,想了想,像是突然想起了对方的问话,摇了摇头,以示不知道。他那张难看的脸上从一只耳朵到另一只耳朵满脸现出的是心满意足的表情,一种低俗、贪吃的神情。他喝着茶,口口都喝得有滋有味,每杯都喝得点滴不剩,最后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又拿了起来,朝杯底看了看,又放回去。脸上的满足感便随之消失……接着库宁看到客人从盘子上拿过一只甜面包,吃了一口,把剩下的拿在手里翻来覆去转了转后,迅速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嘿,作为一名教士,这也太不合体统!”库宁心想,轻蔑地耸耸肩,“这算什么呢,是教士的贪心,还是孩子气的表现?”
库宁又让客人喝了一杯茶,然后送他去了前厅,回来后自己躺倒在沙发上,对雅科夫的来访感到十分不快。
“多古怪,多不礼貌的一个家伙!”库宁想,“肮脏、邋遢、粗鲁、愚蠢,也许还是个醉鬼……我的天,竟是这么一个神职人员,这么一个精神之父!这么一个百姓的教师!可以想象,每次祈祷前,助祭冲着他喊:‘祝福吧,人间的主宰!’时,他的声音里准含有几多讽刺的意味。好一个人间的主宰!这样的主宰,没一丝一毫尊严,没半点教养,像个小学生,竟把面包塞进自己的口袋……呸!天哪,主教在选取这样的人担任教职时,他的眼力哪里去了?他们把这样的人派来做教师,他们把百姓看成了什么人了?这里需要的竟是这样的人……”
于是库宁又想到了,俄国的教士该是什么样的人……
“譬如说,让我来当神甫……凡是有教养、热爱自己事业的人必大有作为……要是我,早就开办起学校了。布道词呢?如果是名真诚的神甫,心怀对事业的爱心,他就会宣讲出鼓舞人心、美妙而动听的布道词!”
于是库宁闭上眼睛,默默地编起了布道词。不多久,他就在桌前坐了下来,动笔疾书起来。
“送给这红发的家伙,让他在教堂里宣读……”他心想。
就在这个星期天,一早,库宁坐车去了辛科沃村商谈办学校的事,顺道看了看那里的教堂。他便是该教区的教民。尽管道路泥泞不堪,倒是天高气爽,阳光明媚,照得这一带皑皑白雪亮晶晶的,白雪在与大地作别时,像颗颗钻石,发出耀眼的光芒。白雪旁冬小麦的幼苗茁壮成长,绿油油的,白嘴鸦在上空庄严翱翔。一只白嘴鸦落到了地上,蹦跳了几下,才站稳了脚跟。
库宁到了木造的教堂前,只见灰色的教堂已经破败,教堂的门廊原涂过白漆,现已全都剥落,看上去像是两根难看的车杠,门口上方的圣像,现在成了模糊不清的黑点。这一贫困的景象深深触动了库宁的心,不禁生出怜惜之情。他低垂下眼睛,进了教堂,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祈祷刚刚开始,老态龙钟的诵经士弓着背,用一种低沉而含糊的男高音诵读祷词。雅科夫教士,没有助祭协助,独自一人主持祈祷,手摇提炉,在教堂里来回巡视。好在库宁走进这贫穷潦倒的教堂时怀着谦卑的心情,一见雅科夫教士才对他微微一笑。他面前站着的矮小雅科夫穿着的是件皱巴巴、特别长的旧黄布法衣,下摆拖到了地。一见这些教民,库宁起初吃惊不小:眼见到的一色是老人和小孩……有劳力的大人哪里去了?青年和壮年人哪里去了?但站了一会儿,细看那些老年人的脸后,原来他把一些年轻人也当成了老人了。不过他对自己这看错人的小小失误并没太放在心上。
教堂内也和外面一样,一片灰色,一副破败相。圣幛和深棕色的墙上没有一处不是因年深日久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处处斑斑驳驳。窗子倒有不少,可全是灰蒙蒙的,所以教堂里笼罩着一片昏暗。
“这儿倒是灵魂纯洁之人祈祷的好地方……”库宁心想,“如果说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以其雄伟宏大而令人赞叹,那此处则以其谦卑和简朴使人倾倒。”
但是雅科夫教士一步上圣坛,开始祈祷,他那虔诚的心情便一扫而光了。雅科夫教士年纪轻轻,宗教学校一出来就直接到这里来做司祭,没有形成做礼拜的一套固定模式。他读经文的时候,仿佛还在选择什么样的嗓音合适:是响亮的男高音,还是低沉的男低音?他跪拜的姿势不正规,走起路来急匆匆的,开关圣幛的中门用力过猛……一看就知道,诵经士年老多病,又是个聋子,司祭对他说什么,也听不清,因而老发生些小误会。没等雅科夫把该念的祷词念完,他就张嘴唱了起来,要么就是雅科夫教士早已祈祷毕,老诵经士还是竖起耳朵对着圣坛,听着,就是不张嘴。待别人扯了扯他的衣襟,他才唱起来。老诵经士的嗓音苍老沙哑、病态,上气不接下气,颤颤巍巍,模糊不清……唱起来荒腔走板,偏叫一个个脑袋刚到唱诗席的小男孩给他帮腔,那孩子扯起喉咙发出刺耳的高亢童音,有意与他作对似的,两个声音极不协调。库宁立了片刻,听了听,便到外面抽烟去了。他大失所望,厌恶地打量着这灰色的教堂。
“人们都说民众的宗教感情失落了……”他叹了口气,“这也不足为奇!这样的神职人员,但愿他们派更多的来这里才好!”
此后库宁两三次进出教堂,每次进去心头憋得慌,急着跑出来透透气。终于等到了祈祷结束,他径直去了雅科夫教士家。神甫的房子内部与普通的农舍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屋顶铺的干草整齐些,窗上挂着白窗帘。雅科夫教士领着库宁进了一个明亮的小房间,是泥地,没铺地板,四壁糊着廉价的壁纸。虽说房主人也追求尽量把房间布置得漂亮些,譬如说,墙上挂些装在框子里的照片、一只时钟。一把剪刀当成了这钟的钟摆,但整个陈设毕竟显得过于简陋。一看家具,人家还以为这些都是雅科夫教士挨家挨户搜罗来的:有人给了他一张缺了一条腿的圆桌,另一家人送他一条板凳,那张椅背向后弯曲得很厉害的椅子则是第三家人给的,第四家人送的椅子椅背虽是直的,可坐的地方已凹下去了,第五家人大方地给了他一张类似沙发的玩意儿,背是平的,坐的地方满是窟窿,活像只筛子。这宝贝疙瘩被漆成了深红色,油漆味刺鼻。库宁原想坐到椅子上,转念一想还是坐到板凳上牢靠。
“您这是第一次来我们教堂吧?”雅科夫教士说着,把自己的帽子挂到了歪歪扭扭的钉子上。
“是初次登门。是这么一回事,神甫……谈正事前,能不能赏我一杯茶,要不我整个灵魂都渴干了。”
雅科夫教士眨巴起了眼睛,咳了一声,去了隔板后面,接着响起了窃窃细语声。
“大概是跟妻子说话……”库宁想,“我倒想看看这个红棕色头发的神甫有个什么样的太太……”
不一会,雅科夫教士从隔板后出来,红着脸,大汗淋漓,勉强挤出点笑容,在库宁对面挨着沙发沿坐了下来。
“这就生上茶炊,”他说着,眼不望客人。
“老天爷,他们到现在还没生茶炊!”库宁大吃一惊,暗自思忖,“没奈何,只好等了!”
“我给您带来一篇信稿,”他说,“是我写给主教的。喝了茶后我来念念……也许您可以做些补充……”
“好的,先生。”
一阵沉默。雅科夫教士不时战战兢兢偷眼看了看隔板,理理头发,擤擤鼻子。
“这天气还真不错,先生。”他说。
“是不错。不过我感兴趣的是昨天我读到过的一则消息……沃尔斯克地方自治局通过一项决议,要把自己所管辖的所有学校都交教会管理。这挺有特色。”
库宁说罢站起身,在泥地上踱起了步,说了自己的一些设想。
“这倒没什么,”他说,“只要教会的人能认清自己所负的高尚使命,清楚理解自己的责任就好办了。令我遗憾的是,我知道有些神职人员,其知识水平和道德品质连在军队里当个文书也不配,遑论做教士了。我想您会同意的:一个不称职的教师给学校带来的损害远不及不称职的教士大。”
库宁打量了一眼雅科夫教士,只见他弓着背,在苦思冥想,显然没听客人说话。
“雅沙!你过来!”只听隔板后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雅科夫教士身子哆嗦了一下,到隔板后面去了。接着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库宁急着要喝茶,难受极了。
“不行,这茶是没指望喝到了!”他看了看钟,心想,“看来,我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主人金口难开,一言不发,只是呆坐着眨巴眼睛。”
库宁拿来帽子,等雅科夫教士一来,就告辞了。
“这一个上午算是白白糟蹋了,”回去的路上库宁懊恼地想道,“他是根木头!一个树桩!他对学校毫无兴趣,就像我对去年的雪,感到的是索然无味。不行,我不能跟着他胡混了!跟他一起将一事无成!一旦被首席贵族知道,这儿的教士是这等货色,他就不会再为学校的事操心了。先得物色个好教士,然后再张罗学校的事!”
现在库宁简直恨死了雅科夫教士了。这个人,他那可怜而可笑的身材,皱巴巴的法衣,女人的脸孔,做祷告的模样,他过的那生活,官场上办事畏首畏尾,对人卑躬屈膝,凡此种种,无异亵渎了库宁胸中仅存的那点儿宗教感情,这种感情跟他吃奶时听到的童话一起悄悄地遗存至今。他对他人事业的一片热心和真诚,却遇到这般冷淡和漠视的对待,是他的自尊心所万万不能容忍的。
当天晚上,库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苦苦思索,最后毅然决然在桌前坐了下来,给主教写了封信。他请求拨款,祈求祝福,同时真诚地,像儿子那样,恳切地陈述了自己对辛科沃村教士的看法。“他年轻,”他写道,“缺乏足够的教养,看来还贪杯,这样的人不符合俄罗斯民众世世代代对教士所提出的要求。”写完信,库宁深深松了口气,满以为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心满意足地睡了。
星期一早晨,库宁还躺在床上,通报说雅科夫教士来访。他很不愿起床,便吩咐回说他不在家。星期二他出席调解法官会审法庭,星期六才回来。后来从下人处听说,那些天雅科夫教士天天都来找他。
“他可真的喜欢上我的那些小甜面包了!”库宁心想。
星期天,快到傍晚时分,雅科夫教士又来了。这次不但是他的衣襟,连帽子也沾上了污泥。像上次一样,他也是脸孔通红,满身是汗。同样挨着椅沿坐下去,库宁决心不提学校的事,不再对牛弹琴。
“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我给您带来了一份教科书的单子……”雅科夫教士先开了口。
“谢谢。”
从种种迹象看来,雅科夫教士不是为这单子而来的。他的整个神情显得很不安。但与此同时,脸上又显出果断的神色,像一个人灵机一动,突然想出了一个什么主意来。他急着要说出一件重大的、极其必要的事件,眼下正鼓起勇气,克服胆怯。
“他干吗一言不发?”库宁恼了,“瞧他若无其事地坐着,我可没时间跟他耗下去。”
神甫费劲地想打破这相对无言的尴尬局面,掩盖内心的挣扎,勉强挤了点笑容出来,这一笑害得他涨红了脸、直冒汗,与他那蓝灰色的眼睛和呆滞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库宁实在看不下去,便转过了身子,感到可恶至极。
“很抱歉,神甫,我得外出了……”他说。
雅科夫教士一听,身子哆嗦了一下,像个梦中人挨了人家一棍子,可他还继续笑着,慌慌张张动手掩好自己的衣襟。库宁见了只觉得这人既可恶,又可怜,想变变自己生硬的态度。
“神甫,请下次再来吧……”他说,“不过分别前我要对您提出一个请求……是这么回事,我心血来潮,写了两份布道词……这就让您看看……合适的话,请读读。”
“好的,先生……”雅科夫教士说着,伸出手,手心盖住了桌子上库宁写的布道词,“我收下,先生……”
他立了片刻,犹豫了一阵,把衣襟裹得更紧,忽然收起了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果断地抬起了头。
“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他说,看得出来,他竭力想要把话说得响些,清楚些。
“请问什么事?”
“我听说,您打算……辞退自己的文书……现在正要物色新的……”
“是的……那么您是不是要向我举荐什么人吗?”
“我,知道吗,我,这个,您能不能把这个职位提供给……我?”
“莫非您要辞掉神职吗?”库宁惊讶之余,问道。
“不,不。”雅科夫教士立即答道,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发白,浑身哆嗦了起来,“求上帝保佑!如果您怀疑我有这想法,那就不必了,不必了。我这只是想抽出点时间……好增加点收入……不必了,不麻烦您了!”
“哼……收入……可我每月给文书的钱只有区区二十卢布!”
“天哪,只要十卢布我就求之不得了!”教士喃喃道,还回头看了一眼,“十卢布我就心满意足了!您……觉得挺奇怪吧,谁听了都觉得奇怪。会说‘一个多贪心的教士,多爱财的教士——他的钱都用在哪里了’?我自己也觉得是贪心……责备起了自己,怪罪起了自己……愧对众人……我对您,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说句良心话,请正直的上帝为我作证……”
雅科夫教士喘了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已想好了一大段要向您表明心迹的话,可……现在全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我每年都有一百五十卢布的收入。大家都奇怪这些钱我都花在哪里了……我凭良心向您解释……每年我都要为我弟弟彼得交给宗教学校四十卢布。他在学校里一切都是免费的,可笔墨纸张得由我……”
“哦,我信,我信!可您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库宁听了客人说了这些坦露心迹的话,只觉得心情沉重,不敢正视对方那饱含泪水的目光,只是挥挥手,说。
“还有,先生,我要为自己这个教职向正教管区监督局交一笔款项,至今还没还清。按规定,我得为该职位交纳两百卢布,即每月交十卢布……请细想,我还剩下多少?此外我每月还得向阿夫拉阿米神甫至少付十卢布!”
“哪个阿夫拉阿米神甫?”
“就是辛科沃村我的前任阿夫拉阿米神甫。他之所以失去该职位是因为……体弱多病。可他现在还住在辛科沃村!你叫他怎么办?谁来养活他?他年纪大了,那总得有地方住,有吃、穿、用吧!我容不下眼看着他沿街乞讨!那样我的罪孽可就大了!我的罪孽可就大了!他……已债台高筑,我没替他还清债务,也是我的罪过。”
雅科夫教士猛地站了起来,呆呆地眼望着地面,在房里来回快步走了起来。
“天哪,天哪!”他时而举起手,时而放下,喃喃道,“救救我们,发发慈悲吧!如果你无能为力,信仰不坚定,何必来担任这一教职?我绝望之极!圣母,救救我吧!”
“别激动,神甫!”库宁说。
“饥饿难当呀,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雅科夫教士接着说道,“请多多包涵,我已到了山穷水尽了……我知道,只要我求人,愿叩头哈腰,人人都会帮助我的,可我……做不到!我怕丢脸!我怎么能向庄稼人求助呢?您在此地供职,您是看见的……谁会伸手向乞丐求助?向有钱人告助吗?我做不到向地主告助!我有自尊心!有廉耻!”
雅科夫教士挥挥手,双手焦急不安地搔搔头。
“廉耻!天哪,我有廉耻!我自尊,不愿让别人看到我潦倒。您来我家做客时,我们没半片茶叶,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丝毫没有!可自尊心逼得我不愿对您说出实情!我为自己的一身衣服,为这些补丁而害臊……为自己的法衣、为挨饿而害臊……那么教士的自尊心正当吗?”
雅科夫教士到了书房中央,停了下来,像是库宁不在身边似的,径自说了下去。
“就算我忍受得了饥饿和羞辱,天哪,殊不知,我还有妻子!知道吗,她可是好人家出身!她有一双白净的手,那么温柔,习惯于喝茶,吃白面包,睡床单……她在娘家弹钢琴……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也许她喜欢梳妆打扮,爱撒娇,坐着车串门拜客……可到了我这里,还不如厨娘,没脸上街见人。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当我去做客,带回去一只苹果或小甜面包之类的东西……”
雅科夫教士又搔起了头。
“结果我与她之间已没有了爱,剩下的只有同情……我一见她就生出怜悯之心!天哪,这叫什么世道?这些事,即使登在报上,人们还不相信呢……这世道什么时候才到头?”
“别说了,神甫!”库宁被他说话的口气惊呆了,几乎是喊了起来,“您为什么把生活看得这等阴暗?”
“请多包涵,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雅科夫教士像是喝醉了,嘟哝道,“请多包涵……这些无非是空话,请不要在意……我只是在自责,我还要自责……还要自责!”
雅科夫教士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说了起来:
“有天一大早,我从辛科沃到卢契科沃村去。我一眼就看见河岸上立着一个女人,不知在干什么……我走近一看,惊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太可怕了!伊凡·谢尔盖伊奇大夫的妻子坐在那儿洗衣服……大夫的妻子,可是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的!为了免得被人看见,早早起来,跑到离村一俄里外的地方洗衣服……是自尊心在作怪!她一见我来到她身边,见到她那穷酸相,脸孔通红通红起来……我心慌意乱,害怕极了,赶紧跑到她跟前,想帮帮她,可她把要洗的衣服藏了起来,生怕我见到她那些破破烂烂的衬衣……”
“听来简直叫人不可置信……”库宁说罢坐了下去,几乎是恐惧地打量着雅科夫教士的脸。
“确实难以置信!巴威尔·米哈伊洛维奇,从来没有哪位大夫的妻子会到河边去洗衣服的!哪个国家也没有这样的事!我,作为这个教区的教民,又是教士,这样的事怎能容忍得了?可又能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自己都是让她丈夫看病而不付钱的呀!您说得对,这种事难以置信!连自己的眼睛都不相信了!知道吗,祈祷的时候,往圣坛外一看,就会看到自己的教众,饿着肚子的阿夫拉阿米和教士的妻子,我又想起了大夫的妻子,她那双被冷水冻得发紫的手——您相信吗,我就会忘了一切,发起了呆,像个傻瓜,茫然若失,直到教堂执事提醒我才回过神来……多可怕!”
雅科夫教士又走了起来。
“耶稣,我的主!”他挥起了双手,“神圣的圣徒们!我连祈祷也做不下去了……您跟我谈学校的事,我像个木偶,什么也听不进去,心里只想着吃的……甚至在圣堂上也是这样……您说,我这是怎么了?”雅科夫教士回过了神,说,“您得出门了。非常对不起,我只是随口说说……请原谅。”
库宁默默地握了握雅科夫教士的手,送他到了前厅,自己回到书房,站到了窗口。他看见雅科夫教士出了房子,把头上那顶褪了色的宽边帽子低低地压到了眼睛上,垂下头,像是因为自己方才向人说了心里话而感到害臊,悄悄地沿着大路离去。
“没看见他的马车在哪儿。”库宁想。
库宁一想到这几天教士都是徒步来找他的,很是过意不去,辛科沃村离他家有七八俄里之遥,路上泥泞不堪。接着库宁看到车夫安得列和一个小男孩巴拉蒙蹦蹦跳跳地过了几个水洼,溅得雅科夫教士一身是泥,两个人跑到他跟前,接受祝福。雅科夫教士取下帽子,慢声慢气地祝福了安德列,又给那小男孩祝福,摩挲那孩子的脑袋。
库宁用手擦了擦眼睛,离开窗子,模糊的眼睛把房间看了个遍,房间里似乎还回响着那战战兢兢、气喘吁吁的声音……他看了看桌子……幸好雅科夫教士匆忙间忘了拿走他写的布道词……库宁快步走过去,拿起布道词,撕了个粉碎,厌恶地丢到了桌子底下。
“我居然一无所知!”他翻身倒在沙发上,呻吟道,“我在这一带当了差不多一年的常务委员、荣誉调解员、学校理事会成员!简直成了瞎了眼的木偶,大少爷!尽快帮他一把!尽快!”
他的身子痛苦地翻来覆去,手压两鬓,紧张地思索起来。
“二十日我能领到两百卢布薪金……找个合理的借口送给他和大夫的妻子一笔钱……这样无损他俩的自尊心。也帮帮阿夫拉阿米神甫……”
他扳起指头算起了钱,算着算着,不由得担起心来,原来他两百卢布仅够支付管家、仆役和送肉来的汉子……他不禁想起了还不算遥远的过去,那时他还只有二十岁,糊里糊涂挥霍掉了父亲的产业。给妓女送昂贵的扇子,一天就给了车夫库兹明十卢布,虚荣心作怪给女演员送礼。啊,这些白白丢掉的钱要是用在现在,那能派得了多少用场,一卢布,三卢布,十卢布,这些钞票张张都作用不凡!
“阿夫拉阿米神甫一月只要有三卢布就能过活了,”库宁想道,“给一卢布,教士的妻子就可做件衬衣,大夫的妻子就可雇洗衣妇了。反正我要帮帮他们!一定要帮!”
库宁突然想到自己给主教写的告密信,浑身抽搐起来,仿佛冷不防被一股凉气吹到似的。一想起这件事,他只感到不论在自己面前,还是面对那无形的真理,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但凡心存善意、酒足饭饱而遇事不假思索之人,想做有益的事往往是这样开始,也往往这样结束的。
(1886年)
思考题▼
请你细读文本,概括神甫雅科夫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