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蹲在木桶前,心不在焉地考虑着自己的心事。她这副神态,落在父亲眼中,则分明是女儿思春的模样。
中年男人心头沉吟了片刻,看来闺女说自己有了心上人,不是为了诓骗自己,企图在自己这里蒙混过关的。该是真有了心上人……
中年男人兴致更大,再度向盲女发问:“那会是谁?那天给你送诗文的那个孙童生?
孙童生倒是不错,只是身子骨太过瘦弱了些,除了死读书,好像也没什么能养活家人的手艺。”
“那个书呆可是有家室的,阿爹是要让女儿嫁过去做小吗”盲女的手指探入木桶中,一道道清光在其指尖拉长。
父亲未曾看到木桶中的异象,闻听女儿言语,呆了一呆,随后神色带上了些许恼怒:“我就知道这读书人不是东西,前些日子他还想绕过你给老汉提亲,还好阿爹没有一时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不然岂不是害了你!
咱家虽然操持贱业,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没做过什么脏污事。他倒想得美,想让老汉的闺女去他家做小……呸!真不要面皮!”
“阿爹当初看见人家的时候,可是眉开眼笑,哪里有防备人家的意思?”
“嘿嘿……阿爹这不是替你着急嘛。”中年男人讪讪笑了一会儿,神色一转,拍了拍大腿,“那你也别消遣阿爹,直接跟阿爹说,你到底相中了这塘石县的那户人家?爹爹也好帮你去探探他的家风人品。
“除了这孙童生,还有李秀才,崔屠夫……”
中年男人一口气说了十几个来过早餐摊子的适龄青年,他哪里还需要再去探人家的家风人品,只要盲女报上一个名字,他一准儿能将这人的身世来历、从小到大都干过什么事罗列的清清楚楚。
盲女被父亲唠叨得不耐烦了,起了戏弄阿爹的念头,便转过脸来,嘻嘻笑道:“阿爹,我相中的那个人,您可探不出人家的家风人品。”
中年男人一摆手:“嗨,这塘石县没有阿爹不熟悉的人,你尽管说就是,阿爹还能被你一个小丫头难倒?”
“喏。”
盲女手指从水桶中伸出来,指向南方。
南方天穹呈黯蓝之色,隐约可见合戈山的山势隆起。
“女儿看上的人,是那合戈山上,野狐禅寺里的小和尚。”
“啊?”
中年人闻言呆住了。
女儿怎能看上一个五常之外、没有田籍的和尚?不行,一定要断了她这个念头!
摊主这边低头沉默着,内心天人交战,正在整理劝说自己这个伶牙俐齿的闺女的言辞。
街道的北边,野狐禅寺里的小和尚踩着月光,悄然而来。
父女之间的对话,杨立恰恰都听得清楚。
他走上近前,面上挂着柔和笑意,想也不想便向盲女行了一礼:“姑娘真的相中在下吗?”
话音落地,盲女与其父亲呆立当场。
中年男人嘴角抽搐着,至到中年,也算阅历丰富的他自然能在瞬间知悉这青年身份——野狐禅寺的和尚。
再看这青年,眉清目秀,衣衫得体,行止之间从容有度,确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也不怪乎自家一向心气高傲的女儿会看上他。
只是这人说话……也太直接太不避讳了吧?
早先与青年见过一面,那时的杨立也算是进退有度,几句言语便将县丞公子及其狐朋狗友打发了去,怎地今日会突然失了分寸?
再看青年自然垂下的袖袍之中,手掌无意识地捏着衣袖,中年男人心头顿时明了,哑然失笑。
看来说出这般直接的话,这人心底也是有很大压力的。
中年男人咳嗽了几声,慢悠悠地起身,将条凳堆到门口,眼角余光一直打量着杨立,而后便进了铺子,从里面关上了铺子门。
婆娘不在这儿,女儿挑夫婿的事情,可得自己好好把着关了。把门闭锁,从里面观察杨立,也好观察个仔细,总好过正面杨立,肆无忌惮地盯着人家打量好。
要说这事儿来得也太突然,寻常一个登徒子敢当着自家的面,这样同闺女说话,老汉早就抄起一根条凳砸将过去了。不过这人总是女儿喜欢的,而且已经蓄起了头发,算不得真和尚,早晚能还俗。
入了户籍还能分到一亩薄田,杨立模样又生得俊俏,准能跟自家女儿给自己生个聪明漂亮的孙子……
摊主愈看杨立,便愈是喜欢。照着自家婆娘的标准,这人也差不了。
他这边喜上眉梢,门外的男女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杨立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寻常人家怕也不该是像自己这样与人搭话的吧?
他懵懵然的,不涉人情世故,便有这些个缺陷。方才一路走来,心急都邪与苍树的安危,却还未整理好如何与只有一面之缘的盲女见面言辞,如何搭话。
于是迎头走来,看见盲女与其父亲交谈,又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内容,便直接顺着话头往下说了。
这一说出来,杨立就觉得不对劲。
诡异又让杨立如芒刺在背的沉默持续了大半刻,盲女直起身来,面上红晕消褪,暗暗啐了一声,转头朝铺子那边嗔了一句:“阿爹!你瞧够了没有!”
中年男人闻言,隔着门缝就要搭话,一张口就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要出了声,岂不是坐实了自己偷瞧女儿未来夫家的事情?不成的……不成的,切不能令他小子觉得老汉看他对了眼。
于是,中年男人默默离开了门口,往自己的卧室那边走去。
门外的杨立与盲女这才慢慢各自恢复从容。
盲女收拢了面孔上的所有表情,看向杨立的目光带着些微冰冷,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跟我来。”
她檀口轻启,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话,也不等杨立反应,弯腰提起那个木桶,向街道南边走去。
杨立在原地呆了呆,只觉得这姑娘性格多变。前几日见她,还是一个羞怯娇弱的盲女,今日走进了看,又觉得其清冷而聪慧,直到与其真正对话的时候,之前的所有感觉便统统不见了,只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他也无心追究这女子性格究竟是什么样,因而只是呆了呆,便跟上盲女的脚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