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年过去了。南岳又恢复了先前繁茂的样子,更是在多年的努力下,终于准备达成了南岳与晋国的盟约,使得战火平息,盛世万代。百姓和朝臣还是周而复始的从早到晚的忙碌着,秋去冬来,一切都归于了平常。
曾经还有些年少气盛的北堂风早已用十年的时光蜕变成了更加沉稳的帝王,他的治国才华也在盛世之中得以让众人惊艳。只是唯一与过去相同的是,这位千古明君十年没有说过话,除了处理国政大事外,他不接见任何人,也从不临幸任何女人,他像是活在了一个别人完全无法进入的世界,幸福而美满的。
另外,北堂风还多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习惯:他每个月都要去一趟东陵雪山,也会踏访西湖美景,更会来到再平凡不过的小店,吃上一碗阳春面,同时也点上一罐女儿红。
出宫踏访的时光,或许是唯一会让他绽开笑容的时间。而且他每来一次,都会带上苏慕晴的画像,不厌其烦的寻找着,而且一找就是十年,风雨无阻。
在这期间,李德喜也曾忍不住上前劝说北堂风“苏慕晴已经死了,放下她吧!”。但是对于他的话,北堂风只是淡淡的笑了,然后轻柔的在纸上写下“总有一天会找到她”。
不久后,南岳入冬了。终于到了去晋国出访的日子。
南岳与晋国交好,是慕晴生前最大的期盼,因为这里有她深爱的男人,也有她深信的挚友,更有她无法放下的千万百姓。
临走的这天,李德喜拿着暖衣正冒雪向着明阳殿赶去,在经过文锦阁的时候,发现皇上竟然站在文锦阁的院中,静静望着落雪。
李德喜惊讶,因为这是皇上十年来,第一次踏入这里。对他来说,这里有着太多的回忆,太多的美好,也有太多的悲伤。
李德喜叹口气,悄悄临近,在门缝外安静的看着皇上。
落雪纷飞,如同画卷。
北堂风身着明黄龙袍,披着雪白的狐裘披风,银丝随风轻动,高贵、唯美又安静。
他依旧俊美无比,却也年近四十,岁月的风霜悄然的落在了他原本明亮的眼中带走了那份清澈,沉默成为了他唯一的语言。他抬起指尖,接住飘落的凌雪,落在手心,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如同泪水般的滴滴清澈。
他的表情是悲伤的,像是在为这一瞬即逝的生命而心痛。
然后他进了屋,闭着眼,指尖拂过每一处他深爱女子曾生活过的痕迹,感受着每一处她存在过的证明,只是透过肌肤的,只有冰冷的触感。不久后,他好像有些累了,于是躺在了文锦阁的床上,安静的睡去,神情安逸,仿佛只有这个地方,才能让他放下所有的戒备。他像个孩子般,紧紧拥着被角,安稳的呼吸着。
李德喜怕皇上会着凉,于是进去叫醒他。在迈步到床边的时候,守护皇上的江听雨忽然走出并拦住了李德喜,他摇摇头示意李德喜,然后也同样沉默着低头看向熟睡的北堂风。
有时,爱就像是冬日落雪,落下时是那么的美,逝去时有时那么的无声无息。唯一能留下的,就只有冰冷的温度。
前往晋国的行队终于要出发了。御轿中的北堂风一路上只是安静的坐着,十年来,他最爱看的就是那本从苏慕晴那里强要来的、被处处标记了的一本书。指腹每每抚过上面圈起的“龙”,还有用着稚嫩的笔画注写的“风”,北堂风都会露出温暖的笑容。
很快就要经过交界了,北堂风莫名的想要看看外面的景色。于是他合上书,用指尖撩开轿帘,看到了远处一片村庄。在那里,他看到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正在努力的晒着刚刚染好的丝布,阳光找下,竟将她漾出一片璀璨。北堂风莫名的伸出指尖,描绘着那正努力的身影,唇角绽笑,随后便将帘子拉上不再看。
大约经过了整整一日,一行人终于进了晋国的界地。唯有这时才会深深感叹,原来这对宿敌,原来曾经是这样的近。
对于南岳皇帝的亲自到来,晋国人普遍还是欢迎的,街道上处处都张贴着彩纸。随之而来的沈云之与上官羽自然警戒反常,害怕在这其中会有企图弑君之人。
但是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北堂风却忽然令轿止住,然后独自从轿中走出。众人皆惊,尤其是那些晋国的百姓,在看到这样一位满头银发,神情平和的帝王后,竟然都不由的纷纷让开了一条路。
总觉得,这个男人正如着漫天的飞雪。如果让尘世的污浊所染,或许就会这样消失不见。
高贵、美丽……而又脆弱。
对于这样的视线,北堂风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仰头望去近在眼前的皇城之路,指尖紧握。
这条路,曾有一个女人,用尽一生为之努力。
这条路,他想亲自替她走去。
北堂风深深吸了口气,终是迈开了步伐。一步一步的向前,稳稳的。每走一步,都好像会有曾经的画面涌上脑海。
是臣妾没死,还是皇上也殉情了……
若是打到皇上,欢迎皇上打回来……
北堂风与苏慕晴,是否可以……重新认识,重新认识这个新的苏慕晴……
风起轻抚,落雪飘扬,如同在为他绚烂的舞蹈。
步伐止住,他仰起头,终是来到了晋国的皇城大门。
重门拉开的一瞬,风卷乱舞,扬起了他无暇的长发,而在门的那一边,也渐渐的映出了一身黑龙长袍的东方楚晏。
“终于等到你了。”东方楚晏调侃而笑,似是见到了很久没见的友人。而北堂风也只是淡淡点头。
他与他,相视而笑。
在这一瞬,百姓欢呼,因为南岳与晋,终于不用再受战火纷扰,百姓终于得以平稳的生活。他们欢笑,他们喜极而泣,他们的一切一切,都曾是那个女人,深深的期盼。
如今,终于达成了她最后的愿望。
只是,那个她,是否还能再见?
北堂风在晋国一同停留两日,楚晏就像是旧友那般,带着他观览了这里的每一处美景。而每经过一处,北堂风都会用笔画下,像是要将这美好的画面记下,然后带回南岳,每每被楚晏问起,他都会在纸上写下“等找到她,要给她看”。
“你还没放弃吗?”东方楚晏开口,脸上有些淡淡的悲伤。
北堂风沉默,只是带笑的看向天边,看向那洁白无染的云,他那毫不怀疑的清澈眼神,令楚晏亦有了一分沉痛。
“人都已经下葬了,为什么这么相信她还没死?”
北堂风静静闭眸,无论楚晏说些什么,都无法动容。
半响,楚晏长叹一口气,“十年了啊……我们都在老去。”楚晏像是放弃了什么坚持,渐渐的走到北堂风的身边,风撩起他们的长发,也卷起了一份属于两个人共同的寂寞。
“去那个女人最希望去的地方看看吧。”楚晏忽然开口。
北堂风先是有些不解,转头看向楚晏。但是在下一刻,他却渐渐睁大眼睛,脸上有着一份怔然与彷徨,还有着一份不知所措的惊喜。他蓦地上前拥住楚晏,下一刻便转身骑上楚晏的马即刻离开。
“喂,那可是我的马。”楚晏无奈的说。这时青叶从不远处走来,搭上了楚晏的肩,道:“这样好吗?说不定会让他更寂寞。现实往往是残酷的。”
楚晏凝望那愈走愈远的身影,“是寂寞还是幸福,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
“那你为何没告诉他来龙去脉?”青叶调侃。
“你让我告诉他,苏慕晴生前承诺死后归葬晋国?然后你连夜把她的坟掘了埋在晋国?然后还做了个身体给苏慕晴?”楚晏挑眉,“那便等着两国开战吧。”
“我看是你想霸占她十年,看样子,你是终于认清了自己非人所爱了。但是,还有一件事需要他自己确认……”青叶倏然叹口气,眼中滑出淡淡的伤。
“啊,那个啊……”楚晏也深深的叹口气,“世上没有完美的爱,这份痛,只有他们自己去承受了。”
“嗯。”
离开了晋国的北堂风一路策马,他找寻了慕晴曾喜欢的一切地方,他的脸上布满了喜悦与焦虑,便是在经过两国交界的时候,他忽然勒住了身下的马,仿佛是忽然想明白了东方楚晏的意思。于是便从马上跨下,牵着马,一步一步的向着方才路过时看到的小村庄走去。
他又看到了不久前所见的染坊,又想起了那个曾有一瞬被自己在意的女子。莫名的,在牵引着他的步伐。
高高挂起的染布,充斥着各种美妙的颜色。在染布的那一面,他听到了轻灵而青涩的哼唱。他慢步走近,慢慢抬起手想要拉开染布看向那边。
会不会……
会不会是……
哪怕,只有极小的可能。
他想确认,想要确认这份可能……
便是在北堂风的指尖即将碰到染布的一霎,那染布倏然被另一面的人拉开,当那七彩的颜色扬起绚丽的水露时,那曾经熟悉的容颜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一刻,北堂风怔住了,眼瞳在不停的颤动着,他只是不知所措的站着,不知所措的看着她,看着她那暖阳下无比清丽的脸庞。
是他的慕晴,是她……
十年了,终于等待了这一天……
一种莫名的满溢,忽然如潮水般涌上他的心间。
想要紧抱她,不想再放手,想就这样将她带走……
可就在他即将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的瞬间,那女孩却疑惑的侧过头,问道:“请问,您是……”她说着,不由的看向北堂风满头的银发。
北堂风蓦地顿在了原地,他无助的,呆呆的望着眼前的她。
她,忘记了他。
他深望她的容颜,发现她却与十年前一样,一样的温暖与年轻。
北堂风微怔,用指尖抚过自己的脸庞。
十年了,老去的,却只有他。
一种几近颤抖的痛苦渐渐席上。
明明就在眼前,明明伸手便能碰触,为何却忽然如同千斤重。
她还会爱他吗?他……已经不确定了。
“啊,我想起来了。不久前我让青叶帮我找人帮忙,你是来帮忙的吗?还是说,需要我帮什么?”她依旧面带笑容,如同暖阳。
北堂风渐渐安静了,他扬起手,抚过她的脸庞,女孩一惊,不禁向后退了半分。
她的身体,很凉,很冰冷。
女孩有些尴尬的笑了,然后说:“青叶告诉我,我已经死了。这个身体,只是个没有体温的罐子。而且过去的事也什么都不记得。”女孩干笑两声,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是不是觉得很恶心。吓到你了。不过……”女孩抬起头看向北堂风,“您的手,好温暖。”
北堂风安静的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又看向看起来自由自在的她,眼中流露着一种比之前更加痛彻的沉寂。
“是不是,我的话吓到您了?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女孩惊慌的摆摆手。
北堂风苦笑了一下,然后温柔的摇摇头。他弯下身,捡起木枝在地上写着:“现在,你幸福吗,快乐吗?”
女孩想了想,然后说:“青叶和楚晏经常给我带很多好东西,村里人对我也很好。快乐那是当然的。”她说着,露出了璀璨的笑容。
北堂风静静凝望,然后渐渐的舒然。他抬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脸上有着平静的笑容。
如此,便好。
忘记了他,便不会同他一样痛。
这份痛,只要他来承受便好。
如此,便好……
他上前,捧住了女孩的脸庞,似是想吻她的唇,但是在碰触的瞬间,却停下了。然后他低头,静静的将额头贴在了她的额上,银丝落下,遮掩了周围的一切,仿佛在这一瞬间,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而后,他放开了她,决绝的转了身。在那一瞬,他的脸上,有着无比的痛苦,甚至都在颤抖。
就这样离开,就这样消失,不再打扰她的生活……然后静静的从远处看着她,然后静静的独自老去。
这,便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的那一刻,他却忽然站住了脚,忽然感觉自己的手,似乎正被那毫无温度的指尖紧紧握住。
他有了一份怔然,有了些许彷徨。他缓缓转过身,缓缓的看向了她,心头蓦地一紧,像是被狠狠的撕扯。
此时的她,虽然仍像方才那样笑着,只是眼角正在不住的淌下泪水,握着他的手,在颤抖,但却越来越紧。
“您从南岳来的对吗?您一定知道很多东西。所以能不能告诉我……”女孩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的哽咽,泪水朦胧了一切,颗颗滴落在了他的手上,也颗颗刺入他的心底。
“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我每天都会做着同一个梦。我好像丢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能不能帮我找到他。我……我想不起他的相貌,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是我知道,那个人很重要,我不可以忘……”
一瞬间,北堂风彻底的怔住了。他的心亦在跟着她的哭泣而颤抖,然后紧咬牙,被她攥住的手也紧紧握着。
“您为什么哭了……”女孩忽然问道,然后渐渐的松了手,“抱歉,是我太无礼了……”她干笑着,然后扬起另一只手,想要为北堂风拭去眼泪,可就在碰触他的瞬间,她忽然被北堂风紧紧拥入怀中,紧到几乎窒息,紧到让她的泪水再度泛下。
“跟……我走……一起……”北堂风忽然用着生涩而沙哑的声音开口,十年来第一次开口,他紧紧的拥着她,紧紧地……
女孩微微怔住,仰头看向再度飘落的雪。她伸手接住,脸上淡出温暖的笑容。忽然觉得,冬天,不再寒冷。
不知不觉的,她将手抚在了他银色的发上,如同在安抚着一个受伤的孩子,然后淡淡的答着:“嗯。那你要答应我,帮我找到那个人。”
北堂风笑了,埋在她的颈窝,感受着她那熟悉的香气,淡淡应着:“嗯……”
然后,他与她离开了,飞雪缠绕,如临美卷。
她问:南岳有雪山吗?
他说:那里有最美最美的东陵雪山。
她问:南岳有西湖吗?
他说:那里有即使是冬天也不会结冰的西湖美景。
她问:南岳有好吃的阳春面吗?
他说:南岳的阳春面天下第一。
她问:南岳有醇香美酒吗?
他说:你可以尝尝味道绝佳的女儿红。
她最后问:南岳会有风吗?
他答:南岳风吹不落,但晴日满天……
冬日,渐冷。
他和她在雪中笑起,唯独十指相扣,再也不分离。
那一世,你为古刹,我为青灯;
我知道,我将生生世世与你结缘。
于是我跪在佛前求了500年,
求他让我在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你……
来世,让我们转世为人,生死相依。
奈何桥上,烟雾袅绕,
即使饮过孟婆汤,也要记住你的模样……
直到,永远。
——《三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