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晴笑了,笑得开心,柳惠蓉也笑了,笑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这两个曾经生死相搏的女子,终于在这一时能够共舞一曲离殇。
指尖轻抬,如流水,如青鹊;长发飞舞,如飘纱,如海波。她们相视而笑,眼神再不见往日的敌视,多了一些清澈,多了一些温柔。
这样的舞蹈,让人心醉,卷伴着飞下的花叶,如梦似幻,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
许多年后,当再度成家生子的柳惠蓉满目苍老的回想起这段舞蹈,依然会在树下独自轻舞,孩子每每问起:“母亲为何独舞也会如此开心?”,她都会微微一笑,抚着孩子的头说:“在这里,有母亲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过了很久,这场夜舞终于在两人筋疲力尽后结束了。
慕晴静静的坐在地上,而柳惠蓉则顺势躺在了她腿上,时而用指尖摩挲下地上的落叶,时而轻笑着掩住自己的双眸。如此这般,倒像是平日里关系极好的姐妹,任谁也看不出曾经在她们之间的生死之争。
待一切重新归为平静,慕晴向后靠在树旁,指尖滑入柳惠蓉的发间,安抚般的轻顺着,然后看向广阔的天际,淡淡道:“时候也差不多了。”
柳惠蓉安静垂眸,知道苏慕晴就快离开这冷宫。她想,或许明早一起,在这全是疯子的地方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她……也会像她们一样,慢慢的变疯,然后被永远的遗忘在这冰冷的皇宫中。虽然这是她早在进宫时便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是一旦真的到了这一步,还是会忍不住的感到不寒而栗。疯了的自己,一定是个让人不敢靠近的张牙舞爪的女人吧。她不禁自嘲的笑笑,然后闭上眼,不发一语的轻轻的叹了口气。
慕晴低头看着柳惠蓉脸上的细微的变化,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她抬起头望向孤寂的夜空,也同她一样沉默不语,只是发丝贴附在脸上,今日尤其冰凉。
对于后宫女人来说,一生勾心斗角,或死于冷宫,或死于毒药,或死于陪葬,一生得不到多少爱,只剩下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最重要的是,她们的存在,除了繁衍生息,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的贡献,仅仅是靠本能剩下了孩子。
怎么说呢……莫名感觉到,有些可悲罢了。
声音渐渐陷入沉寂,唯有风声还在耳畔徘徊不止。那些出来围观的疯人们见没人再跳舞,也都纷纷回了房,时而还能见到几位美人凭着记忆舞动几下已经肥硕的腰。看她们的样子,在过去还在被先皇宠爱时,应该都是美丽多才的女子。想来那时候,没人会想到她们的结局会是这样。
慕晴收了视线,开始安静屏息。等待着不久后那如约而至的人。
而后果不其然在过了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后,冷宫的院里便有几个黑影渐渐出现。其中一个身手矫健,另一个则有些彷徨失措。虽然两人身形相仿,但慕晴一看便知那战战兢兢的是哪一位。于是不禁掩唇轻笑,多了些爱怜。几乎是同一时间,便有一个低沉而熟悉而又充满了不满的声音回响在她们上方,“苏慕晴,你笑什么。本王来接你了。”
慕晴唇角一扬,清了清嗓子,这才看向来人。柳惠蓉亦是身子一僵,蓦地从慕晴身上起来眨着眼睛看向这边,她揉揉眼睛,然后惊诧大喊:“齐……齐哥哥?!”
想起火烧筱月殿之后北堂齐便再也没有和她走动,柳惠蓉莫名有些尴尬,总觉得自己后来给北堂齐的印象,一定是差之有差。但是北堂齐好像并没有想到那一点,而后眉头一皱,又将自己脸上的黑布向上挪了挪,没耐性的说:“你怎么知道是本王?”
对于他的问题,慕晴只是莞尔一笑,反而是柳惠蓉一脸疑惑的回答:“一般都会看出来吧。齐哥哥连顶冠都没摘。”
北堂齐一愣,伸手摸了摸,脸色顿时僵住,马上手忙脚乱的开始卸冠,同时口中还碎碎念道:“完了完了,这岂不是一路都被人认出来了。”
慕晴摇摇头,淡声说道:“黑灯瞎火的,一般没人看你。”说罢,心情愉悦的扬起一丝笑。
“你——!”北堂齐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接道,“早知道你会提这个要求,本王当时就不和你赌了。真要命。”他闷闷不乐,却让慕晴面露笑容,“愿赌服输,为了这个赌局,我可也是喝了杯不知什么的全身痛不欲生的药呢。”
想起那日在太医院针对苏慕晴的事,北堂齐自己都感觉有些幼稚。他有些尴尬,用力的清着嗓子,然后小声嘟囔:“谁知道顶着同一张脸的女人竟不是一个人,而且你又没和我说。”
“是吧!”柳惠蓉一听也来了劲,然后斜眼看向苏慕晴,“我又不知道你不是那个女人,所以落得一身伤也不能全怪我们。”
“呸!本王比你善良多了。”北堂齐不满。
“呸呸!你才是比我幼稚,别忘了你抢我糕点的事!”
……
这两个人似乎是吵上瘾了,某种意义上,慕晴还真觉得他们性子相近。慕晴无奈笑笑,脸上虽无奈,却因几人的他们的笑谈调侃而绽开笑颜,心情也爽朗了不少。
不过话说回来,北堂齐果然还是北堂齐,虽然性子略显轻率,但神经却足够粗大和乐观。她和晚儿的事,想必上官羽已经和他解释过了,如今北堂齐这么坦然的接受,让她安心不少。
半响,吵累了的北堂齐忽然甩甩脑袋,单手按住柳惠蓉的脸制住她张牙舞爪的动作。然后故作帅气的向慕晴伸出手,“时候差不多了,准备咱们走吧。”
慕晴点了头,将手放在了他温热的掌心上。北堂齐露出了一丝桀骜的笑,然后便将慕晴拉了起来。
原本还在挣扎的柳惠蓉渐渐放下了手臂,北堂齐像是在覆在她眼上的指尖感觉到了什么异样的触感,有些发烫,他有些讶异的回过头,用力抹了下,然后侧眸低语:“这种东西,不适合你。”他双指摩挲了下指尖,不再多语。
柳惠蓉也笑开,对着北堂齐说:“你说的是哦。”
……
收拾好东西,慕晴披上了北堂墨曾送给她的白绒披风,指尖抚过,有些温暖也有些惆怅。这一走,怕是不能再与王爷谈国论政了,这一走,便要整理清楚过去在这里的一切了。
慕晴转身,最后深深的看了眼这座自己呆了整整一月的冷宫,竟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在什么时候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或许这个地方比凤阳宫更适合她。至少不用再伪装谁,而可以自由自在的做回她自己。
忽然听到了细微的动静,慕晴机警的转身望去,结果看到了杵在门口看着她收拾东西的柳惠蓉。她不安的用指尖捏着门框,启唇又闭口,看样子是想说什么却迟迟不敢开口。对于心口统一的柳惠蓉,慕晴自是能看出她的想法,忽然意识到她在忐忑什么,于是笑了下,向她伸出了手,“不会到了现在,你还以为我会把你丢在这里吧。”
柳惠蓉顿时愣住,眨了眨泛着花的眼睛,她惊喜的倒吸口气,然后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般小心翼翼的将手搭放在慕晴的掌心,慕晴一笑,蓦然握住,暖暖的温度让惠蓉心中顿时涌入了涛涛酸涩,酸涩到连与慕晴一同收拾东西的时候,都仍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声的哭着,连手上的东西都拿不稳。
望着她手忙脚乱收拾东西的样子,慕晴倒是笑了,心中多了些爱怜与宠溺。未曾想过她竟有一天会对柳惠蓉产生这样的情感。她摇摇头,稍稍感叹了下世事的无常与难料。
当一切都整理妥当,慕晴便拿出了一个平日里别在发中的钗子,她像是早有准备,然后镇定自若的拿起一面碎裂的镜。她深深的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又用指尖抚过这幅倾国倾城的脸庞。
她笑了,笑的动人,却又笑得轻蔑。
“果然是倾国倾城。”慕晴淡语,过去的种种不停的在脑海飞过。她还残留着些许过去苏慕晴的记忆,此时此刻让她想起,竟是那样的入锥刺心。于是忽然扬起手,蓦地用钗子自自己的耳畔向脸的左下划去。长长的伤痕,顿时撕破了这张人人倾慕的绝美容颜。
再美,也不过是假的,对于她来说,不需要。她的自尊,不允许用这种方式,被任何人所踩踏。
这时,刚要来唤苏慕晴离开的柳惠蓉忽然被她脸上的伤痕所惊,手上的东西倏然掉落,她不知所措的在房中转了转,然后大叫着想跑来阻止苏慕晴,便是连上官羽和北堂齐也忍不住被她的行为吓了一跳。但是很快,他们也都陷入了沉寂不想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侧过的脸庞中不经意的浮现着他们那淡淡的哀伤。
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将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撕破了。她宁可化为世间最丑的女人,也绝不会再做那倾国倾城的皇后。
金钗落地,上面黏腻着鲜红的血色。慕晴再一次的面对着镜中的自己,这时的她,唇角终于能绽开了一丝轻松的笑,仿佛如获新生。而后随手丢开手中的镜,她甩开衣袍洒脱的走在了最前面。白绒飞散,墨色纠缠,她就如同世间最美的雪妖,带着背离天道的叛逆,带着浑身傲骨的执着,带着从容不迫的慧眸,永远的离开了这困鸟之笼。
这个女人,注定一世不平凡,注定不会屈服于命运,无论她是不是皇后,都是当之无愧的……万凰之王。望着她毫不犹豫的背影,身后三人深深的叹口气,而后重整旗鼓,也跟着苏慕晴离去了……
深夜的明阳殿,似乎比平常冷清的多,北堂风独自一人在喝着冰凉的烈酒,胃里如同被火烧过。一天没有进食的他,似乎更加容易醉,心头的痛还在依旧,如万蚁在啃食着他的心。
‘留在你身边,只因为喜欢你,别无他求。’
回想起白日苏慕晴的话,顿时又有一种无法忍耐的痛彻席上北堂风的心头。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若是她真的爱他,又为何要说那种弥天大谎,就算是她当真背叛过他,若是她肯说出原委,他或许还是会原谅她。因为他已经原谅过她一次了不是吗?就算再原谅一次,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北堂风紧咬牙,又狠狠的灌入一杯酒。
他,是真的爱上她了。而且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爱的如此之深。深到会无时无刻不再想着这个女人。
只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魂魄,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那么,真正伤害了对方的人,便是他。
但是,这怎么可能,他是帝王,又岂会相信这等鬼神之说。
他又灌了自己几口,液汁入喉,竟是满满的苦涩。
不久后,明阳殿里散出一阵幽然的清风,像是有什么人进来。北堂风的心稍稍有些绷紧,因为他知道,全天下唯一能被允许这样进入他宫殿的,只有江听雨,而江听雨……将会把苏慕晴的秘密,彻底的带给他。
他倒是想听听这个女人,究竟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
这时风止,一身盈白的江听雨悄然入殿,他脚步轻盈,却稍稍蹙了眉。他确实不喜欢酒味,而今日的明阳殿,却充满了这股味道。于是不禁也有些担忧,看向了直接拿着酒杯喝酒的北堂风。他呼出一口气,然后缓步靠近北堂风说道:“皇上,属下已经查出端倪了。”
北堂风顿了一下,却依旧喝了一口,只是拿着酒杯的指尖稍稍加了些力。半响,他才淡淡的说道:“说说看。”
江听雨点头,然后凝重的说:“关于两位皇后娘娘之事,属下查到这是原皇后苏慕晴通过李太医的阴阳术搞的鬼,属下不久前擒了李太医逼问才知道,据说不久前在宫里的皇后,是他从多年之后唤来的残魂,她被引入皇后娘娘的身体,只是来当替死鬼赎罪的。因此皇上才会看到她身上有着皇后的伤痕。属下一开始有些匪夷所思。或许皇上也不会相信,但是属下已经将所听的事做了证实。”
啪——!
金铜的酒杯倏然落地,透明的汁液无情的洒落在四处。北堂风渐渐回头,难以置信的望着江听雨,“她……真的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怎么可能……”
忽然回想起白日曾对苏慕晴说过的话。
‘你若是一缕残魂,为何不就这么消失……’
“但是皇上已经知道这位娘娘是无辜的,那便好好待她即可,其他的事,交由属下办即可。属下一定会查出现在凤阳宫的那位……”
“来不及了。”北堂风低喃,脸上渐露痛楚。
为何不消失算了……
蓦然想起白日他对她落下的话语,竟然到了此时此刻才想明白,那句话究竟有多么的残忍。他否定了她一切的生存的理由,也完完全全的否定了她!
忽然间,他感觉到她今日的话语是那样的平和,宛如是在道别。
如果,她真的就这样消失的话……那他……
北堂风猛的起身,像是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他顾不得摔落的酒杯,顾不得没有整理好的龙袍,顾不得任何的一切。
不可以道别,不可以离开,不可以让她消失在自己的世界。
如果在这冰冷的皇宫中,连她都离开的话,那么自己又会回到曾经的地狱深处,又会在冰冷的深渊中徘徊不前。
他第一次如此懊悔,第一次心头如此揪痛,第一次像是要死掉。
他跑着,然后狠狠推开了冷宫的大门。包括李德喜在内的所有人都疯狂的拦着他,都害怕这污秽之地会玷污了龙身。但是此刻在北堂风的心中,没有皇上,没有皇后,没有祖宗规矩,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苏慕晴,就是那个该死的扰乱他一切的女人!
“苏慕晴,苏慕晴!!你给朕出来!”北堂风蓦地进入了冷宫院里,然后疯了一样的推开苏慕晴的屋子,但是这里却空空如也,像是从未有过那个女人生活的痕迹。
他的心,越来越沉,他一间一间的找着,那些睡梦中的疯女人亦都被他吵醒。
见到皇上,那些女人忽然像是爆发了一般,亦是疯了一样的往他身上冲。
锐利的指甲划伤了他的肌肤,划伤了他的脸颊,撕破了他的衣衫。他似乎失去了痛觉,失去了一切,只是在寻找着,寻找着那个曾经会对自己回眸一笑的女人的身影。
但是在这漆黑的夜里,却独独失去了她。
而他留给她的最残忍的话语,也如同双刃尖刀那般,狠狠的刺入了他的心窝。
这时李德喜忽然端着一个红色锦盒出来,有些胆怯的来到了北堂风面前,北堂风推开手边缠绕的女子,略微有些颤动的打开红盖。
这是他送给她的雕龙玉笛,她带走了一切,却独独留下了这样东西。
她……真的如他所说的消失了,真的离开了他,真的……将他独自扔在了这座孤寂的皇宫。他将再也见不到那温暖的笑容,再也没有人会紧抱着他颤抖的身体,也再也没有人会与他一起……站在这座皇宫的最寒冷的顶端。
“苏慕晴,你真的以为,你离开了,朕就会去爱那个那个从始到终,都贪恋皇后之位,甚至将朕陷于火海的女人吗。明明是你让朕知道了什么是爱,明明是你让朕知道这份苦涩的滋味,却将朕抛在原地……朕不是没有感情的物件,朕又岂会去碰你以外的任何女人!”
这时江听雨走近,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沉重的说道:“皇上,属下劝您还是将这份情谊收住。天下百姓和群臣都爱戴着皇后,就算现在的皇后才是背叛皇上的女人,但是她也必须得替那位娘娘维护住大局。就算是棋子,您也不能将她摘掉。”
北堂风安静了许久,手上的玉笛也渐渐的落地,这时他突然笑了,笑的癫狂,笑得痛彻,而后字字咬牙的说:“苏慕晴你听到了么,你夺走了朕的心,夺走了天下人的心,如今连当年真正的苏慕晴,都成为了你的替身。但是……你却在这时候,抛下了一切一走了之,朕不会原谅你……朕一定会找到你,苏慕晴!!!!”北堂风低吼,然后因无力慢慢的单膝跪地,周围人一见全部惊吓的纷纷跪地。
天,下雨了,一颗一颗的搭落在他的手上,脸上,冰凉凉的,正如同许久之前,苏慕晴刚来的那日一般。
只是这一次,她却走了,如同她来时那般,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