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征战归来，张承业设宴款待，卢质、冯道、卢程等节度使属官相陪。李存勖说到胡柳一役，周德威、王缄战死，悲从中来，痛哭流涕，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递给张承业，说：“七哥，还是劳烦你给我找个掌书记。”
掌书记一职虽然不是高官，却至关紧要，不可缺少。晋阳有名气的文官不多，都已各司各职。最适合担任掌书记的，只有卢程、冯道。卢程在晋阳多年，做巡官比冯道早得多。冯道当初由于张承业的推荐，和王缄同为李存勖掌书记的候选人，现在王缄身死，按理说轮到冯道出任掌书记一职。然而，李存勖只字不提他，显然他并没有给李存勖留下深刻印象。
张承业却没有忘记冯道，说：“冯道心地仁厚，做事谨慎，可以担当掌书记。晋王若早让他做掌书记，也许就不会在胡柳受困。晋王勇猛无敌，然而好勇逞能，需要有人在身边时而劝阻，而不是一味怂恿，才不会酿成大祸。”
李存勖说：“七哥言之极当，冯道做掌书记再合适不过。”
卢程听说李存勖选冯道作为掌书记，好生失望，盯了冯道一眼，狠狠地说：“我堂堂世家弟子，没想到今天却败在一个农民手里。周玄豹都说我相貌非凡，骨骼清奇，我就不信斗不过一个乡巴佬。”说罢，离席而去。
李存勖毫不介怀，笑着说：“卢程倒有血性，又是世家弟子，可惜上马不能杀敌，下马不能作文，否则他做掌书记就最好了。”
卢程自称名门之后，出自赫赫有名的长安卢家。自从黄巢之乱后，山河破碎，无论是什么名门世家包括皇族在内，都被打得像麋鹿那样到处跑，长安卢家到底是什么背景，出了多少大人物，在晋阳无人知晓。不过李存勖父子自认为承继了大唐的衣钵，对旧时世家大族多有优待，因此大家就算不是出自名门，都希望认个厉害的祖宗，像卢程等人，更是整天拿破落世家来吓唬人。
卢程说的话，前半段只是气愤之词，后半段却让冯道摸不着头脑，担任掌书记关相貌骨骼什么事啊。在酒席之间，卢质给他说起一些陈年旧事。
当初给冯道看相的周玄豹不是个等闲之辈。他年轻的时候学了茅衣相术，据说能知过去未来之事，世人找他看相，都极其灵验。黄巢之乱，长安被攻破，卢程跟随大流到处逃亡，生活艰难，最后出家做了道士。听说周玄豹算命很准，就伙同两个朋友去拜访他，看是否能指出一条明路。周玄豹看了这三人之后，出语惊人：你们中的两人，很快就成为新鬼。只有这个道士，他年甚是富贵。
当时大家都不以为然，卢程虽然是世家弟子，别无他能，在乱世是极大的累赘，能活下去已经不易了，还会有什么前途啊？说另外两个活生生的人很快就没命更加是没厘头。没想到第二年，这两人真的不幸死去，卢程则云游到晋阳，李克用自认为继承大唐衣钵，把这些世家弟子都收留下来，让卢程做了巡官，大家才知道周玄豹所言不妄。
随后，周玄豹也来晋阳谋生，卢程当然把他的事迹向顶头上司张承业大肆渲染。张承业也不是那么好骗的，听了周玄豹的神奇预言后，似信非信，就试一下他的特殊功能，让李克用最为宠信的干儿子李嗣源混在一堆小校之间，然后对周玄豹说，你帮我看看，这批将校之中，是否有可造之材。周玄豹的牛皮真的不是吹的，对其他将校都不看好，见到李嗣源之后就说此人前途远大，日后必可封王，莫非就是内阁太保。这一下，张承业对周玄豹也服了，待他如上宾。
冯道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劳什子故事，幸亏张承业对周玄豹并不迷信，他才能顺利出任巡官，现在又成为掌书记，要不然他能不能在晋阳混下去都很难说。
冯道对张承业、卢质再三道谢。面相学说，固然荒诞不堪，但是也极易弄假成真。现在这样，可以说周玄豹算命算得并不准。然而，如果张承业力荐卢程，说不定李存勖重用卢程，而对冯道弃之不理。那么，周玄豹的相术就准得不能再准了。
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最著名的就是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她年轻的时候，就有一个神棍给她算命，说她生的儿子会做皇帝。本来，别人这样胡诌一番，说不定只是想多骗几文看相的钱。没想到，这话却传开了。六国之后，希望能复国的魏王豹听到这消息，心中暗喜，就强行把她娶为夫人。后来魏王豹和刘邦相争战败，薄姬则顺理成章成为了刘邦的女人。尽管薄姬很幸运，这样居然也能生出个儿子刘恒来。然而此时刘邦已经有几个儿子，刘恒又是庶出，绝无成为太子之理。刘邦死后，刘恒当然也跟着靠边站了。没想到过几年，吕后去世，汉众大臣和吕后家人发生火并，把吕后家人全部给灭掉，顺便废除吕后立的汉少帝，想从刘邦的各个儿子中找出个贤能的来做皇帝。这时候，大家旧话重提，当年别人就算到薄姬会生皇帝，我们选刘恒做皇帝就是顺从天意，绝对错不了。结果，就这样选了刘恒做皇帝，就是著名的汉文帝。
在李存勖外出的一年多里，冯道在晋阳做巡官，拿的薪水不高，干活更少，闲得有些无聊。早在李存勖回师之前，冯道已经获悉王缄战死，李存勖将要重新找掌书记。然而，他对这份位不高权却极重的工作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兴趣。李存勖喜欢身先士卒，作为他的掌书记也不能甘为人后。王缄如此生猛，还不幸战死，他冯道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独善其身？
李存勖只是在晋阳稍作逗留，休整一两个月，又率军出征，让冯道随军。由于德胜城上有了浮桥，晋军直接越过黄河，来到河南。
冯道刚刚当上掌书记，就遇到些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些年来，李存勖越来越喜欢吃大餐。以晋军的物力，养活他一张嘴问题不大。然而李存勖生活比较讲究格调，不喜欢自己一个人海吃海喝，他吃一顿饭，起码要百来个人陪。这一百多人吃的食物也和李存勖同一规格，不是随便填饱肚子就行的。这样一来，晋阳的负担就重了。
在晋阳因为有张承业，李存勖一般都老老实实，不太敢铺张浪费。到了外面，就没人能管他了。中门使郭崇韬，觉得这样很不妥，就劝说李存勖：“现在常年征战，老百姓负担很重，这样大吃大喝，会吃得国困民乏的，不如稍稍削减陪吃将领的数目？”
郭崇韬说的，本来也在情理之中，李存勖听了，却勃然大怒：“这些将士跟随我南征北战，把脑袋系在腰间和我出生入死，我请他们吃一顿饭居然也不行。这个统帅我不当了，你们谁爱干就谁干去，明儿我自个回晋阳。”
郭崇韬看到李存勖发作，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磕头。李存勖喝退郭崇韬，命冯道起草文告，通告全军他避位让贤。
冯道听到，却犯难了。别人把脑袋勒在腰间跟李存勖一起打天下，活过了今天却不知道能否活过明天，未必吃得好一点就不行。郭崇韬为民请命，更加值得钦佩。现在兵荒马乱，国困民乏，老百姓流离失所，有时连草根也吃不到，被活活饿死，非常时期，确实应该节省。
冯道曾因直言贾祸，差点性命不保。现在看到郭崇韬尽管说得不合时宜，却是出自一片苦心，决定拉他一把。他和李存勖虽然接触不是很多，却知道李存勖很容易冲动，说得正中他下怀，就喜形于色，一言不和，就翻脸不认人。这样的性格，说得好听些就是“性情中人”，说得难听些就是一个“二百五”。怎样才能不触怒李存勖，又给郭崇韬解围呢？
冯道苦苦思索。李存勖表面上是说自己辞职，实际上就是想给郭崇韬点颜色看。如果李存勖有心让郭崇韬穿小鞋，谁也拦不住。这事不是劝一劝李存勖这样简单，不小心就把自己都搭上。
昔日秦王之母因为和他人私通叛乱，被秦王囚禁。众多大臣认为秦王以子囚母，实在是反了纲常，纷纷进行劝说。秦王根本就不和这些大臣说大道理，遇到劝说他释放母亲的大臣，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先后杀了二十几人。不过秦王虽然是铁石心肠，也并非无懈可击。后来有个叫茅焦的说客求见秦王，面陈说：“秦王意欲并吞六国，并非一人之力即可成就这伟业，还需驱天下英豪前来效命。今天下英豪见秦王不能容太后，如何容天下英豪？必不肯替秦王效命。”秦王听了，立即释放太后，母子和好如初，对茅焦也待如上宾。秦王乃不孝不悌之人，对他循循教导，简直就是找死。然而他日所思，夜所想，都是消灭六国，如果告诉他虐待母亲有碍统一六国大业，他只能乖乖地放人。那些想做便宜好事，让秦始皇母子和好，自己也名利双收的大臣惨遭横祸，实在是因为技艺不精，游说不得法，结果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也怪别人不得。
李存勖见冯道提起笔来，迟迟不写文书，又发怒了：“你不写文告，是想包庇郭崇韬还是认为我做得不对啊？”
李存勖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又作风粗暴，看到他发怒冯道暗暗吃惊。冯道早知道李存勖不甘心偏安一隅，有兼并天下、囊括四海的野心，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他这样做对江山大业不利。于是，赔着小心说：“昔日朱温杀王师范，天下人皆知朱温开始算旧账。朱友贞加封杨师厚，晋王则知杨师厚必会犯晋。如今，中门使固然见识不足，并无恶意，晋王如果将此事昭告天下，梁人必然知道晋将帅不和，将对晋不利。”
李存勖怒气稍息，说：“我也知道他并没有坏心眼，写文书昭告天下这事可以缓一缓。”冯道听他这么说，才松一口气。伴君如伴虎，自己认为是好意相劝，也许李存勖就认为他在批龙鳞、逆圣听，在幽州的教训实不可忘。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事绝对不能做。还好，这次劝说中了李存勖的下怀。
冯道找到郭崇韬，把李存勖发怒之事告诉他，劝他向李存勖道个歉。郭崇韬却说：“我没错，无须道歉。”冯道急了，说：“我知道你没错，但是为了晋军大业，就请你屈尊认个错啦。”郭崇韬听了，才回来向李存勖道歉，李存勖才把这事放过不提，只是日后照样海吃海喝不误，谁还敢劝他？
李存勖天天这样大宴宾客，晋军坐吃山空，粮草困乏。斥候报告军情，梁军在潘张有个粮草营，梁各地的粮草源源不断运向潘张，再分发给梁军各部，梁军凭着粮草充足，因而能和晋军长期对垒。李存勖听了十分兴奋，就要亲自带兵去袭击潘张粮草营。众将领听了，反对声一片。李存勖身为主帅，怎能轻易深入险地。李存勖见没人支持他，只得罢休。
李存勖私下却对冯道说：“我军粮草缺乏，无以为继。你是否愿意和我同去寿张，夺取敌军的粮草？”冯道听了，吓得一跳，连忙说：“据斥候返回的军情，梁军的粮草营防范森严，我军劳师袭远，并无胜算。”李存勖好生失望，说：“我知道你只是一介书生，没有胆识这样做，如果王缄不死就好了。”
数天之后，天色刚亮，郭崇韬却过来，慌慌张张告诉冯道，他求见晋王，被告知今天不会客，却发现银枪效节营已经开拔了。冯道听了，大吃一惊。
银枪效节营乃晋军精锐中的精锐，原来是梁将杨师厚建立，他们只听主将，不听皇帝，仿佛当年的魏州牙军。杨师厚死后，这一营不服朱友贞调度，发动叛乱，李存勖才得到魏州。李存勖得到银枪效节营之后，让这一营充当他的亲军。经过一番整顿，银枪效节营成为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则胜的威武之师。晋军这些年连续获胜，银枪效节营功劳最大。
由于银枪效节营是李存勖直接指挥的，这一营开拔表明李存勖可能已经不在营中。两人连忙一起来到李存勖的帐篷外紧急求见。因为冯道是李存勖的掌书记，李存勖帐中的侍从不敢隐瞒，告诉他们李存勖在半夜已经出去杀敌了。郭崇韬大叫不好，说：晋王必然是去寿张劫营了，必须马上去接应他。
梁军粮草营离晋军大营一百多里，李存勖已经出发几个时辰。如果他的几千孤军被梁军主力盯住，现在再去解救已经来不及了。
冯道知道元行钦勇猛无敌，投降晋军之后，深得李存勖信任，和郭崇韬找他去接应李存勖，却发现元行钦也是连人带军不知去向了。两人手忙脚乱，又请大将李存审率军前去接应李存勖。
大军开出几十里，就遇到李存勖、元行钦一行返回。全军数千人，个个血迹斑斑，倦容满面，如同虚脱。李存勖笑着对来接应他的大军说：“如果不是元行钦来，我现在已经被一群小贼缠上了。”
原来，李存勖这次袭击开始很顺利，不但缴获了很多粮草，还俘虏不少梁军。不过他在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梁军主力，结果被围，没法脱身。元行钦却是乖巧的人，这些天紧密关注银枪效节营的动态，发现银枪效节营半夜出动，知道李存勖去劫持梁军粮草定有险情，他率军追随在后。结果他给李存勖解了围，立下了大功。只是可惜李存勖带去的银枪效节营伤亡惨重，这一营的统领李建及也负伤。
李存勖犒赏众军，元行钦、李建及以及他们的下属都有奖赏。尤其是李建及，跟着李存勖出生入死，得到的赏赐异常丰厚。
李存勖散发了钱财之后，对冯道说：“你去打听一下，李建及是不是又把我赏赐给他的钱财转送给士卒了。”冯道领命，到银枪效节营打探情况，却不知何意。很快，他就了解到李建及上任伊始，就和众多士卒同甘共苦，银枪效节营屡立奇功，李建及得到的赏赐，从来都是自己分文不要，全部分给士卒，这次也如此。冯道回来复命，说：“果然不出晋王所料，李统领把全部钱财都转赠其他将士了，有将如此，实在是晋王之福。”李存勖听了，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第二天，梁军发起了大规模攻击，李存勖派出大将李嗣昭、李嗣源迎战，竟然不敌，在梁军的攻击之下，节节退败。晋军在河南仅占有刘杨城和德胜南城，显得十分孤立。如果战败，有被逼出河南的危险。李存勖看得心焦，就要上前冲杀。李建及已经负伤，本来不用出战，看到情况危急，也主动请缨。银枪效节营虽然在前一天遭受重创，见到统领带伤出战，军心大振，个个争先恐后上阵，杀声震天，战场顿时为之逆转。
伶人郭从谦长期侍候在李存勖左右，看得手痒，请求李存勖让他领兵上阵。李存勖竟然应允，让郭从谦带领他仅剩的亲军出战。郭从谦过去只是在戏台上打打杀杀，现在真刀真枪地干，竟然毫不逊色。在晋军的反击下，梁军大败。
李存勖反败为胜，当然要再次犒赏三军。这一战，立功最多还是银枪效节营统领李建及，其次是从戏台上冒出来的将星郭从谦。
李存勖犒赏三军之前，银枪效节营的监军派人送了一封信给李存勖。李存勖虽然粗通文墨，却特别讨厌和文书打交道。因为，所有文件都由冯道经手。这个监军，冯道和他打交道不多，但是知道他胆子不大，收入不少。每次打难仗、险仗他都不参加，银枪效节营屡立奇功，大多数战绩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也算他一份功劳，所受的赏赐仅次于李建及，是晋军大营中让人羡慕死的人。监军送来这封信，上面却写明晋王亲启。冯道不便拆看，交给了李存勖。李存勖看后，不作言语，把信揉成一团，放在灯边烧了。
这一仗反败为胜，李存勖当然更是重重有赏。李存勖让冯道代表他到银枪效节营犒赏，并对他说：“你提醒一下李建及，他挣钱也不容易，为儿孙计，要给自己留一点财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