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京都青州。
江、汰二省救灾之事终于大局已定,苏墨携一众官员班师回朝,竟得太后携幼帝亲自出城相迎,一时间,东城门成了京中重地。
“摄政王忠君爱民,为青越朝廷,为天下苍生不辞辛劳,鞠躬尽瘁,终将一场大祸化为无形,哀家在此代天下百姓,向摄政王说声多谢。”
季太后坐于銮驾之中,率满朝文武候于城门口,又在文物百官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虽未下车相迎,却已然给了苏墨最大的尊崇,文物百官皆纷纷下跪:“摄政王忠君爱民,青越朝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
“好一场大戏。”苏墨身后的一匹马上,锦瑟作男装打扮,见此情形,忽然偏了头,对旁边的陆离道。
陆离一副大惊之状,看了看前方的苏墨,对锦瑟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苏墨自然是听见了,也不回头,自顾自翻身下马,刚刚落地,太后马车銮车之中,忽然就溜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面朝苏墨奔过来,一面欢喜地大喊:“二叔!”
小皇帝飞快地扑进苏墨怀中,被苏墨高举过头顶,欢畅的大笑起来。
锦瑟却在此时接到陆离惊诧的眼神:“那个是小皇帝?”
锦瑟知道他在惊诧什么,弯起了唇角:“是啊,是不是跟摄政王生得很像?”
陆离眉心微微一拧,只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同:“仗着他宠你,便果真什么话都敢乱说!”
宠她么?锦瑟看了苏墨的背影一眼,又迅速别过了头。
这几个月来,苏墨对她的态度仍然不冷不热,仿佛依旧放不开海棠的死,然而锦瑟心头却隐隐生出别的感觉来。若然苏墨当真是为了海棠的死而厌弃她,大可放她离去,从此眼不见为净,可偏偏他仍旧将她带在身边。再思及那日苏墨问她海棠遗言的情形,她只觉得,他似乎就是为了撩拨她的内疚。可这到底也只是自己的猜测,加之自己心神紊乱,锦瑟并不敢确定,只恐又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不过是说事实罢了,如何就成了乱说?”锦瑟心不在焉地答了陆离一句,便将目光投向城门里头,那座繁华热闹,却曾经教她痛不欲生的城池。
终究,还是又回来了。
苏墨正抱了小皇帝说话,太后銮驾后方,一辆马车的帘子缓缓打起,有女子温雅娴静的身姿款款而来,终于在苏墨面前站定,温言带笑,语气却有一丝颤抖,是期待已久的惊喜:“王爷可算回来了。”
苏墨含笑看着她:“怎么你也来了?这种热闹你向来不爱凑。”
溶月又上前两步,轻挽了苏墨:“夫君远归,做妻子的哪有不相迎的道理?”
苏墨握了握她的手,溶月低眉一笑,却忽然惊觉了什么一般,再度抬起头来,看向苏墨身后的位置。在看到锦瑟的瞬间,溶月眉心惊讶一闪而过,目光再落回苏墨身上时,已经转为了温和笑意:“妾身早已将王府上上下下重新整理了一翻,就等着迎回王爷了。”
“好。”苏墨道,“太后在宫中设宴,她不方便前往,你且带她回府,先行安置。”
“是。”溶月答了一声,再度看向锦瑟,锦瑟却依然只是看着城门的方向,神情飘渺。
入了城,陆离自然随苏墨一同入宫赴宴,溶月便将锦瑟邀进了自己的马车,先行回府。
“真是对不住王妃。”锦瑟淡淡道,“当初得王妃相助方能逃出京城,却未料如今还是又兜回来了。辜负了王妃的心意,真是抱歉。”
溶月望着她,却只是淡淡一笑:“我尽我所能,终抗不过天命,也就罢了。”
“天命?”锦瑟微微偏了头看她,“什么是天命?”
溶月神情一滞,末了,又缓缓勾起笑意:“我以他为天。”
锦瑟顿了顿,勉强勾了勾唇角,不再说话。
到了摄政王府,两人还未及下马车,忽然就听得外间一阵异动,片刻之后,马车门已经被人自外头拉开,一个脑袋急不可耐地探进来,看到马车中坐着的二人时便怔住了。
“池小姐。”溶月朝她笑了笑,“王爷入宫赴宴,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池蔚脸上的失望再难掩饰,朝锦瑟看了一眼,有些委屈地唤了一声:“锦瑟姐姐。”
锦瑟此前在仲离国都与她不辞而别,后来得知方海棠遣人将她送回了京城,此时见到仍不由得微怔:“你也在。”
待下了马车,池蔚立刻握了锦瑟的手,一直入了府仍旧握着不放,将锦瑟看了又看,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状,溶月对锦瑟道:“我去给你安排住处,你们先休息片刻,也好说说话。”
溶月一走,池蔚立刻就开口道:“锦瑟姐姐,你这次,是跟他回来的?”
锦瑟看着她焦急的眉眼,忽然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池蔚见她沉默,便蓦地确定了什么,眼波先是一凝,随后又荡散开来,化泪而下。
“池蔚。”
她一点点松开锦瑟的手,锦瑟心中实在不忍,刚唤了她一声,她却已经猛地站起身来,抹了抹脸上的泪:“锦瑟姐姐,我不是……他终于如愿以偿,我也为他欢喜。我,我先回去了。”
也罢,也不待锦瑟答话,池蔚便已经转身飞奔而出,只留给一声未能收住的呜咽,便消失在了花厅外。
锦瑟静静坐着,终究忍不住低叹了口气。
夜里,一直到亥时,苏墨才终于从皇宫折返,而溶月也仍未歇下,终于等到他回来,忙的迎上前:“王爷回来了。”
苏墨在筵席上喝了不少酒,略有些微醺,溶月将他搀至屋中坐下,方道:“我让人去准备醒酒汤。”
苏墨淡淡应了一声,用手撑住额头,道:“明知今日我会晚归,你该早些歇下,不必等我。”
“王爷离开许久,终于回京,妾身不等你回府,哪里会睡得着。”溶月笑了笑,见他神情有些倦怠,不由得道,“妾身先服侍王爷更衣吧?”
“不用了。”苏墨却忽然坐直身子,用力摇了摇头。
溶月心中清明,道:“我将锦瑟安置在了她从前住过的园子里,这会儿想来应该已经睡下了。”
“嗯。”苏墨应了一声,又伸出手来握住她,“辛苦你了。”
溶月笑笑,顿了片刻,终究开口道:“王爷此次带锦瑟回来,与别次都不同吧?我以后,可是该唤她一声妹妹?”
苏墨忽而低低笑了两声:“她那个性子,会认你作姐姐么?”
“她认不认有什么关系?只要王爷认,那我也认了。”
苏墨愈发握紧了她的手,道:“这府中若没有你,我只怕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溶月轻笑两声,抽回自己的手来:“她才回来,我只怕她睡不习惯,王爷过去看看吧。”
苏墨顿了片刻,方点了点头,道:“你也早些回去歇着,醒酒汤我自己会喝。”
溶月应了一声,这才起身离去。
苏墨独坐片刻,喝了醒酒汤,这才起身,往锦瑟所住的园子走去。
“王妃?”
东厢回廊拐角,溶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苏墨的身影逐渐远去,眸中哀色渐起。身后的丫鬟见状不忍,道:“王妃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与王爷相聚不迟。”
一直到苏墨身影消失,溶月才低笑了一声,道:“韶华易逝,红颜老去亦不过瞬息的事,如何不迟呢?”
夜已深,锦瑟的屋中却仍然亮着灯,苏墨并未觉惊讶,跨进屋中,掀帘而入。
锦瑟正坐在桌边拼装着一个孔明锁,听见声音,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
不料拼到一半,却怎么也拼不下去了,她研究半晌仍未得要领,终于丢开。
苏墨却顺手就接了过来,将她先前已经拼好的地方拆去一部分,重新装起来,却十分顺手,不过片刻便装好,重新放回桌上。
锦瑟接过成品来看着,半晌,眸色也无波动,末了,却低声道:“原来你不止玩弄人心是高手,玩孔明锁也是高手。”
苏墨眼色微微一暗,偏了头看着她。
锦瑟搁下孔明锁,忽而也偏头朝他一笑:“你是来临幸我的吗?”
她眸色清澈晶亮,坦荡无畏的就说出这句话来,苏墨微微一怔,挑眉道:“何以见得?”
锦瑟抬手解开自己的发,淡淡道:“将我带回京中,养在你摄政王府,为的,不就是将我变成你众多侍妾中的一个?深夜前来,不为此,又是为何?我既跟得你回来,也就是认了。”
她拨了拨如墨的青丝,漫不经心的模样:“我盥洗过了,那边盆里的水是干净的。”
苏墨倏尔勾了勾唇角。既连盥洗的水都已经为他准备好,倒不如,就盛情难却吧。
夜深沉,屋中仅剩的一支红烛跳跃摇曳,光线忽明忽暗,伴随着女子或急或缓的喘息,暧昧得教人心神荡漾。
苏墨心神的确是荡漾了,而且,直荡回了多年前。
星眸微启,不迎不拒,口中虽有吟哦,面上却无半丝媚态。锦瑟此时此刻的神态,真是似极了当初初嫁他时的锦言。
于是突然便失了兴致,他骤然停顿,随即抽身而去。
锦瑟缓缓平复了呼吸,睁开眼来,微微一偏头,便只看见他冷峻的面容。她突然嗤嗤笑了两声,抬起手来,轻轻在他肩头抠了抠,故作无辜的语气:“你怎么了?”
苏墨并不回答,阖了阖眼,忽然翻身背对着她。
锦瑟的手便从他肩头滑落到背上,却并不移开,仍旧胡乱地划着。
明明两个人都醒着,屋子却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
许久过后,她低低的声音才从身后响起:“你什么时候娶池蔚过门?”
原来这便是今夜的企图。苏墨淡淡道:“真是劳你挂心了。”
锦瑟淡淡叹了口气:“那姑娘心眼实,认定了的事,必定无法轻易释怀。当初你若不曾招惹,又哪里会有如今的麻烦?”
苏墨眸光微微一凝,忽而勾起了嘴角。
身后,锦瑟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倏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却已经迟了。
苏墨转过身来,猛地将她身子覆住,旋即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你说得对。当初你若不曾招惹,又哪里会有如今的麻烦?”
锦瑟微一怔,他已经从容不迫地压低身子,再度闯了进来。
她重重喘了一声,忍不住瞪着他,他却勾着她的下巴,挑了眼角:“人呐,总该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你既懂得,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一下子就发了狠,每一个动作都重重冲击着她的理智。男女情事之上,她毕竟生涩,哪里可能是他的对手?
不过片刻锦瑟便败下阵,再想要与他对峙已是不能,咬牙承受下来,唯望这样的折磨能快些过去。
苏墨却似乎永远不会入她所愿。其实他早已过了冲动的年纪,只是今夜,这丫头着实有些气着他了。
两人一直纠缠到寅时,锦瑟早不知死去活来几回,闭目伏在软枕上一动不动。苏墨替她拉起被子时,她却突然睁开眼来:“我饿了。”
闻言,苏墨却只是勾勾唇角,答道:“食有时。”说罢便侧身闭目,浑欲睡去。
锦瑟负气,披衣而起,在房间里乒乓哐当地翻找起来,时不时弄出一阵大动静。
床榻上,苏墨皱了皱眉头,终于起身来。
这个时辰,当值的厨娘亦已经歇下,听闻主子要进食,一时间直闹得人仰马翻,才终于从厨房送来两碗鸡汤银丝面,并几样精致小菜。
锦瑟才吃了两口就嫌弃起来,搁下筷子道:“不好吃。”
苏墨刚刚抿了一口茶,见她就要起身,忽而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吃完再走。”
锦瑟抬头看了他一眼,但见他目光清越悠然,似漫不经心,可偏偏又隐隐透出一丝威胁。锦瑟果真便坐好,重新拿了筷子往嘴里塞东西。
“你连我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锦瑟吃完了面,一面捧着碗呼呼地喝汤,一面模糊不清地抱怨,“苏黎从来不逼我吃我不爱的东西。”
苏墨正往她碗中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便放下筷子,道:“在江州时,我见你日日捧着糙面馒头倒也吃得开怀,想来是喜欢那个。我知道了。”
锦瑟蓦地被呛了一下,搁下碗重重咳嗽起来。
苏墨伸出手来抚上她的背,一下下轻拍着。
锦瑟好容易平复了呼吸,再度抬头看向他,忽而就端正了神色,朝他微微一笑:“糙面馒头也好,我就只等着你娶池蔚的时候,在酒宴上再大吃一顿好了。”
说完她就要起身,可苏墨却再度握住了她的手。
“锦瑟,我们之间的事,你何必非要扯进别人来?”他说。
锦瑟顿了片刻,忽然道:“你和我之间,原本就隔了很多人。从来没有什么我们,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苏墨随即站起身来,锦瑟三步并作两步逃回床榻之上,用被子紧紧捂住自己,却听远处适时传来钟鼓楼的声音,已经是卯时了。她心里竟大大一松,只对苏墨道:“你该去上朝了。”语罢,便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阖眼睡去。
溶月登门造访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然而锦瑟仍旧熟睡不自知,溶月吩咐不必打扰她,侍女穗儿便斟了杯茶,让溶月在厅中小坐。
溶月坐定,便看着穗儿道:“王爷昨夜在这边睡得可好?”
穗儿顿了顿,才道:“回王妃的话,王爷昨夜……不曾休息过。”
溶月脸色微微一僵:“如何个不曾休息法?”
穗儿微微红了脸,将昨夜苏墨到来之后的情形说了一番,又如实禀告了锦瑟寅时进食的事情:“等姑娘进食完,王爷就更衣上朝去了。”
闻言,溶月微微垂下眼帘来,轻叹了口气:“在外头那么久,吃了那么多苦,回来也不晓得顾着自己的身体。”
“王妃且莫忧心。”溶月的随侍丫鬟文杏忙劝道,“王爷这才刚回来,往些天在外头也没个贴心人服侍,自然要苦累一些。王爷向来也不是没分寸的人,如今回了王府,又有了王妃在身边,很快就会像从前一样的。”
溶月沉默了片刻,方道:“你让厨房准备好食材,回头炖一盅好汤,给王爷送进宫去。”
“是。”文杏低头答道。
溶月这才站起身来,走出几步,又回头对穗儿道:“好生服侍着宋姑娘,不要出一点岔子,但也不要凡事都由着她,多陪她出去走动走动,也可以到我那儿去坐坐。”
晌午时分锦瑟醒来,胡乱扒了两口饭,便坐在屋中发呆。穗儿送茶水进来,见到锦瑟的模样便想起溶月的吩咐,忙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刚用过膳,不如出去走走吧?外头天气好着呢。”
锦瑟仿佛是听到了,但模模糊糊应了一声过后,仍然坐在那里不动。
穗儿从昨夜她待苏墨的态度便觉这位姑娘不好伺候,此刻见她不动,也不再劝,正欲悄悄退出去,锦瑟却忽然站起身来:“去摄政王妃园子里走走。”
溶月正在屋中盘点府中账务,听闻锦瑟前来,便搁下手头的事,邀锦瑟在花园中走动。
“刚回京城还习惯吗?园子里若缺什么,便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手下的人若服侍得不好,也尽管与我说。”溶月对锦瑟笑道,“如今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便实在不必多拘礼了。”
“王府上上下下都需王妃打理,真是辛苦了。”锦瑟顺手摘了一朵菊花,一面赏玩一面道。
溶月顿了顿,道:“王爷国事繁忙,我们女人家也帮不上,唯有帮他打理好王府,免得他再多担一份心罢了。”
锦瑟闻着手中的菊花,轻笑道:“说的是啊。那不知迎池蔚过门的事,王妃为他操心了么?”
溶月闻言一怔:“池蔚?”
“他与池蔚之间是怎么回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何况王妃?如今眼见着别人姑娘年岁渐长,却迟迟不给别人一个交代,这算什么事?他国事繁忙,顾不上也就罢了,王妃怎么也不帮着打点起来?”
溶月望着她,先是微微蹙眉思虑,不一会儿便笑了起来:“的确,王爷与池蔚之间是怎么回事,需得明眼人才看得出来。你怎么偏在这会儿将自己的眼睛给蒙上了呢?”
锦瑟转动着菊花的手微微一僵,溶月看见眼里,继续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池蔚不过是因为性子与你从前有几分相似,才入了王爷的眼。如今,你这个人已经真真切切地陪在了王爷身边,王爷又怎么还会去在乎一个替身呢?”
锦瑟转头就欲辩驳,然而刚刚张开口,目光便触及溶月身后一抹绯红的身影,再要细看时,那身影已经转身,掩面狂奔而去。
锦瑟终于认出那身影来,心头大惊:“池蔚!”
暗夜,无边无际。锦瑟独自走在一条看不清前路的小道上,周遭也不知道生了什么草,不住地绊缠着她的脚,她却仍然固执地往前走。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她就这样一直走,直到前方某处,悠悠然生出一丝光亮。
锦瑟蓦地加快了脚步,逐渐离那丝光近了,终于看清那团光晕中池蔚的脸,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池蔚!”
池蔚恍惚着转头,看着她,忽然就落下泪来:“锦瑟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