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从前向来热闹的陆离酒馆,如今却清静极了。
自苏墨携陆离、裴一卿等人离去,这酒馆便由锦瑟与海棠住下,而绫罗竟还未与苏然言和,也搬来与锦瑟同住。至于梅月恒,则一直再未在锦瑟面前出现过。
七月中的天气仍燥热得教人不堪忍受,即便是坐着不动也能拧下一身汗来。陆离的酒馆后院虽有一个大冰窖存冰,以作消暑之用,在大热的天气里,却仍然起不了太大作用,往往整日下来,唯有两三个时辰是凉快的。
趁着早晨天气尚可,绫罗总在这个时候做针线,锦瑟大多时候都起得晚,今日难得起早了,便坐在旁边看她手中针线翻飞。
绫罗手中一个小小的红肚兜已经成形,如今正往上头绣鱼跃龙门的图案,锦瑟见她一针一线绣得极其仔细,不由得道:“你如今该做的是好生歇息,偏却这样劳心劳力,仔细伤了神。”
绫罗头也不抬,道:“都是为孩子准备的衣物,自然要为娘的亲自动手。”
锦瑟闻言微微一笑,却又蓦地记起了什么,脸色一白,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绫罗方察觉到不妥,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不舒服?”
锦瑟摇摇头,起身坐到她身侧,将头靠在了她肩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绫罗微微叹了口气:“又胡思乱想了。”
锦瑟不答话,脑海中却还是忍不住又一次浮起了那一晚的情形。她明明没有醉,那晚发生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她却偏偏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如今回忆起来,她只觉得自己那晚的思绪竟是一片空白,仿佛失了灵魂一般,唯有那具行尸走肉,在做着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却也忘不掉的事。
见锦瑟久久不睁眼,绫罗又道:“你若还困,那便继续去床上躺着。”
锦瑟眉心微微一动,终于低声道:“我只是……害怕。”
绫罗一顿,“怕什么?”
“怕自己是中了什么蛊毒,怕以后会连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锦瑟轻声道。
绫罗抬手抚了抚她的眉眼,道:“人心,大约是这世上最深不可测的东西,藏着太多的未知,有时候,我们在想什么,可能连自己也不知道。”
“胡说。”锦瑟轻声驳斥,“哪有人会不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难测的,只有其他人的心而已。”
绫罗并不与她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顿了片刻,忽然凑到锦瑟耳边,低声问了一句话。
锦瑟一怔,倏地睁开眼来,有些茫然无措的看了她两眼,方道:“尚未。”
绫罗也是一顿,神情难表。
片刻过后,锦瑟却已经摇头轻笑起来:“不可能的。那位海棠姑娘日日与我把脉,我若真有了孩子,她不会察觉不到。”
“可是她……”绫罗顿了片刻,才又道,“终究是苏墨的人。”
其实她心中所忧,并非海棠是苏墨的人,而是海棠对苏墨的爱慕之心。若非因着爱慕,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一心一意地陪在那个男子身边,不计较名分,不计较为他照顾另一个女子?可也正是因着爱慕,这份不计较,显得那样不牢靠。
打定主意,绫罗放下针线,道:“不如就趁现在凉快,我们出去寻一位大夫把把脉?”
“不。”锦瑟断然拒绝,起身坐回了自己先前的位置,拣过绫罗放在旁边的多余针线,低头胡乱摆弄起来。
绫罗知道她在逃避什么。对于锦瑟如今的心思来说,若是真的有了苏墨的孩子,只怕会将她逼至几近崩溃的绝境。所以,她宁愿听海棠的,海棠不说有,她便坚信没有。
绫罗看着她,刚欲再劝,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耳朵尖,立刻横眉道:“谁?”
来人缓缓跨进房门,颀长翩然的身形生生挡去了大部分的光线,逼得锦瑟不得不抬头,待看见那人,不由得便抿嘴笑了起来,而另一边,绫罗早已甩出了一张冷脸:“你来干什么?”
来人正是大半月未见的苏然,听见绫罗的冷言冷语,不以为意的挑眉一笑:“来看自家娘子和孩子,难道不该么?”
绫罗登时冷笑一声:“青越皇宫那位太后就是你家娘子,那个小皇帝就是你的孩子,你倒是看去啊!”
听闻此言,锦瑟也不免缩了缩脖子。绫罗性子刁钻古怪,她自是早有见识,而如今眼见她愈发变本加厉,她心中也不由得胆颤,只怕苏然一个不耐烦,便甩手而去。
好在苏然的心思远非她所能揣,承受能力也远在她预估之上。只见他上前来,伸手扶住绫罗双肩,垂目道:“这是嫌我来迟了?我这不是怕你还没生完气,我一出现便又引得你大动肝火,动了胎气怎么办?如今看来,我果然还是来得早了些。”
“那你尽可以回去。”绫罗容颜愈发冷凝,“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
苏然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音,外头忽然传来海棠一声娇俏的笑:“这是苏大爷来了么?怎么也不提前招呼一声,好让海棠迎着您?”
话音刚落,人便已经跨进门来,手中端着两个炖盅并几只小碗,当先便朝着苏然笑了笑。
苏然立刻便回以一笑:“海棠姑娘又炖了什么好东西?”
闻言,绫罗的脸色不由自主的一僵。
海棠将东西放到桌上,道:“正是昨日苏大爷称赞过的雪参鸡汤,想着既然苏大爷都说好,今日便做了让两位姑娘尝尝。”
锦瑟看了看海棠,又看了苏然一眼,最后才再度将视线投向面容僵冷阴沉的绫罗,心头不由得一颤。
苏然此时还存了向绫罗解释的心思,道:“这些日子我住在客栈,多得海棠姑娘每日送些滋补汤水过来,才不至于太落魄。”
“落魄?”绫罗好不容易才看向他,嘴角勾起的笑已无一丝温度,“我看苏大爷您的日子倒是过得滋润得很!既如此,敞开心胸做一个逍遥自在人便是了,何必还假惺惺地来寻什么妻儿?”
语罢,她拾起手边的针线活,狠狠都砸到苏然身上,起身便离开了房间。
苏然毫不迟疑的提步追上,只听二人一路纠缠,声音最终还是没入了绫罗的房间。
锦瑟这才收回心神,抬头看了海棠一眼:“多谢你。只是这一招,未免也太险了一点。”
“对绫罗姑娘这样脾性的人,不用险招,如何出奇制胜?”海棠朝她眨了眨眼睛,递上一碗鸡汤。
“你这样,绫罗不会感激你,反而会更加——”锦瑟顿了顿你,没有往下说。
“反而会更加仇视我,对不对?”海棠笑了笑,“我怕什么呢?反正仇视我的,又不止她一个。王爷身边的所有女人,但凡见过我的,大抵都是对我抱有恨意的。”
语罢,她忽而别有深意的朝着锦瑟一笑:“不知宋姑娘,也不是也如她们一般?”
锦瑟心头蓦地一堵,推开了她递上来的碗,淡淡道:“不敢。海棠姑娘这般倾力照料,我感激还来不及。”
海棠不以为意的收回手,转而送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方笑道:“其实姑娘早在最初见我的时候,心中便存了不快。这些年过去,那丝不快仍未见得消弭。”
“何以见得?”
海棠又喝下一口鸡汤,才又道:“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姑娘每次看我的眼神,都不算和善。还有,那位姓池的小姑娘,姑娘虽待她极好,然而眼神之中仍旧未见半分暖意。归结因由,无非是因为我们都是跟摄政王有关的女人。”
锦瑟眸光未见半分闪动,道:“他是我所恨之人,与他相亲相关之人,海棠姑娘觉得我该如何对待?”
“宋姑娘,陆离、我师兄裴一卿都是摄政王身边的人,却为何不见姑娘冷色以待?”海棠笑笑,“原因就是,你在乎的,只有他身边的女人。”
“嘴长在你身上,你爱怎么说都行。”锦瑟不欲与她多说,起身欲走。
海棠看着她,忽然又道:“宋姑娘,海棠还有一事,是今早从外头听回来的,想想还是该说与姑娘听。”
锦瑟回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海棠笑靥愈发明媚:“宁王在五日之前,喜得一位小公主,如今正式为人父了。”
长夜冷寂,夜更敲过三遍,锦瑟依旧未能成眠,便披衣起身,打开了房门。
月如清霜,锦瑟缓步踏入花园,信步走了一段,却在园中小径的转角处停了下来。
月色清冷,整个花园都一片森然,并无一丝生气。然而,就在她驻足的地方,竟然有一株昙花,在这样的夜色之中,悄然盛开。
锦瑟又惊,又喜。从来只是听说昙花在夜间开放,不过一两个时辰便会凋谢,却没想今夜竟有如此机缘,偶然见得这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她抬起手来,从昙花花瓣上虚虚抚过,“若这世间没有韦陀,你又为谁而绽放?”
“为这大好河山,为这锦绣风光,为这惜花之人。”
身后骤然响起男子畅然应答的声音,锦瑟一骇,转头看时,却是不知几时到来的苏然,轻衣缓带,正负手立于自己身后。
见他这身打扮,锦瑟便已猜到了他二人之间的结果:“你哄回她了?”
苏然挑眉,权当默认。
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锦瑟还是说了句:“恭喜。”
“她想让你留在此地,一直同她在一处,再不离开。”苏然挑起笑意看向锦瑟,“你怎么说?”
锦瑟缓缓站起身来,看向他,也笑了:“我不会留在这里的。这是绫罗想要的生活,她抛弃了所有才换来的生活。她对我心存愧疚,只觉得要将我留在身边,一直照顾我才算是补偿。初初尚可,但时日一久,我终究会破坏你们的安宁。”
“所以?”苏然抱起了手臂,静待。
锦瑟顿了片刻,才终于道:“我会跟苏墨回去。反正他不会放手,陆离又拿我换了今日的爵位,外公……更是费尽心机想要我呆在苏墨身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遂了大家的心愿?”
“那老三呢?”苏然眸中带笑,似漫不经心一般开口,“虽说如今,他已与静好成亲生女,你觉得,他就会对你放手么?”
锦瑟呼吸蓦地一窒,竟呆了片刻。
苏黎的性子,她自是再清楚不过。从最开始到现在,哪怕她曾经对他做出过最绝情绝义的事,他也不曾真正对她放开手。
可今时今日,即便她心中再难过,又能如何呢?从前那些艰难的日子,她并不是真的无路可走,因为清楚地知道,哪怕去到绝路,她还有宋恒可以依靠。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动过去找宋恒的念头,因为事情一旦涉及宋恒,随之而来的,便是继续成为苏黎的负担。
他如今正走在一条多艰难的路上,所有人都知道,而她,也万万不可再与他多做纠缠。
“是我负了他。”良久,锦瑟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就此作罢吧。”
语罢,她再度回头去看那株昙花,却发现就在这短短的工夫里,昙花竟然已经谢了。
锦瑟眸中浮起一丝哀凉的惋惜,声音愈发低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后,也许他会懂,我于他,就该似这昙花,我无力一直陪着他,而这天下繁华锦绣,一株小小的昙花,又算得了什么?”
回到房中,她彻夜不眠,第二日早起,却蓦地惊觉什么,回头一看,自己先前躺过的地方,果然留下了一片小小的红渍。
她先是一怔,回过神来,心头骤然一松。
月信虽姗姗来迟,却终究为她卸去心头一块大石。
七月末,这座繁华热闹的小镇迎来此地一年一度的圣女诞,从镇外涌入大量商贩,当地居民也悉数倾巢而出,一连数日,热闹得几乎要赶上京都。
锦瑟长久未期盼过这种热闹,如今置身其中,心头不免也有些向往,终于择了一个凉爽的夜,走出了陆离的酒馆。海棠自发随往,而绫罗是有了苏然的陪伴便哪里也不想去的,更何况有海棠随行,她便更不愿意同往,拉了苏然一同闭门不出。
陆离的酒馆本就处于小镇中心地带,一出门,锦瑟并海棠便融入了人潮,但见路旁商贩林立,或售吃食,或售小玩意儿,多数都是精奇少见的。
锦瑟一路走走瞧瞧,虽也觉得许多玩意古灵精怪,却极少掏荷包买什么,倒是海棠,一路却是兴味盎然,买了不少吃食和玩物。
其实海棠长了锦瑟几岁,又曾经在玲珑苑那样的地方呆过,因此锦瑟很是纳罕她会这样小女儿心态。
海棠看出她的疑惑,淡笑着解释道:“我自小没了父母,幸好遇见师父,传我武功,授我医术。幼时日日苦学苦练,寻常孩童有过的玩乐,我皆不曾拥有。到长大后出师,便跟了王爷,寻常姑娘家该有的玩乐亦不曾经历。如今岁数大了,却沾姑娘的光,得以这般纵情恣意一回。”
闻言,锦瑟心头竟蓦然升起一丝怅惘,素来瞧见她见冷硬防备的心,不由得便柔软了几分。
想这世间,谁没有自己的苦楚,都不过芸芸众生之一罢了。
“姑娘没有中意的?”海棠又偏头看着她,嘴角勾起笑意,道,“我听王爷说起,曾与姑娘在南山下的一个小镇呆过几日,姑娘素来最爱这种热闹,有什么好吃好玩总是最有兴致——”
锦瑟心思澄明,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事。”
海棠朝她脸上深深看了一眼,未见丝毫波动,心头微微叹息一声,面上却是微笑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往前走,海棠买了什么吃食,总要分锦瑟一半,如此锦瑟面上倒有些过不去,终于道:“我身上只有二两银子,我请你喝酒吧。”
“喝酒?”海棠挑眉一笑,“也好。”
锦瑟素日并不贪杯中物,加上近日来天气炎热,更是少碰,今夜却莫名生出一丝酒意,想要畅饮一番。
两人又往前走出一段,人潮却忽然拥挤起来,未几,竟举步维艰起来。
锦瑟不疑有他,只静心等待。海棠却蓦地警觉起来,踮起脚往四周看了看,待到触及几个面目森然的男人同时望向她与锦瑟的方向时,心头霎时一惊,猛地将手头的东西仍在了脚边。
锦瑟一惊,转头待要问,却发现海棠脸上已是一片肃色,同时握紧了她的手。她几乎立刻就察觉到必有不妥,因此海棠拉着她往人群外挤时,她没有丝毫迟疑,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果见几个男人,正像她们一样,奋力拨开人群往这边追来。
会是什么人?她心头惊疑,下一瞬,脑海中竟浮现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来。
与此同时,海棠也微微冷笑了一声,道:“早两日便听闻民间传言,说自静好公主生产过后,驸马爷便一直留在军营练兵,夫妇二人似是不睦。如今看来,宁王果然是激怒了她。”
她竟然也猜测是静好派来的人,如此看来,倒是确信无疑了。
锦瑟心头哀凉,却只是沉默,随着海棠奋往前逃离。
却又听海棠道:“待会儿一有机会,还请姑娘尽力保全自己,尽快逃离。”
锦瑟听出她言下之意,是要为自己挡刺客,心头一乱:“你不必——”
“就算我不为你,也要为王爷。”海棠头也不回,“于我而言,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完成王爷的交待。”
正在此时,那边的几个男人似乎已经失了耐性,有人迫不及待地亮出了长刀!
只听身后人群发出一阵惊呼,随后,惊呼声此起彼伏,来人纷纷亮出了刀剑,趁着人群四下逃离之际,大步往海棠与锦瑟的方向追来。
“快走!找地方躲起来!”海棠猛地将锦瑟往逃散的人群中一推,转身抽出腰间软剑,迎上了那几个男人。
锦瑟被人群推着往前跑了一段,终究还是在越来越分散的人群中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海棠有多大本事,却知道她也只是女儿身,而静好派来杀自己的人,绝对不会是泛泛之辈。
海棠要向苏墨交代,而她,也要向自己交待。
旁边的小食摊早已没了人,锦瑟看着上头摆着的各种调味品,匆匆往自己袖中塞了一些,转身大步往回,又沿途抓取了一些物什。
远远的,锦瑟便见数人缠斗在一处,海棠一人挡四人,竟已经刺伤两个,然而看身形,她似乎也负了伤。偏在此时,其中一人突然连连刺穿,海棠巧身躲避,却被另一人钻了空子,重重一掌击于她心口。
海棠抵挡不住,跌倒在地。
眼见那人提剑就要刺向海棠,锦瑟大步跑出:“住手!”
余下两人果然便住了手,抬头看向她。
海棠似被那一掌伤得不轻,竟呕出血来,艰难转头看了锦瑟一眼,又承受不住的闭上了眼睛。
锦瑟缓步上前:“你们要杀的人是我,无谓拿旁人来作牺牲。”
当先的男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自是要杀,她也非死不可。”
他再度提起剑来,锦瑟暗暗将手伸进了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