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海,而她那冗长的梦,就仿佛无边无尽的海水,她淹没其中,总也望不见岸边。
冷清的梦境里,漫无边际的孤苦,娘亲,姐姐,爹爹以及绿荷,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唯有苏黎,一直握着她的手。
而是当他的手也一点点松开,她竟不知何处是归。
好在,好在她还有外公,纵使曾经伤害,可他到底是她挚亲的外公。
可是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当她被苏墨欺侮,伤痛到体无完肤时,无意识扯下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条,竟然看见了投在闭锁窗户上的一个人影!刹那间,她张口就要唤他,然而,那人竟然蓦地一转身,离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什么心情,脑海之中一片混沌,身心一片冰凉。
外公……外公……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再哭,只记得最后,身子越来越痛,几乎痛得麻木,而苏墨则将她越抱越紧——
晌午的日头正毒辣,躺在地上的锦瑟猛地打了一个寒颤,惊醒过来。
她慌忙坐起身,第一件事便是低头查看自己身上的衣衫,发现完好无损,这才将自己紧紧抱住。
静静坐了许久,她这才发觉自己仍然在那座荒山的半山腰上,刚欲起身,却忽然看见远处的道路上,一辆似曾相识的马车正缓缓驶向军营的方向。
那是静好的马车,她又去看苏黎了。
锦瑟静静地看着,直至那辆马车消失不见,她这才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寻到自己栓马的地方,牵着马下了山。
进了城,锦瑟方觉自己腹中空空,于是买了两块饼充饥,刚欲重新上马,却忽见前方两个大汉追着一跌跌撞撞的女子往这边跑来,边追边骂,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锦瑟不欲多事,刚想避开,没想到那女子脚下突然一滑,竟重重摔倒在她的马前。
锦瑟眼见她身形单薄,满身狼狈,心中微有不忍,便伸手掺了她一把。
“姑娘,姑娘救我——”眼前的女子抬起头来,在触及锦瑟的容貌时,竟倏地顿住,随后蓦地尖叫了一声:“锦瑟姐姐,救我!”
池蔚!她虽蓬头垢面,消瘦不已,锦瑟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不由得低声道:“怎么会是你?”
说话间那两个大汉已经追了过来,伸手就要来捉池蔚,池蔚吓得惊叫一声,躲到了锦瑟身后。
“出了什么事?”锦瑟拦下二人,问道。
“这丫头狡诈得很,吃了东西竟敢不给钱,还逃跑!我们要抓她回去向老板交代!”两人一面回答,一面就要将池蔚拖走。
锦瑟忙的取出一锭银子:“够不够?”
那两个大汉看了看,接了过来,又对池蔚狠声威胁了两句,这才转身离去。
锦瑟带池蔚去了一家客栈,又为她买了一套新衣,等她沐浴换好衣衫之后,方问道:“你怎会落得如此田地?”
只是刚刚问及,池蔚便已经落下泪来,一面抹着眼睛一面答道:“我是来找苏墨的。我只是听说他来了仲离,可是到底在哪里,我却不知道,唯有一路寻来,寻到卞城此处,依然没有找到他。身上的盘缠却被人偷了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所以……”
锦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哭。
池蔚哭了许久才逐渐止住,又抬头看向锦瑟:“锦瑟姐姐,你见过他吗?”
锦瑟仍然没有开口,池蔚顿了顿,又低下头去轻声啜泣起来:“他不理我了……自从上回,你回过青州,又消失过后,他就对我越来越冷淡……我知道他,我知道他喜欢你,我只是跟他说……叫他不准再想着你……我以前也常常对他这样无礼,他从来不生气,可是,可是……从那以后,他就不理我了……”
她低了头边哭边说,许久听不见回应,抬起头来,却只见锦瑟正静静地看着窗外一株大树,脸上半分表情也无,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池蔚兀自哭了一阵,终于又安静下来,重新看向锦瑟:“锦瑟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嗯?”锦瑟回过神来,听她这么一问,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池蔚见她又怔忡,忽而忆及自己此前听到的传闻,不由得道:“锦瑟姐姐,我听说宁王做了仲离的驸马爷,是真的吗?所以,你是来找他的吗?”
锦瑟顿了顿,垂下眼帘:“嗯。”
“那……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锦瑟淡淡道。
池蔚脸上倏地出现了一丝焦急的神情:“见到了,他就让你自己一个人这么走了?那他从前对你那么好,都是假的吗?”
“不是。”锦瑟摇摇头,“我看见他,可他并没有看见我。因为我知道,我不该再打扰他。”
池蔚微微有些迷茫:“那你又来找他?”
锦瑟缓缓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忽而笑了笑:“因为人总会脆弱啊。即便已经习惯了孤单,适应了一个人,却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会脆弱,会控制不住自己。”
闻言,池蔚仿佛愈发迷茫:“你不怪他吗?还是你已经完全放下他了?”
锦瑟没有再回答,只是从身上掏出荷包,将里头所剩不多的银两分为一大一小两份,将小的那份重新装回自己荷包,剩下的那些拨到池蔚面前:“我只有这么多,你好好收起来,莫要再被人骗了去。”
池蔚呆呆的看着,眼见锦瑟起身就要离去,她才突然明白过来,忙的起身拉住锦瑟袖口:“锦瑟姐姐,我们不一起走么?”
锦瑟淡淡一笑:“我们不同路。”
池蔚便忍不住又红了眼眶:“我找不到他,自己一个人又害怕,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锦瑟低头看着她,良久,忽而伸手抚了抚她的头,低声道:“你本来是那么快乐幸福的姑娘,他怎么舍得伤你?”
闻言,池蔚心头满满的委屈仿佛突然便爆发了出来,抱住锦瑟大哭起来。
到底锦瑟也没能走成,池蔚大概是一个人在外漂泊得太久,实在害怕得厉害,连抽搭着睡着的时候都还拉着她的袖子不放。
锦瑟舍不得丢下她一个人,是因为从第一次见到池蔚起,她就仿佛看见最初的自己。她看着池蔚那么快乐,那么明媚,便总觉得她应该被好好护着,不要让她也失了那份明媚与快乐。
可是终究,这个姑娘还是为人伤了心。
锦瑟陪了池蔚两日,池蔚终于决定不再盲目寻找苏墨,而是先回青州,锦瑟便带了她上街购置行装。
没想到这日却正好遇上静好出宫探望苏黎的马车。锦瑟仿若未见,仍然仔细地为池蔚挑选换洗衣物。而池蔚听了旁边人的议论,知道那马车里坐着的原来就是嫁给苏黎的那位公主,不由得拉住了锦瑟的手:“锦瑟姐姐?”
锦瑟只是将手中挑好的衣衫递到她眼前:“满意么?”
池蔚呆呆的点了点头,锦瑟付了帐,便带着她离开了。
两人同静好的车队擦身而过,锦瑟仍然仿佛没有察觉,池蔚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不知不觉行至那四季之花齐放的百花园前头,池蔚深深吸了口气:“真香,桃花的味道可真浓。”
锦瑟抬头看了一眼,道:“这园中桃花在最前头,自然它的味道最浓。”
池蔚却蓦地不再答话,锦瑟回头看她时,却见她正神色黯然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她开口问道。
池蔚又一次红了眼眶:“我只是突然想起,他好像也是喜欢桃花的。他书房里放着好几幅仕女图,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背景都是桃花。”
锦瑟再度陷入沉默,转开了眼。
“那女子生得很美,不管悉心妆扮过,还是素颜朝天,都美得令人嫉妒。”池蔚低着头道,“可是我不知道那是谁,他也不肯说,我猜,会不会是……他从前的皇子妃?”
锦瑟蓦地回过神来,淡淡勾了勾唇角:“我姐姐不爱桃花。”
闻言,池蔚眼中蓦地浮起一丝失望,心中只觉得若然是他从前的皇子妃还好,若然是其他未知名的女子,似乎才更教人担心。
她忧心忡忡的低着头,默默发了一会儿呆,忽而抬起脚,缓缓步入了前方的百花园。
锦瑟并未阻拦,见她进入,便也信步跟随而去。
不料,一进入百花园,见到前方桃花翻飞的景象,池蔚蓦地便僵住了,望着这一片桃林,仿佛震惊到不敢相信,许久,方喃喃起来:“是这里,居然是这里……”
锦瑟闻言看了她一眼:“你从前来过?”
池蔚蓦地转向她:“画里的背景,是这里!就是这片桃林!”
锦瑟一怔,随即转眼看向前方一片繁茂的桃树,淡淡道:“桃林都是差不多的,你莫要认错了。”
池蔚忙用力摇头:“不会错,就是这里,一定是的!”她伸手指着前方最大的那一株桃树:“就是那棵树,那个女子就坐在那棵树下,或弹琴,或跳舞,或眉目含笑,或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
锦瑟定定望向那颗桃树,便仿佛能看见树下坐了一个女子,素手弄琴,眉目含笑。
然而,那竟是姐姐的模样!
锦瑟脸色倏地一变,不敢再看,不敢再想,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池蔚过了许久才发现锦瑟不妥,忙上前掺住她:“锦瑟姐姐,你怎么了?”
锦瑟摆摆手,刚欲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平淡的呼唤:“宋姑娘。”
那声音却是她识得的,锦瑟还未回头,池蔚看向来人,脸色已经大变,眼中蓦地带了一丝惊怒:“是你?”
海棠微微勾起唇角,笑道:“原来池姑娘也在。”
池蔚似乎对海棠很有敌意,朝她怒视片刻过后,忽然拉了锦瑟:“锦瑟姐姐,我们走。”
锦瑟被她拉着,与海棠擦身之时却蓦地顿住了脚步,对池蔚道:“你不是想找人么?要找人,跟着这位海棠姑娘是再合适不过了。”
池蔚一呆,这才想起海棠素来是跟在苏墨身边的,可是偏偏她最恨的也是这一点,被锦瑟这么一点醒,忽然就前后为难起来,看向海棠的目光又是恼恨又是期待。
“原来池姑娘是来找王爷的。”海棠看了池蔚一眼,目光还是绕回了锦瑟身上,意有所指地道,“只可惜,此行海棠独自前来,并未与王爷同行。”
闻言,锦瑟容颜依旧一片淡漠,池蔚却急了起来:“那他如今在何方?”
“王爷自有他的去处。”海棠答道,“海棠只会听王爷的吩咐,又哪里敢过问王爷的行踪?”
“你撒谎!”池蔚气得红了脸,道,“平日里,就属你与他最亲近,时常形影不离,你会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海棠无奈一笑:“池姑娘,我先前已经说过,王爷吩咐什么,海棠便做什么,旁的事,海棠一概不理会。”
池蔚还要说什么时,锦瑟忽然轻轻挣开了她的手,淡淡道:“二位慢谈,我先走了。”
“锦瑟姐姐!”
“宋姑娘!”
二人同时出声挽留,池蔚是因为心中恐惧,而海棠却微笑上前:“海棠此行前来,是为了寻宋姑娘。宋姑娘就这么走了,海棠要如何与王爷交代呢?”
池蔚一惊,诧异地看向锦瑟。
锦瑟脸色没有丝毫好转,却还是笑了起来:“海棠姑娘要向人交代,所以我就走不得?好霸道的道理!只可惜,我自问没什么需要向人交代,所以,我想走便走,你又凭什么拦我?”
语罢,锦瑟抬脚便往外走去,海棠却只是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宋姑娘,梅先生亦费尽了心力寻找你的下落,毕竟已经是一位老人,宋姑娘又何必因为自己的任性而为难自己的亲人?”
锦瑟倏地顿住了脚步,那漫无边际令人窒息的痛楚仿佛再度袭来,逼得人喘不过气。锦瑟紧紧按住自己的心口,再不能走动一步。
海棠看出她的不妥,上前轻轻捏住了她的手腕:“宋姑娘?”
“别碰我!”锦瑟一把摔开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气,“你从哪里来,自回哪里去。你要与谁交代是你的事,我却只是一个孤女而已,与谁都没有瓜葛!”
锦瑟说完,便再不做停留,大步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然而,还没有到客栈,远远的,她便已经看见客栈周围站了许多兵卫,锦瑟心头一惊,忙的闪身躲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悄悄地查看那边的情形。
兵卫进进出出,似乎是在搜寻什么人,没过多久,似乎什么也没搜到,一队队兵卫自客栈之中撤出,恢复列队。
而当最后一人自客栈之中大步跨出时,锦瑟蓦地屏住了呼吸,捂住了自己口鼻。
苏黎!竟然是苏黎!他竟知道她来了此地,带人来找她?
她看着那些兵卫迅速撤离,而苏黎依旧孑然立在客栈门口,顷刻之间,眼泪便掉落下来。
不是这样,她所期望的生活,原本不该是这样。
她想完整地履行三年之约,她想和他在一起,她想过安静平稳的生活,想看着他笑,想握着他的手,想让他一辈子不放开自己。
可最终,不想放开的手,却还是必须要放开。即便她也会脆弱,也会寂寞,也会怀念他手心的温暖,却再也不敢真的去握住他。
她强忍着哭泣,一片泪眼模糊中,忽然看见立在门口的苏黎往这边看了一眼。她顿时一慌,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却仍然觉得不安全,于是又跑到巷子转角处躲了起来。
苏黎果然走向了这边,在巷子口顿住,往里看了一眼,只见空空如也的一条小巷,根本一个人影也无。
他静静在巷口站了许久,末了,仍旧转身回到客栈门口等待。
锦瑟和池蔚没有退房,她的马匹也仍旧拴在客栈中,他相信她一定会返回。
然而锦瑟却没有再回去,她从那条巷子的另一个方向出去,另买了一匹马,当天便离开了卞城。
几日过后,锦瑟最终还是回到了那座小镇。
她并没有去陆离的酒馆,而是回了自己最初栖身的那家客栈。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还没进门,里面忽然就有人迎了出来,抱了手臂挑眉看着她笑:“美人儿,你可算回来了。”
“陆离?”锦瑟一怔,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经被陆离拉着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你一声不吭消失这许多日,可真是愁煞我也!”陆离一面走一面叹息,“好在今日终是回来了,我这一颗心吊了许久,今日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锦瑟对他的这些话充耳不闻,刚想问及外公,却已经被拉到后庭中。庭中那唯一一张石桌上摆了一张棋盘,数只酒壶,而石桌的旁边,还坐着另一个人。
她本以为回来客栈可以避开一些搅人心神的事情,却没想到被人看得这样尽,猜得这样透彻。
苏墨平缓的目光投过来的瞬间,锦瑟心头那丝悲凉倏地便转为了晕眩之感,不由得伸手拉了拉陆离:“等等。”
陆离回头,见她面容惨白,不由得大惊:“美人,这是怎么了?”
“我头晕。”锦瑟扶着额头答道,“想回房去休息。”
“无事无事。”陆离却仍然不放开她,而是将她拉到石桌旁,扶她坐下,道,“美人你风尘仆仆的模样,定是赶了不少路,头晕是正常的,单是休息可起不了多大作用。我这里正好有上等的美酒,专医你这头痛!”
锦瑟回过神来时,面前已经摆了一杯斟好的酒,陆离正含笑看着她:“喝吧。”
苏墨眉宇之间一派清平之色,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坐在那里,就只是专注于下棋而已。
锦瑟望着那杯酒,没有动,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陆离见状,也不逼她,转而道:“美人一去十来日,究竟去了何方?这趟回来又消瘦了许多,可真是让我心中忧虑。”
锦瑟只觉疲惫不堪,竟连应答的力气也无,半晌,再睁开眼来,却只是道:“我外公在哪里?”
“外公么?”陆离含笑,顺着她的称呼便唤起外公来,“你一丝消息也无,外公心中自然焦急,正四下寻找你呢。”
“是么?”锦瑟略有些无力的笑了笑,“那可否劳烦你帮我将他寻回来?”
“美人这是说哪里话。我早将美人看作自己人,早晚都是一家,美人实在不必这样客气的。”陆离笑着,伸手拍了拍锦瑟的手背。
锦瑟倏的缩回手来,良久,朝他展颜一笑:“我嫁过人了。”
“喔唷唷,美人莫不是在试探云起?”陆离啧啧叹道,“天下谁人不知美人当初和离是凭着什么?你嫁过人,云起根本不在乎。”
“是么?”锦瑟美眸微扬,忽而再度一点点拉开自己的袖口,露出一大截雪白的手臂,“可惜如今,我也不是什么清白之躯。”
陆离目光钉在锦瑟手臂上,片刻过后,微微挑了挑眉:“那云起也不介意。”
“如此,陆公子果然是大度之人。”锦瑟淡淡一笑,“那么我心里想着别人,陆公子也是不会介意的?”
陆离面上倏的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你果然还是想着那位仲离驸马爷么?你这一去许久,就是去找他么?”
“是。”锦瑟毫不避讳,“我就是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