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此生竟还会对女子使出这样威逼的手段,心头不由得也觉得可笑,然而面容却依旧平淡,轻轻将锦瑟披在肩上的发拨到身后,这才道:“绫罗是谁,我们都心知肚明。你装着不知道,其实你知道。”
锦瑟脸色变了又变,目光逡巡于他的脸上,终究还是归于平静。
是,绫罗是谁,在绿荷死后,她在大街上看见她和苏然时,她就知道她是谁。
那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被她视若至亲的女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赖和相信的人,可是她却没了。她亲眼看见她躺在血泊之中,她亲手埋葬了她,可是那一天,她却在大街上看见她的背影,她看见,她和苏然在一起。
她那时又混乱又惊喜,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一路尾随他们,只想上天给自己一个奇迹,告诉自己,她最亲爱的绿荷还活着。
可是,她却看到了一张和姐姐一样的脸,那个女子曾经告诉她,她叫绫罗。
绫罗,有着与姐姐同样容颜的绫罗,为什么却有绿荷的背影?
她不敢想,可是却不得不想。
从前,绫罗每一次出现的时候,她身边从来没有绿荷的身影。而那时,她近乎偏执的认为绫罗就是姐姐,以至于从来没有注意过,绫罗的身影,竟然与从小陪在她身边的绿荷那么像。
如今,绿荷没有了,绫罗不再被当做姐姐,她第一次将这两个人结合起来。
可是,绿荷,怎么可能是绫罗?她怎么可能装死来骗她,让她伤心欲绝之后,又以绫罗的身份再一次出现?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绿荷会这样刻意,处心积虑的丢下她一个人。而绿荷为什么这样做,她也根本无力参透。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可是她却固执地认为,不是绿荷不要她,是绫罗带走了绿荷,是绫罗让绿荷抛弃了她,丢下她一个人。
所以,当后来,绫罗出现在郡守府她住的小院中,与她说出那些看似道理实则宽慰的话时,锦瑟觉得很恶心,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甚至说了很难听的话来赶她走。只因心中始终记挂着,就是这个人,带走了自己的绿荷。
直至大家分开,她一个人回到那依山上,忽然才明白,自己一个天煞孤星似的人,害了身边一个又一个,哪有资格去怪责,去怨恨绿荷丢下自己一个人?她选择抛弃绿荷的身份,用绫罗的名字和容貌来重新活过,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根本无权干涉。
再后来,便是那场宫廷政变。苏黎不知所踪,苏然也不知所踪,同样不知所踪的,还有她的外公。
还有,还有绫罗。
她心中担惊,忧虑,却从来不敢与旁人说。
直到遇到外公,知悉绫罗的真实身份竟然是表姐时,她才终于真正明白,绿荷究竟为什么要死。
那依族当初被宣称灭族,却没想到还余生数条性命,偏偏这几条性命,都与她有着莫大的干系。
而绫罗既然是表姐,那么,背后的人,自然是外公。
也就是说,绿荷自小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长大,根本都是外公蓄意安排。而那时,外公所有的心思都扑在报仇之上,绿荷的作用,除了探听消息,自然离不了在关键时候煽风点火,总之,这青越的宫廷朝政,越乱越好。
这就印证了为什么当初,在对苏墨与苏黎二人的态度上,绿荷因何左右摇摆,时而劝她珍惜苏黎,时而又指引她去看自己的心。
大约就是因为如此,她才想逃吧?
谁想一辈子顶着假名假脸过活?谁想一辈子被别人摆布而活?谁不想为自己而活?
所以,从那以后,锦瑟再也没有怪过她,一丝一毫都没有。
锦瑟知道绫罗现在过得很好,不再受人操控,不再为她挂怀,只为自己而活。
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她知道自己其实一早就看出她是绿荷。
纵使她始终对自己冷言冷语,万分排斥的模样,然而锦瑟却知道,绫罗终究还是心疼自己的。如果让她知道,她会内疚。
锦瑟不想让她内疚,锦瑟只想她一直这样好好生活下去。所以,她明明知道她是绿荷,却始终将这个秘密藏在自己心底,连外公也不说。然而外公到底还是看出了什么,不然,也不会故意给她机会,让她来这里看看她心心念念的绿荷,已经变成绫罗的绿荷。
可是,她没有想到苏墨竟然也会看出来自己的心思,而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绫罗就是绿荷的呢?
“你是如何知道的?”锦瑟看着他,沉声问道。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天下聪明人何其多,独她痴傻无可救药。而绫罗那一场戏,亦不过只为诓她而已,其余人能一眼看出门道,又有何不妥?
而眼见苏墨也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锦瑟终也只是无奈勾了勾唇角:“要我跟你回青州,然后呢?”
“然后?”苏墨眸色深不见底,伸出手来抚了抚锦瑟的发,“你不是不要我再对你好?那我,是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然后,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这样轻描淡写,锦瑟心头却震了震,眼中倏地布满防备。
苏墨见她的模样,却淡淡笑了起来:“看来,果然不是非对你好不可。”
锦瑟蓦地退开两步,挣脱他缠在自己发丝上的手臂,冷声道:“还好,我从来也不觉得你是好人!”
“如此,真是恰如其分。”苏墨神情并无波动,仍旧淡淡勾着唇角,仿佛丝毫不为所动。
与这样一个人,纠缠再多似乎都是徒劳。
锦瑟抿唇,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转头便往外走。
苏墨也不跟随,只静静看着她离去,直到她身影消失,才缓缓移步,也离开了这间房。
锦瑟在屋中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绫罗或者苏然的身影,她心中到底还是惦记着,于是忙的出门去寻找。
沿房前长河顺流而下,不过几块田的距离,便可以望见一方荷塘,莲叶田田,碧绿无边。
莲叶较矮的地方,一叶扁舟静静停留,恰好落入锦瑟视线之中。
舟上正有两个人彼此相偎,无间亲密,仿若一体。
正是绫罗与苏然。
此时此刻,绫罗正偎在苏然怀中闭目小憩,苏然护着绫罗身子之际,亦安然闭目养神。
此情此景,却与昨日情形天差地别。
锦瑟站在远处看了许久,忽而笑了起来。
两个亲密如斯的人,偶尔折腾,偶尔别扭,不过都是为了证明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仅此而已。这样的小打小闹本是亲密的另一种体现,偏偏她这个外人当了真,还当真得厉害,真是痴愚极了。
她垂了垂头,转身往回走。
此处的确是美极好极,又不失人气,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平静生活,相夫教子,对绫罗来说,应该是再幸福不过的。
锦瑟回到屋前,并未进门,而是径直转到栓驴子的地方,解开了绳索,骑上驴背,捧着自己受伤的左手颠颠的离开了。
一路顺畅的离开,回到镇上客栈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梅月恒并不在客栈中,锦瑟向店家打听了一番,店家也不知他去了何处,锦瑟唯有呆在客栈之中等他回来。
夜逐渐深了,梅月恒依然没有回来,锦瑟心头微微有些烦躁,又觉屋中闷热,索性出了房门,来到后院之中一边乘凉一边等候。
外头果然凉快许多,月色皎洁,亦让人心下平静。
锦瑟独自在后院中坐了许久,一颗心,逐渐沉到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
缓缓伸手入怀,摸到一支细长状物,取出来,正是苏黎所赠的那支玉钗。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她头上几乎只戴玉钗,而苏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么多饰品他不送,独独只送玉钗。
望着这支在寻常人眼中几乎称得上一个“漏”字的玉钗,锦瑟心头有淡淡的酸涩弥漫开来。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会陪自己走完余生的那个人,以这支玉钗,终究是与她说了告别。
心里不是不难过的,只是这份难过,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承受。
也许,是因为那个未知年岁的承诺?
她趴在石桌上,静静看着那支玉钗,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似乎心底是一片空白,可是这片空白却又让她觉得慌乱与茫然。
究竟,为什么?
翌日,天刚蒙蒙亮,整个大地都是灰沉沉的,几乎所有人都还在沉睡,锦瑟亦伏在后院石桌上睡着的时候,客栈的门被人叩响了。
店小二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面前站着的锦衣男子:“客官,这么早是要用早饭么?只怕还有得等!”
苏墨抬眸,递出一块碎银子:“找人。”
他在后院找到锦瑟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亮了不少,而趴在石桌上睡着的人却依然毫无察觉。
苏墨低头看着她被晨露沾湿的裙裾,眸色微微一暗,刚欲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与她披上,一抬眸,却蓦地看见她手边那支古怪的玉钗。
抬手将钗取过来,只淡淡打量一番,他便猜到了出自谁之手。
若非苏黎亲手打磨,大概也不会被她珍视至此。
他又看了一眼她的睡颜,忽而将玉钗收进自己袖中,转身离开了此地。
锦瑟是被客栈中小二唤醒的,睁开眼时,那小二正满脸堆笑的看着她:“姑娘,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院子里凉,可别染了风寒,还是回屋歇息去吧。”
锦瑟揉着酸疼的脖子坐直身子:“我外公回来了吗?”
“梅先生?”店小二摇头道,“还不曾见到。”
锦瑟蹙了蹙眉,只觉再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起身梳洗一番过后,便出了客栈去寻。
小镇并不大,很快锦瑟便寻完了那些梅月恒有可能出现的酒楼茶寮,却都不见他的身影。
在街道上信步至午时,锦瑟随意步入一家小饭馆,刚点了两个小菜正要起筷,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探头看时,却见许多人都往对面的一间酒馆奔去,就连这店中小二亦是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不时踮起脚往那边张望。
“小二哥,对面可是有什么热闹可看?”锦瑟见状,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句。
那小二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道:“对面酒馆的老板为了招揽生意,从金丽国寻了好几个绝色美人回来,个个都令人称绝的美!每月,那些美人会不定时跳几日舞,每逢那日,酒馆生意便定然爆满。而就算不是美人们跳舞的日子,也总有人想去撞撞运气,提前选定个好位置,万一就赶上那日了呢?所以啊,那酒馆的生意是蒸蒸日上,像我们这种小店家,几乎被他挤垮喽!”
锦瑟这才注意到店中果然只有一两桌客人,心头不由得好笑,想道,你一个店家小二心思都不在这里,会垮也是正常。
只是那金丽国的绝色美人却勾起了她一些兴致,很快便扔下银子结了账,慢腾腾的踱到对面看热闹。
酒馆里果然人满为患,锦瑟听见丝竹渐起,眼前却只见着密密麻麻的后脑勺,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刚欲转身离去,前面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与喊叫。
有人仍拼了命想往前挤,想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而最前头的人却已经开始抽身想要出来,一时间人潮乱作一团,锦瑟被人挤着,逼不得已的一步步往前挪动。
耳边不停传来一些人失望的叹息甚至谩骂,锦瑟糊里糊涂的被人推倒了最前头,眼前蓦地出现三张绿油油的脸时,那些原本挤着她的人突然也轰然散去。
周围一下子空旷下来,锦瑟怔怔的看着舞台上那三个顶着绿色妆容卖力舞动的舞姬,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是,她曾经研究过的绿面妆。
周围人失望的谩骂仍不绝于耳,然而不消片刻便已散去,因为先前还热潮涌动的人们已经火速散去,大堂之中登时只剩了寥寥几个人影,而二楼的数间雅阁之中,也有人起身离去。
锦瑟仍然怔怔的望着台上的舞姬,良久,忽而扯起嘴角笑了笑。
自此方才发觉自己从前的日子过得多荒唐,可是那种荒唐,却是她日夜梦寐都回不去的快乐时光。
大堂之中最后的几个人也都失望叹息而去,空荡荡的只余锦瑟一个,她索性就地而坐,近乎痴迷地望着台上飞扬舞动的三个舞姬。
一曲未罢,后堂之中,忽而有人拍掌而出。
锦瑟一下子从怔忪之中回过神来,凝神看去,却见一身着玄色锦服的男子,约三十上下的模样,仪表堂堂,俊秀非凡。
锦瑟只见他一面鼓掌一面朝自己走来,目光触及锦瑟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轻微的讶异。
“想不到一个小镇之上,懂得欣赏我这绿面妆的,竟然是一个小姑娘。”他迈着优雅的步调走过来,在锦瑟身前站定,又细细盯着她的脸看了一番,笑道,“只是,你这泪流满面的,是何意?”
锦瑟又是一怔,随即抚上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湿意,这才察觉到什么,忙的转过脸,低头道:“你这店中有风沙,迷人眼。”
那男子立刻朗声笑起来:“在下心目中,能迷人眼的,只有美人而已。楼上那位客官,你说是不是?”
楼上还有人?锦瑟胡乱抹着眼睛,抬头朝上面看去,这一看,眼中弥漫的湿意顿时都收住了。
二楼上,那双手撑着扶栏,正低头微微眯了眼瞧着她的,不是苏墨又是哪个?
锦瑟心头蓦地一顿,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唯有叫自己转身离去的意识是清晰的。
锦瑟转身抬脚欲走,身后那人却忽然一把拉住她,笑道:“美人因何急着离去?在下还想着请美人饮酒,畅谈一番呢!”
锦瑟顿时又惊又怒,只觉这人看起来这样仪表不凡,实际却是这样轻浮之人!她忙的挣开他,退开两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那人挑眉一笑,道:“在下向来只知情难自禁,这自重,却是要禁情,实在辛苦的紧,那又何必?”
语罢,他伸出手来又要去拉锦瑟,锦瑟再度甩开手,忍不住冷笑一声:“这情难自禁是一回事,动手动脚,只怕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人却依旧只是朝着她笑,那笑在锦瑟看来,实在很是恬不知耻,眼见他还欲再接近自己,她忽然摸到旁边小几上摆着的一个花瓶,忙的拿了起来,朝着面前的男子:“别过来。”
明知苏墨就在上面,锦瑟却一点求助他的心思也没有,而苏墨似乎也没有帮她的心思,始终站在楼上,一动不动的看着。
眼前的男子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看向锦瑟手中的花瓶,笑道:“这可是前朝古物,值几千颗夜明珠的价呢!”
锦瑟心头一惊,手不由得将花瓶握得紧了,微微垂了眼半信半疑地打量。
男子再度扬声笑起来,这一回,却微微转身看向了后堂的位置:“梅老,你这小外孙女,倒的确有几分意思。”
锦瑟愈发错愕,抬头看时,竟看见外公不紧不慢的从里头走出,见到她的模样,呵呵一笑。
“外公?你怎的会在这里?”锦瑟微微拧起了眉。
不待梅月恒回答,那男子已经先行解释道:“在下与梅老一见如故,已结成忘年之交,故而邀请梅老在舍下住了两日。却不想梅老还有个这样有趣的外孙女。梅老,我看你这外孙女甚是欢喜,不错不错。”
锦瑟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才又看向梅月恒:“外公,你在后头看着他欺负我,竟也不管?”
梅月恒抚了抚长须,眸光状似不经意的掠过站在二楼的苏墨,道:“老夫本以为,有人会出手相救。况且,云起不过是在与你玩耍。”
锦瑟咬咬牙,再度将目光投向面前那人,那人却微微凑过脸来,微笑道:“看样子,你对钱财很紧张?”
锦瑟此时手中还握着那个花瓶,闻言忙的放下,冷冷道:“只是学不会暴殄天物。”
像这样名贵的花瓶,这人竟然就将它摆在人潮涌动的酒馆大堂之中,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锦瑟想着,忽然又转头看向大堂四周,却见周围摆了十余处瓷器,墙壁之上更是不吝字画,锦瑟细细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那幅画的落款,霎时惊得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那是前朝名士唐微山的化作,如今,早已是价值连城,即使有钱,也未必就能得到。
可是这个人,竟然将这样一幅宝贝就挂在这大堂之中?他究竟有多富?
眼见着锦瑟目瞪口呆,那人笑意愈发灿烂:“喜欢么?”
喜欢?此时她除了觉得惊心动魄,便再找不出别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