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锦瑟一怔,还要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遥远而细碎的说话声。
两人同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不多时,便有一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好了。”苏黎道,“总算是都没有什么损伤。”
锦瑟心头微微一窒,缓缓回过身来,才终于朝那边的人挥起手来:“绿荷!宋恒!”
此一行上山,虽则经历一番风险,然而除了中途逃离的那个御医,终究还是保全了所有人。
锦瑟的心,终于微微踏实起来。
待下了山,入住驿站,众人都迫不及待的让驿馆备了热水沐浴,以便一洗山上的风尘与狼狈。
而苏黎自下山便一路无话,进了驿站也是不发一言就入了房。
锦瑟心头到底觉得亏欠,便上前敲了敲他的房门。
“何事?”片刻,他毫无情绪的声音才从屋中传出。
锦瑟一顿,半晌,才道:“你需要热水吗?”
里头,苏黎似乎是冷笑了一声,才答道:“不必了,我想睡一会儿。”
他既如此说,锦瑟也不便再继续打扰,回到了自己房中。
绿荷已经为她备好热水,见她进来,便张罗着为她宽衣洗浴。
待锦瑟泡入水中,她便又出门去提热水,再回来时,脸色忽然便有一丝不同寻常。
“怎么了?”锦瑟看着她道。
绿荷凝了凝眉心,才道:“方才看见有御医进了宁王的房间。”
“御医?”锦瑟心头顿时一骇,“他不舒服?”
“不然呢?”绿荷耸了耸肩,漫不经心的道。
锦瑟慌慌张张就从水里起身,匆匆拭干水渍,换了衣裳就跑到苏黎门口,又敲响了门。
“何事?”苏黎声音一如先前的平静。
“我能进来吗?”锦瑟问了一句,却不等他回答,就推门而入。
那资历较老的秦御医果然在他屋中!
此时此刻,苏黎正坐在床边,双腿自膝盖以下的位置都露出来,给秦御医检视着,而秦御医脸色则颇有些凝重。
锦瑟闯进来,两个人同时看向她。
苏黎当先回过神来,猛地一撩袍子,遮住了自己的腿。
“不要——”锦瑟竟蓦地尖叫了一声,几乎是扑上前来,颤抖着双手重新揭开了那被衣袍覆住的双腿。
自膝盖以下,那双小腿并双脚,竟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冻伤,一块块红肿的突起伤痕,看得人怵目惊心。
锦瑟倏尔便落下泪来,眼泪滴滴答答的落到他腿上,自那些冻伤上淌过。
一丝微痒,逐渐由患处流淌至心。
苏黎伸手扶起她来,锦瑟逐渐哭出了声,抽抽噎噎的,分明是想忍,却忍不住。
秦御医见状,微微躬了躬身子:“老夫先行告退,待一会儿调制好外敷药,再给秦王送来。”
“多谢。”苏黎朝他点了点头。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两人,锦瑟便再难强忍,低头站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哭出来。
“不过冻伤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苏黎松开了扶着锦瑟的手,见她头发挽在脑后,微湿的模样,便道,“你快些回去沐浴吧。”
他不扶她,锦瑟索性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埋在他膝上哭。
苏黎望着她不断抽动的肩膀,面上的平静逐渐破裂,眼中眸色深沉,倏尔又化作一道微哂的笑意划过嘴角,最终,却又再次归于平静。
“这次出来耽搁了这样久,好在也做了两件事。”他低头看着她,淡淡道,“明日我便启程回青越了。”
闻言,锦瑟似是一僵,终于抬头望向他:“可是你的脚——”
“我说了只是冻伤。”苏黎微微拨开她放在自己膝上的手,缓缓褪下裤管,“不过几日便会好。好在此处离青越边境也近,不消一日就可入境,到那时,沿途自有人照应我。你不必担心,我说过,我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锦瑟心头一片凌乱,望着他平静的容颜,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从来没有人这样为她,他几乎可算得上是她生命中的唯一,好到让人不知所措的唯一。
她蹲在他脚边,眼角还挂着泪,却不说话,如同一只沉默的小兽。
苏黎伸出手来,似是想抚一抚她的头,却在只余两三寸的地方顿住,末了,又缓缓收回来:“以后,应该不会再有这样和平踏上仲离的机会了。今日一别,只希望来日,再也见不到你。”
锦瑟知道他的意思,心里霎时间大恸。
此一别,也许,他会成就大业,到那时,他会为了他一统天下的志向而奋斗,再次踏上仲离,很可能便是兵戎相见。而他说,再也不希望见到她,是因为不想看见她经历战火的模样,亦是因为,她会让他难过,让他痛。
“苏黎……”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的哽咽,“我希望你好……”
“我也希望自己能好。”他声音再度冷硬起来,“在山上的时候,我想找到雪灵芝,医好了你,再将你带回青越,那应该是最好的。后来又想,不如等你在仲离度过三年孝期,再将你接回青越,也是极好的。如今我却也想通了,再怎么好,也只是我好。可是你不好,我又如何能好?倒不如,罢了。”
他的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锦瑟心头。尤其最后,当他说罢了,锦瑟的心,疼痛满溢。
“绿荷!”苏黎不再看锦瑟,忽然扬声唤绿荷的名。
绿荷很快赶了过来,见到屋中这副诡异的情形,不动声色的上前:“王爷。”
“将你家小姐搀回去。”苏黎淡淡吩咐道,“本王想休息了。”
绿荷应了一声,伸手扯了锦瑟一下,却几乎将锦瑟带倒在地,她忙的搀住她,将她扶起来,这才看向有些神不守舍的锦瑟:“想什么呢?快些回去了。我再去为你取些热水,好好解解乏。”
锦瑟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她,又看看苏黎。
苏黎却早已不看她,似乎只待她一离去,就准备躺下了。
锦瑟终于点了点头,任由绿荷搀着自己走了出去。
她们刚刚离去不久,秦御医便取了药再度而来。
苏黎原本坐在床边沉眸细思着什么,见他取了药来,便又缓缓卷起了裤管。
“王爷,请容老夫奉劝一句。”秦御医一面将药敷上他的冻伤处,一面沉声道,“王爷如今还年轻,也许不会知晓这腿脚对人身子的重要,仗着身体底子好,便刻意这样糟蹋自己的腿脚,实在是万万不该啊。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况且王爷又是人中龙凤,实在更该爱惜才是。”
“多谢秦御医。”苏黎冷冷勾了勾唇角望着他,“一切本王自有分寸,就不劳秦御医挂怀了。”
秦御医自然也是通透的人,闻言,唯有微笑应道:“是。自然王爷有存分,那老夫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一夜,锦瑟睡不着,走出驿馆,但见天上星月朦胧,刚好又看见屋檐下放了一张梯子,便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
没想到屋顶上竟然已经坐了一个人,锦瑟一惊,待看清那人的背影时,忽然有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然而当她看清他身旁摆着的两个酒罐时,忽而便再没有犹豫,颇有些毅然决然的爬了过去。
苏黎听见声响,蓦地回头,也不知喝了多少酒,颊边一抹淡红,染得眼角处亦流光溢彩。
见到他的模样,锦瑟忽然一顿,又过了片刻,才继续爬到他身边。
苏黎这才伸手搀了她一把,锦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腿冻伤了,不该喝酒。”锦瑟一坐下就去拨弄那两个酒罐,竟然都已经空了,她心头一痛,抬眸瞪了他一眼。
“不准瞪我。”苏黎忽然凑近了她的脸,语气之中染了薄醉的气息,“什么是规矩,你知不知道?”
锦瑟望着他,眸中微微染了湿意,到底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想起初嫁他的那段日子,虽然那时只觉得烦躁,他的脾气也暴躁到极处,可是如今想来,竟然算得上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毕竟那时,她还拥有很多……譬如秘密,譬如勇气,还有,爹爹。
锦瑟不敢再想下去,唯有答道:“好,我不瞪你了。”
苏黎却忽然再度凑近了她一些,桂花酿的气息轻柔的拂过锦瑟鼻端,她只听他低喃道:“可是你不瞪我了,我却到哪里去寻你……”
锦瑟蓦地一呆,转眸望向他。
“真是作死!”他似乎是真的醉了,忽然暴躁的一脚踹上旁边的一个空酒罐。
那酒罐咕噜噜的顺着瓦槽滚到屋檐边,直坠而下,“啪”的一声之后,碎了。
他这才说出作死的下文来:“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他眸中都是恼火的气息,锦瑟有些艰难的笑了笑,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因为你傻。”
苏黎似乎更恼了,一把拖过她的手腕:“你敢说本王傻?”
“苏黎……”锦瑟被他捏得有些疼,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苏黎忽然便松开手来,捧着她的手腕揉了揉。锦瑟只以为他是清醒的,待细细一看,又发现他眼神原来是涣散的。
“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他一面揉着她的手腕,一面如同孩子一般的委屈低喃,“为什么不给我时间?我愿意等过这三年,你也等我三年,好不好?”
他似乎是在问她,却更似在自言自语,说着,他忽然停住了为她揉手的动作,盯着她的皓腕许久,忽然魔怔了一般,低头亲了一口。
锦瑟呼吸有些艰难的望着他,竟没有挣开。
片刻之后,他忽然又顺着她的手腕,缓缓将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
“你怎么又在这里?”他忽然又暴躁的喊了一声,“你又来做什么?”
又?锦瑟抿了抿唇,沉默。
苏黎迷醉的盯着她瞧了半晌,忽然低下头,含住了她的唇。
锦瑟仍旧没有挣扎,他似乎是得了甜头一般,愈发的得寸进尺起来,贪婪得邀她共同品尝桂花酿的味道,霸道得占据她的呼吸。
她几乎从来没有在他的亲吻之中这样柔顺过,苏黎低垂的眼睑之下,眸光中掠过一丝浅淡却分明的光芒。
他几乎舍不得放开她,还是不得不松开来,却仍然恋恋不舍的在她唇上辗转摩挲,倾吐低喃:“等我三年,好不好……”
四周围很安静,连一丝鸟叫虫鸣都没有,他只听得到自己的低喃,并她微微有些凌乱的呼吸。
不能再这样安静下去。
他猛地将她紧紧扣进怀中,满怀痛苦的重复喃喃:“等我三年,好不好……等我三年,好不好……”
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柔软的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他终于听见她的声音,那么轻,却那么清晰:“好,我等你……三年。”
这一夜,苏黎醉得厉害,锦瑟找人将他抬回房间时,才发现他屋中原来还摆了好几个空空如也的酒罐,难怪屋顶上不过两罐酒,却已经让他在最后不省人事。
她先是拧了帕子为他擦脸,又听他模模糊糊喊着要水,又去找热水冲茶与他喝。
她没有做过服侍人的事情,有些笨手笨脚的,折腾了许久,他才终于安心睡了过去,而她虽然累,却半分睡意也没有。
一直在他床边守到天亮时分,锦瑟才逐渐开始困倦,没过多久,便趴在床边睡着了。
只觉得似乎没有睡多久,耳边忽然便响起了一些轻微的响动,似乎是有人下了床,又捣鼓了一阵什么,紧接着她似乎听到开门的声音,终于醒了过来。
直起身子一看,床上已经没有人,再一转头,却发现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正站在门口,见她醒来,似乎有些怔忡。
锦瑟禁不住有些错愕:“你要……走了?”
苏黎很快回过神来,淡淡应了一声:“嗯。”
“哦。”锦瑟应了一声,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好笑,忍不住拿手捏了捏额头。
苏黎脸色暗沉了两分:“你笑什么?”
锦瑟倒未曾察觉自己在笑,闻言却还是站起身来,看向他:“昨天晚上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苏黎一怔:“什么事?”
锦瑟忽然摇了摇头:“没什么。”
“宋锦瑟!”苏黎似乎这才想到什么一般,冷冷道,“你怎么会在我房中?”
锦瑟指了指头顶:“昨天,你喝醉了。”
“昨天?”苏黎脸色蓦地一变,随后,口中禁不住喃喃,“屋顶,三年……你——我——”
眼见着他语无伦次,锦瑟耸了耸肩:“既然你都想不起来,那就如你所言,罢了!”
她眼中闪过的那丝狡黠蓦地刺激了苏黎,他猛地将门关上,大步走向锦瑟,几乎是用尽全力捏着她的手,目光灼灼的逼视:“你是说,昨晚……都是真的?不是……梦?”
锦瑟忍不住脸上一热:“那就当你是在做梦好了。”
“宋锦瑟!”苏黎蓦地唤了她一声,片刻过后,却忽然又抚上她的脸,放低了声音道,“你,再答应我一回。”
锦瑟抿了抿唇,看着他,良久,忽然仰脸看着他,笑道:“我等你三年,三年后,你若还喜欢我,我就——”
“怎样?”他目光之中光华流转,死死盯着她。
她微微红了脸,伸出手来,一笔一划的在他手心写下——
以身许之。
三年后,你若还喜欢我,我就,以身许你之喜欢。
三年,是她的孝期,原本该是他等她,可是他却说,要她等他。
锦瑟自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三年之期,她要守孝,而他,自然也有他的雄心壮志要去实现。对他来说,也许三年的时间还远远不够,然而,那至少是一个期许,她给他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