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第一次背她。从前在闵山行宫的时候,他背过她一次,那时候她喝醉了,在他背上又闹又叫,还在他后颈上狠狠咬了一口,至今,还留有浅淡的疤痕。
那时他将她丢在闵山半月有余,每日只给她吃粗茶淡饭,没想到背起来的时候,却还是觉得她沉。平日里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一个丫头,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可是如今,她看起来依旧是从前的模样,而且身量还拔高了一些,没想到背上身,反倒轻若无物了。
他沉默,锦瑟也趴在他背上沉默,一路上只有猎户和向导在与宋恒交谈,两个人却都未曾听进去半分。
继续往上走,山中的积雪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难走,一行人便走得更慢了,常常需要猎户和侍卫在前方探好路,众人才又跟上。
尽管如此,苏黎走上挑好的道时,却还要挑更好的地方走。
锦瑟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苏黎。”
苏黎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方才淡淡应了一声:“嗯。”
锦瑟轻轻咬了咬唇,顿了半晌,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低下了头,将脸埋在他后肩处,似乎只是为了挡风。
苏黎察觉到了,只不动声色的将她托得更稳了些。
一行人又行进了半日,便完全走进了茫茫白雪的世界,路变得愈发湿滑难行,方向也越来越难分辨,走了许久,才走出一小段。
眼见着天色暗下来,宋恒便下令先行安营休息。
其实在茫茫雪地上安营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这山上终年积雪,积雪达数尺之深,一行人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清出一小块空地,扎好了几顶帐篷。
雪地中也拾不到柴,好在猎户有经验,早在山下的时候便拾了柴背在身上,此刻燃起火把,终于增加了一丝暖意。
锦瑟和绿荷靠坐在火堆旁,一面烤火一面分吃着干粮。
苏黎携了一囊酒坐在对面的位置,一直盯着锦瑟的脸瞧。
锦瑟终于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抬眸瞪了他一眼。
苏黎一怔,她却又伸过手来,手中放着一块梅花糕,问他:“你吃吗?”
苏黎脸色却蓦地一沉,顿了顿,还是伸手取了过来,放进口中。
太甜了。他皱了皱眉,不知道她为什么总爱吃这些东西。
锦瑟朝他笑了笑,忽然又取了一块桂花糕递给一旁的宋恒:“你也吃。别只想着喝酒,伤胃。”
宋恒微笑接了过来,眼角余光中净是苏黎铁青的面色。
锦瑟却仿佛看不见,仍旧低了头拣自己爱吃的糕点放进口中,抬起头来,仍旧与绿荷轻声说笑着什么。
苏黎忽而站起身来,转身回到了旁边的一顶小帐中,这一夜,再没有出来过。
宋恒进帐的时候,苏黎已经躺下许久,鼻息却依旧不规律,宋恒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宁王身份尊贵,其实大可不必前来遭这份罪。”
“四殿下身份难道不尊贵?”苏黎淡淡道,“更何况锦瑟与你不过一场旧识,你也肯冒这个险亲自前来,本王为何不可?”
片刻之后,宋恒才淡淡答道:“只因我对人有过承诺。”
“是么?”苏黎冷笑一声,“我也有。”
于是一夜再无话,直至天明。
山上气候实在寒冷,第二天一早,锦瑟从帐中出来,便觉手脚都僵了。绿荷将她的手捧在手中呵了半天,也没见暖和。
“罢了罢了。”锦瑟抽回手道,“一会儿我将手揣在怀中,便不会再冷了。”
一旁站着的苏黎看了她一眼,忽然转头对自己带的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个侍卫立刻便解下了身上的包袱,片刻之后竟从里面取出一双动物皮毛所制的手套。
苏黎拿了过来,淡淡朝绿荷怀里一扔。
绿荷忍不住抿唇笑了笑,一面低了头为垂眸不语的锦瑟戴上,一面低声道:“这人也真够奇怪的,明明准备了,却到今早方拿出来。”
闻言,锦瑟才终于抬头,又往苏黎那两个侍卫身上背着的包袱看了看,心头忍不住暗自猜测里面还装了些什么。
不过戴好一双手套的时间,一行人便已经又准备上路。
锦瑟只是稍一迟疑,苏黎已经有些不耐的看向她:“还不过来?”
锦瑟心头默默叹了口气,谁叫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呢,仍旧只能被人背着走。
这一日的行程自然更慢了些,更糟糕的是,走到下午的时候,天忽然有些阴沉沉的迹象。
“不好,要变天了!”走在前方的向导不由得惊呼了一声,“看这情形,只怕今夜一场暴风雪也避不了的!”
闻言,整个队伍忽然就停了片刻。
“四殿下!”有御医站了出来,道,“山中气候本就恶劣,若然再遇上暴风雪,只怕我等有来无回,不如趁着此刻还未变天,我们沿路返回吧。”
闻言,宋恒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程大人莫非以为沿路返回,便有时间避过这一场风雪?”
向导亦言:“是,此刻我等唯有尽快寻找一处山洞,希望能避过这场风雪。”
闻言,队伍中又数人脸色大变。
他们这一路走到此处,根本就一个山洞都未曾见着,而如今要寄望于找到山洞避风雪,简直无异于在湍急的河流之中寻找一根救命稻草!
伏在苏黎背上的锦瑟心头愈发不安起来:“苏黎,你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苏黎别过头看了她一眼,只道:“一会儿若是你又犯了心悸的毛病,我负担岂不是更重。”
“可是——”
锦瑟还要说什么,苏黎却蓦地打断了她:“你不用害怕,不会有事的。”
她如何才能不怕?这么多人都是因为她一人而上山,若要死,只死她一个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搭上这许多人的性命?
还有他。她已经欠他够多了,如果此次还要再让他为自己赔上一条命,只怕生生世世,她都会不安心吧?
仿佛看穿了她的胡思乱想,苏黎忽然微微蹲下,将她放了下来。
锦瑟刚刚站稳,还没回过神来,身子忽然再度一轻!
“啊——”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看向将自己打横抱在怀中的苏黎,“你做什么?”
苏黎将她往自己怀中圈了圈,这才道:“接下来道路崎岖,总要看得见你,我才安心。”
被他抱在怀中赶路,尤其还在如此紧张的氛围之下,这情形可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锦瑟默默承受着来自前方后方或憎恨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脑袋一垂再垂,终于整个都陷入苏黎怀中。
始终背着她,又抱着她走了这么一路,他心跳竟自始至终沉稳。
锦瑟耳朵就贴在他心口处,一声声听着那心跳,自己原本慌张混乱的心竟然也缓缓沉淀下来。
事已至此,再慌张愧疚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安安心心的呆着,不给他们添麻烦,好让他们早点寻找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那希冀中的山洞仍旧不见踪影,队伍中的氛围也越来越压抑。
终于,当空中飘下第一粒雪花的时候,一个年轻御医克制不住的惊叫起来:“下雪了!暴风雪要来了!我们就要死在这山上了!”
原本就人心惶惶的队伍,霎时间便微微有些乱了。
宋恒眸光一沉,蓦地拔出剑来,指向了那个年轻御医:“住口。”
“早也是死,晚也是死!”那御医似是豁出去了一般,死死瞪着宋恒,目眶眦裂,“你们这根本就是在往死路上走!我不要跟你们一起等死!我要回去,我要下山!”
语罢,他忽而便转身冲破原本整整齐齐的队伍,朝着来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去。
锦瑟埋在苏黎怀中看着他,忽然便挣扎着下了地。
“做什么?”苏黎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厉喝道。
锦瑟朝他摇摇头,猛地伸手从旁边一个侍卫身上扯下一个包袱,这才指了指那个逐渐远去的御医。
苏黎这才缓缓松开她,锦瑟抬脚便朝那御医追去。
“先生……先生……”等她终于追到他身后,早已气喘吁吁。
那御医猛地回过头来,眼中一片血红的盯着她。
锦瑟心头隐隐一跳,还是将那包裹递给他:“先生执意要走……我自知是留先生不住,只是也请先生……带上这个包裹,路上若饿了渴了,也好充个饥。”
“妖孽!妖孽!害死人的妖孽!”那御医猛地朝她大吼了两声,一把从锦瑟手中夺过包裹,转身跌跌撞撞的跑远了。
锦瑟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无声叹了口气。
重新转身,费力回到队伍之中,所有人都看着她。
锦瑟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扬起笑脸看着宋恒:“宋恒,你这个妖孽,我都说不来了,你非要我来!如今,你倒是给我变个山洞出来!赶紧!”
队伍之中,向导、猎户和另两位御医都是年纪稍长之人,见的世面多,自然也要沉稳一些。而宋恒和苏黎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也不会轻易慌乱。因此听见锦瑟的话,沉寂了一下午的众人中,终于发出了轻微的一阵笑声。
宋恒亦笑了起来:“我倒是变出一个来了,只不过如今还没到,那就辛苦你,再往前走走。”
“不辛苦不辛苦。”锦瑟忙的摆手道,“我有坐骑呢!”
苏黎脸色蓦地一沉,旁边的人却再次笑出声来,连带着苏黎的两个亲卫亦忍不住笑了两声。
锦瑟这才看向苏黎,仰脸冲他一笑:“我们不继续赶路么?”
眼见她虽是笑着,面色却比先前又苍白了两分,苏黎的眉头虽然没有松开,到底也没法继续深拧下去,弯下腰重新将她抱了起来。
逐渐起了风,雪也越来越大,不时有刺骨的山风夹杂着雪粒朝众人袭来,向导不敢耽搁,催促宋恒赶紧上路。
一行人再次往前行去。
许是因为先前疾跑了一阵,锦瑟呼吸许久仍旧没有平复,苏黎低头,眼看着她脸色仍旧没有恢复,不由得慢下了脚步:“很不舒服?”
锦瑟头枕在他臂弯之中,微微摇了摇头:“没事,歇片刻就好。”
虽然她如此回答,苏黎还是逐渐放慢了脚步,尽量走得平稳,与前方队伍的距离也逐渐拉开来。
身后的侍卫见状,不由得上前提醒:“王爷,风雪越来越大,不出半个时辰,只怕连丈余外的人都见不着,还是跟紧前面吧。”
苏黎低头看了一眼,锦瑟已经阖上了眼睛,昏昏欲睡。
“不妨事。”他低声答了一句,“你们先追上去,莫要让距离拉得太远。”
果然不出那侍卫所言,又走了没多久,风雪果然便大得只能看清前方几步远的位置,方向也再难分辨。
因道路难行,宋恒一直都搀着绿荷,眼见着回头已经望不见后方的人,他不由得有些担忧起来:“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莫要跟丢了!”
“是。”后面齐齐传来应答的声音。
“王爷不见了!”突然之间,一个极其慌乱的声音传来,蓦地打破了先前齐整回答的声音,“王爷和宋姑娘不见了!”
闻言,宋恒和绿荷脸色同时一变,宋恒忙的松开绿荷,沿着排成一列的人,迅速来到队伍最后,果然不见苏黎与锦瑟!
“王爷——”
“锦瑟——”
“宁王——”
“宋姑娘——”
队伍一时便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开始呼唤苏黎与锦瑟,然而许久,竟仍然没有听到回声。
绿荷脸上逐渐流露悲戚之色,忽然不顾一切的往回冲。
“绿荷!”宋恒一把拉住她,“你这样找回去,根本于事无补!留四人在此处等候,其他人继续往前走!若然过半个时辰还未等到人,就不需再等,往前来寻大队!”
生死存亡,性命攸关,终究,还是不得不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