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碧波湖畔的长廊一路往前走,晚风习习,锦瑟脸上灼热的痛感终于褪去了一些,人却前所未有的疲惫起来,又走出几步,便忍不住顿住脚,坐在旁边的栏杆畔休息。
她恨极了如今的种种情形,偏偏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之中。
那些围在她周围兜兜转转的人中,她唯一对不起的,便只有苏黎而已。何故,除开他之外,还要受到那么多旁人的折磨?
她一时恍惚,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偏了头一看,长廊的那头正有人缓步而来,夜色朦胧,锦瑟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却认出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她虽觉得自己亏欠了他,却还是没有忘记他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一时忍不住又恼上心头,偏过了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听到那人的脚步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位子停住,久久不动,锦瑟终于忍不住淡淡开口:“王爷,烦请您让我一个人静静。”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
虽然没有动静,然而知道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锦瑟终究还是觉得不舒服,刚要站起身来,身后的那人却突然开了口。
“你以为我是谁?”
锦瑟心头蓦地一震,转头看去,见到苏墨淡然沉魅的容颜时时,几乎差点要晕过去——她怎么会,把苏墨认成了苏黎?
她心下正是惶然之际,那头,苏墨却淡淡笑了起来。
锦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虽是笑着,然而脸上却是异常淡漠的神色,英俊的桃花眼中,闪过的微嘲仿若冬日寒冰,在六月的天气里,直直的让人心都沉了下去。
“三弟若知道你如此挂念,定会异常欢喜。”
苏墨淡淡说完这一句,目光凛凛的扫了锦瑟一眼,袖口微拂,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锦瑟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呼吸困难,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已经径直往前。锦瑟心头一时大乱,忙的上前追了他两步,伸手拉住他锦袍的袖口:“不是的,天色暗,那头又没有灯火,你与他身形又相似,我才一时看错——”
苏墨隐隐勾了勾唇角,神情却依旧淡漠。
终究还是转头看向了锦瑟,周围昏暗的灯火之下,他自然可见她的脸被晒伤的模样,然而他眼中,却仿佛只看见她目光里的急切灼灼。
苏墨伸出手来,握住了锦瑟捉住她衣摆的那只手。
她连手背都是滚烫的,他的手心却是微凉,一覆上她的手背,锦瑟便不由自主的松开了他的袖口,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
可是他接下来的话,却是锦瑟万万不曾想到的——
“锦瑟,算了吧。”他微笑望着她,眸中不再冷漠,却似寒潭,深不见底。
锦瑟只觉得心头一窒,仿佛是不敢相信他的话:“你说什么?”
苏墨淡淡垂了垂眼帘,再看向她,那神情依旧震动着锦瑟:“我为你的付出,的确是比不上三弟。哪个姑娘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好?你挂念他也是正常,过几日,他便也从外地赶回来了,到那时,你自可以去找他。”
原来苏黎也离了京,锦瑟之前不知,此时此刻,也根本毫不关心。看着苏墨淡淡勾起的薄唇,她心头只觉得慌乱难过:“那天晚上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刚才也只不过是因为我一时想起他,所以才将你认错,我没有——”
“是么?”苏墨忽然覆着她的手,将她的手心按在她的心口,“那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对我的确定,有几分?”
锦瑟被他覆在掌心下的手,禁不住微微一缩。
苏墨自喉头发出一丝轻笑。
“锦瑟,你不用这样勉强自己,我苏墨,并非拿得起放不下之人。况且,你我之间,的确也不是那么合适。”
他望着她,淡淡说完,蓦地,便松开了她的手。
锦瑟呆住了,眼见着他放开自己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去,她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明心头很难过,却偏偏迈不开步子去追他。
直至苏墨终于消失于她的视线之中,她才蓦地察觉到自己脸上的一片冰凉,抬手摸去,才发现原是落了泪。
夜色已浓,锦瑟才终于独自回到小院,绿荷开门只见了她自己一个,先是一怔,还没来得及问,忽然又借着瓦檐下的灯笼光晕看见了她脸上一块块的晒伤,顿时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锦瑟被她一路拉回了屋中检查伤情,这才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淡淡说与绿荷听。
绿荷一面为她擦着雪花膏,一面听罢,冷笑了一声:“这世间还真有这样的毒妇,管不好自己的儿子,偏来找女子的麻烦!红颜祸水这词,可不就是从她这种人嘴里出来的!”
锦瑟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神思有些恍惚。
见状,绿荷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句:“见着秦王了?”
锦瑟脸色一白,良久,方才点了点头。
绿荷擦去自己手上的雪花膏,淡淡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锦瑟又沉默许久,才终于开口道:“他要我……问问自己,对他的确定,究竟有几分。”
闻言,绿荷忽然笑了起来,伴随着一丝莫名的长叹:“秦王到底是秦王啊,这问题问得真是好。先抛开你对自己刻意的保护,再抛开一些别的胡思乱想,你对他的确定,可曾有两分?”
“绿荷!”锦瑟喊了她一声,却忽而连唇色都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我说错了么?”绿荷微微一笑,起身走出了房门。
锦瑟神思渺渺,一整夜都不得安眠,半梦半醒之间,仿佛总是听见他反复问自己——
你对我的确定,有几分?
明明他是用极淡的语气与她说话,梦里,她却总觉得他的声音悲凉极了,仿佛是她伤了他的心。
她,伤了他的心吗?
翌日一早,太阳还没露头,锦瑟便起身来,换装梳洗过后,天色才终于大亮。
后院传来绿荷洗衫的声音,水声哗哗。
锦瑟坐在屋中,怔忡的听了半晌,忽闻得铜盆被打翻的“哐当”声,仿佛一下子惊醒了她,她猛地站起身来,没有知会绿荷,便径直出了门。
秦王府依旧是大门紧闭,锦瑟上前,重重砸响了门。
很快便有人前来开门,见到锦瑟,不由得一愣。
她毕竟曾在这府上住过一段时日,府里人都认得她,如今只是脸被晒伤了,却似乎吓着来开门的护卫。
“我找你家王爷。”锦瑟朝他和善一笑,在这府中住过的一个多月,只怕都没人见过她这样的笑。
那人一怔,才道:“王爷不在府中,奴才去向王妃通传一声。”
“等等!”锦瑟忙唤住他,“你家王爷昨夜不是与王妃一起回来的么?”
“不是。王爷昨夜并未回府,只有王妃独自从宫中回来的。”
锦瑟一怔,忙道:“那不用通传了,你且忙去吧。”
转身走下王府前长长的阶梯,锦瑟恍惚了一阵,忽然记起上回撞见他与海棠一起的那个小院。
他,会在那里吗?
来到大街之上,锦瑟匆忙找了一辆马车,终于寻到那日来过的这条小巷,寻到那扇院门,却见依然是紧闭的。
锦瑟伸手拍了许久的门,里面丝毫动静也没有。
又吃了一个闭门羹,如此,她便真的不知该到何处去寻他了。
她在那门前的石阶上坐了片刻,刚要起身,却忽然看见前方一个窈窕身影款款而来,不是海棠又是谁?
海棠身上挎了一个小篮子,似乎是出去采买了东西,见到锦瑟坐在她院门前,她倒是微微有些惊讶,随即便得体的微笑起来:“姑娘是来寻秦王的么?”
“他果真是在此处?”锦瑟站起身来,微微凝了眉问道。
海棠却微微摇了摇头,笑道:“昨夜他倒是来过,不过只坐了片刻便被人唤走了。是林尚书家的公子,唤作淳瑜的。”
“多谢姑娘。”锦瑟心头仿佛蓦地一松,脸上紧绷的神情,也终于逐渐舒展开来。
海棠望着她道:“姑娘可是在意奴家与秦王的关系?”
说不在意自然是假的。锦瑟脸上的神情一时又有些紧绷起来,凝了眉不说话。
海棠于是又笑了起来:“这又何必呢?所谓男儿大丈夫,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左拥右抱?姑娘若是要与秦王介意这个,只怕这辈子都难得安宁了。”
锦瑟听了,又静静想了片刻,忽然道:“若我非要与他计较呢?”
“哪个男人不喜欢听话的女人?”海棠微微摇头一笑,“你若非要如此,那奴家自然也无话可说。只是,若有朝一日你后悔了,倒是可以回头来找奴家。讨男人欢心的方式有大把,奴家倒是可以教你一招半式,到那时若能够重新得到秦王垂帘,姑娘只怕也会感激不尽吧?”
锦瑟何曾听过这样露骨的言语,一时间羞红了脸,心头又是恼怒的:“我只道海棠姑娘知书识礼,与别不同,却万不料也是这样的人。讨男人欢心的方式,我是不会向海棠姑娘讨教了,也希望海棠姑娘的本是,往后还用得上才是!”
语罢,锦瑟蓦然转头,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海棠倚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无声轻笑,忽然又开口道:“小姑娘,你如今这般的容颜,天下可没几个男人喜欢,更何况阅人无数的秦王?”
锦瑟大怒,捏着手心快步走出了巷口。
海棠站在原处,望着她的背影,略有些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东来阁雅间内,林淳瑜经了昨夜一场大醉醒来,只觉头痛得紧,正伸手揉着额角,忽闻得隔壁已经又响起丝竹声,不消片刻,有女子温软的声音,轻轻唱起了让人全身酥麻的小调。
他摇头晃脑的随着那小调哼了几句,方才缓缓起身,拣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换上,走出了房。
刚刚来到走廊中,却蓦地见到一个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与苏墨平日所用的两间雅间本在走廊尽头,而那个小小的身影此时此刻正在走廊前头,一间接一间的张望。
锦瑟好不容易去到林府打听出来他们公子爷林淳瑜平常爱去的地方,化作男装一路寻到这东来阁,却偏偏无法从这里的人口中得知苏墨或林淳瑜的下落,唯有一个雅间接一个雅间的寻找。
蓦地,眼角余光中忽然收进了人影,锦瑟唬了一跳,站直身子往走廊尽头看去,只见一个男人正抱着手臂倚在墙上,饶有趣味的看着自己。
她自然不认得那就是林淳瑜,林淳瑜也不认得她,见她看向自己,眼神忽然变得暧昧起来。
到底是万花丛中过的人,只一眼便看出锦瑟的女儿身,他微微挑了挑眉,轻佻道:“小姑娘,找什么呢?说给哥哥听,哥哥帮你找找!”
锦瑟脸色猛的一僵,只当没有听见,仍旧一间接一间的侧耳细听。
林淳瑜便走上前来,这才看清锦瑟的脸,霎时一惊,忙的用手遮了自己的眼:“作孽,作孽,好端端的一张脸,怎么生了这么些可怕的东西。”
锦瑟看也不看他,又往前走了两间,忽然便听到了自前方一间雅室内传来的丝竹声。
锦瑟侧耳听了片刻,不知为何有着强烈的预感,总觉得苏墨就在这里面。
她抬手便要推开门,林淳瑜却一把就捉住了她,惊骇道:“你想干什么?别怪我没提醒你,里面那位爷可见不得丑女,更兼他财雄势大,一个看你不顺眼,便可直接宰了你。”
他脸上的神情虽然惊骇,然而实际上却不断地朝着锦瑟挤眉弄眼。
锦瑟何曾见过这样的无赖,只觉又气又好笑,脑中却忽然闪过什么:“林淳瑜?”
林淳瑜顿时一惊,随后却暧昧笑起来:“你如何知道本公子的名?还是,你早已偷偷爱慕本公子许久?”
锦瑟闻言,轻轻朝他笑了笑,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手,却毫不留情的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原本一派热闹的情形,皆因锦瑟那一推,蓦地停了下来。
坐在两侧弹琴唱歌的几个女子都抚住了琴,看向站在门口的人,一脸惊疑。
而正对着房门的宽大软榻之上,正有一个男子斜斜倚着,衣衫半敞,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内春/光无限,只垂眸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女子。
而那名原本正千娇百媚的吻着他胸膛的女子,却因房门口突然多出的两个人,一时惊异,而止住了所有的动作。
锦瑟脸上霎时间一片苍白,只是盯着软榻上那人。
苏墨微微上挑的眼角处斜斜飞出一瞥,只掠过站在门口的人,便又收了回去,只伸手抚着怀中女子的头,沉魅低笑:“怎么了?林淳瑜你又不是不认得,如今却是害羞了?”
那女子微微一怔,随后却轻哼了一声:“王爷喜欢,奴家再羞也不怕。”
语罢,她再次低下头,将细密的吻印在他的胸口。
几个伴乐女子也同时回过神来,琴笛声再次响起。
林淳瑜见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见锦瑟仿佛已经是看直了眼,顿时低叹了一声,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看什么呀?难得他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懒得与你计较,快走吧,有什么话跟哥哥到隔壁说去。”
锦瑟咬咬牙,用力挣开他的手。
林淳瑜还要再拉她,却见锦瑟已经抬脚走了进去。
刚刚才恢复的丝竹再次停了下来,锦瑟径直走向其中一个吹箫的女子,道:“箫,我也会吹,不知这位姐姐可否借我一试,若能为王爷助助兴,也算是一桩美差,指不定王爷听了我吹的箫,心情大好,便不计较我打扰他的罪过了,是不是?”
这后半截的话,却是对着林淳瑜说的。
林淳瑜一惊,终于似察觉到什么:“你莫不是——”
他没有说完,只是转头看向软榻上的苏墨想要求证,孰料苏墨却根本眼都没抬一下,低低与怀中的女子说着什么,低声一笑之后,蓦地翻身将那女子压在了身下。
这下可真有些不堪入目了,林淳瑜倒是没什么,他只是有些担心的看向锦瑟。
却见锦瑟从那乐女手中接过箫,摆弄了两下,才再次转头看向软榻。
林淳瑜眼见着她的脸色霎时间又白了一层,心头忍不住啧啧一叹,想要伸手拉她走,锦瑟却突然找凳子坐了下来,就直直面对着软榻上的两人,缓缓将箫放到了唇边。
是一曲《妆台秋思》,原本便是染着愁绪的曲子,更兼她拼尽全力坐在那里,容颜惨白的看着软榻上的两个人吹奏,一时间,旁边数人都只觉得唏嘘。
“王爷……”许是那曲调实在太过哀婉,被苏墨压在身下的女子秀眉微蹙,轻唤了他一声,“不好听呢……”
苏墨蓦地翻身坐起来,懒懒看了锦瑟一眼,漫不经心的抚着自己的额角,只是不说话。
这情形实在是有些诡异,林淳瑜眼见软榻上的女子还往苏墨身上凑,忙不迭的对她打了个手势,上前将她从软榻上拖了下来,一路推出门去,又回头将那几个还站在原地发愣的乐女也带了出去,自己这才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屋中的情形,缓缓从外头关起了房门。
曲子吹到一半,锦瑟喉头便似被什么哽住了,再也提不起来气息,无奈唯有放下箫,微微朝他一笑:“真是抱歉,看来我还是搅扰了你的兴致。”
苏墨恍若未闻,却冷冷勾了勾唇角,往后一倒,重新躺回了软榻上。
锦瑟站起身来,在屋中寻了一圈,找不到水,却看见桌上摆着的酒壶,便上前取了来,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用酒浸润。
那锦帕,正是那日苏墨留给她的那张。
她来到软榻边,苏墨已经阖上了眼睛,只当屋子里没有她这个人。
锦瑟眸光有些迟疑闪烁的看着他半敞的衣襟,咬咬牙,却还是将手中的锦帕放了上去,一点点擦过先前那女子吻过他的痕迹。
锦帕沾了酒,微凉,苏墨的胸膛在她大力的擦拭下,似乎微微紧绷起来。
好不容易擦完了他胸口处的胭脂痕,却又见他颈上似乎也有,锦瑟便仍旧举了帕子去擦,末了,微微喘了口气:“还有哪里?”
苏墨终于缓缓睁开眼来,看着她,眸中似有漩涡,直欲将人吸进去一般:“我全身上下都被她碰过了,你是不是都要擦一遍?”
锦瑟深吸了口气,微微抿了抿唇,才又道:“是么?那么看来我得找一张大点的帕子,还要准备多一点水才行。”
语罢,她竟过身转身就出门,去寻自己需要的东西去了。
苏墨沉眸望着她的背影,神情淡漠。
她前脚刚跨出去,林淳瑜后脚便跨了进来,上前道:“这丫头挺有意思的。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把人欺负成那样?”
苏墨蓦地冷笑了一声,起身穿衣。
林淳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疑惑道:“我总觉得你这次回京,似是有什么不一样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墨系着衣襟盘扣,许久,方才淡淡道:“你可还记得幼时先生问过你我,关于那佳肴与陷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