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重兵把守的天牢外,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停下来,坐在辕驾左边的小厮忙的跳了下来,打起马车帘子。
苏墨自马车上走下来,缓步步向天牢门口,而那小厮连忙拎起马车里放着的一个食盒,匆匆跟上。
天牢门口的守卫忙的向苏墨行礼,末了,又看向那小厮手中的食盒,为难道:“王爷,这不合规矩。”
苏墨略略勾了勾唇角:“宋侯与本王到底一场翁婿,如今本王既来审他,总不至于两手空空而来。”语罢,他一把扯下自己腰间的佩玉投与那侍卫,淡淡道:“今日他若吃了我的酒菜而发生什么事,你大可将此玉呈给皇上,由本王一力承担。”
话已至此,守卫们虽然无奈,然而也唯有放他入内。
天牢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怪味。
那跟着苏墨的小厮一走进去,脚便蓦地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苏墨不动声色的搀了他一把,他抬头看了苏墨一眼,眸光流转,正是锦瑟。
顶着沿途守卫凛冽的目光,锦瑟紧紧捏着自己手中的食盒,转过无数个弯道。
锦瑟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只觉得后怕。
她从前不知道天牢是什么模样,当初竟然还想着,若实在没有法子救出父亲,便找人劫狱,做拼死一搏。如今看来,想从这守卫森严的天牢中劫人,那只能是送死。
苏墨终于在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锦瑟脚步随之顿住,艰难的掉头,缓缓看向坐在狱中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身影,霎时间,眼中便盈了泪。
还好,衣衫发鬓皆整齐如初的父亲,不是她想象中的狼狈模样。
“宋侯。”苏墨开口,淡淡唤了一声。
宋京涛仿若未闻,仍旧背对着二人,笔直的坐着。
旁边的守卫得了苏墨的指令,上前打开了牢门。
锦瑟克制不住的就当先跨了进去,径直来到父亲面前,将食盒放下,屈膝跪在地上。
宋京涛却一直是闭着眼睛的,直到锦瑟低低唤了声:“父亲……”
那一双向来威严肃穆的眼睛,倏地便睁开来,里面三分震惊七分震怒,即便已经到了今时今日,竟仍然对锦瑟产生了震慑。
锦瑟单薄的身子不觉便一缩,末了,仍旧咬牙低唤:“父亲……”
“你来做什么?”宋京涛满目愠怒,双手紧握成拳,“走!”
锦瑟望了他许久,终于有所动作,却是低下头来,打开了食盒,将里面的酒菜一一取出来,摆在宋京涛面前。
宋京涛赫然大怒,一脚就踹翻了面前的酒菜。
一些菜汁溅到锦瑟脸上,锦瑟不为所动,只默默擦去,重新将还能吃的菜继续摆好。
宋京涛却再次踹翻了。
眼下便再没有一样东西能吃,锦瑟蓦地红了眼眶,僵了片刻,开始着手收拾那些碎掉的碗碟,一片一片的放回食盒里去。
“王爷。”宋京涛看也不看她,只是回眸看向苏墨,“我已将她逐出家门,如今她再做什么,跟什么人在一起,我都不会再管。想来她如今已经跟了王爷,王爷既然容得了她,也请管教好她!”
苏墨望了望锦瑟,她正低着头默默地拾起那些碎片,只偶尔的时候,会拿袖子擦一下眼睛。
“宋侯。”苏墨淡淡看向他,“人虽然已被你逐出家门,但锦瑟身上流的,可依然有那依人的血。这且不论,她在你身边成长十五年,这女儿是什么性子,宋侯难道还不了解?”
“了解?”宋京涛冷笑一声,“我若了解她,又岂会养出这么个不忠不孝,伤风败俗的女儿?”
锦瑟身子微微一抖,刚刚拾起的一块碎片,蓦地扎进掌心。
血溢,心茫。
“宋侯!”苏墨声音蓦地微凉起来,“事已至此,又何必还要如此说话?”
“王爷既带的她到这里来,还要我怎么说话?”宋京涛竟丝毫不退让,对锦瑟的态度始终厌弃。
锦瑟默默听着,漫无知觉的拔出插在自己掌心的那块瓷片,放进食盒里。至此,散落的瓷片终于都收拾好,她拎着食盒站起身来,看着宋京涛僵冷的背影,低声道:“父亲,我先走了。来日,我会在天牢外等你。”
语罢,她也不等宋京涛答话,走到苏墨面前,低声道:“走吧。”
苏墨低头看着她,轻抚了抚她的头,才看向宋京涛:“宋侯请保重。”
宋京涛冷冷别开眼去。
苏墨带了锦瑟,刚刚跨出牢门,前方忽然就传来遥远的通传——
“宁王驾到!”
宋京涛脸色蓦地一变,看了锦瑟一眼。
锦瑟听见那声通传,只觉得一呆,抬头迎上苏墨回转的视线,她眼中却半分惧意也无,只是茫然。
苏墨倒也并无慌乱,只道:“低头不语便可。”
锦瑟点了点头。
前方,一袭便服的苏黎带着小杜,已经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出现在三人眼前。
锦瑟只匆匆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头。
苏黎缓缓走近,眸光触及站在苏墨身后的那个身影,藏在袖中的手掌,暗暗捏成拳头。
“原来二哥也在此处。”苏黎上前,看了看天牢里已经再次背对众人的宋京涛,冷笑了一声,“不知二哥可曾从宋侯口中探得自己想要东西?”
苏墨淡淡笑了一声:“那是宋侯,谈何容易。”
“说的是。”苏黎负手而立,嘴角冷笑依然,“铁骨铮铮执拗倔强的宋侯,这般一心将自己往死路上送,真是不知为何。”
锦瑟心头蓦地一凛,暗暗捏紧了食盒。
苏黎身后的小杜眼尖,忽然低唤了一声道:“哟,秦王身后的这位小兄弟怎么了,手怎么在滴血?”
苏黎眸光蓦地一凝,迅速在那鲜血滴滴的纤白十指上掠过,方再度看向苏墨:“事关重大,二哥不介意我看看那奴才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苏墨眸光一转,回头看了锦瑟一眼,忽然伸出手来,将她的一只手握住,带出来呈现在苏黎面前:“不过是宋侯硬气,打翻了我带来的酒菜,这小东西不慎被割伤而已。三弟实在不需如此草木皆兵。”
“是么?”苏黎看着低垂着脑袋站在苏墨身后的那人,冷冷勾了勾唇角,却忽然猛地伸出一只手,掐上了她的脖子。
“啪”的一声,锦瑟手上食盒坠地,被他的手指大力撑着,始终低垂的头,终于被迫抬了起来。
苏墨眸光一凛:“三弟。”
却已经迟了。
锦瑟的容颜,已经尽数暴露在天牢烛火之下,苍白平静的目光,与苏黎两两相视。
果然是这张脸,可是,却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
苏黎眸色晦暗,手上的力气逐渐加重,只冷笑道:“看来二哥府中的吃食必定是不怎么好,好好的一个奴才,怎的苍白瘦弱成这样?”
他眸中的冷冽,讥诮,以及愠怒,锦瑟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呼吸愈发艰难间,她终于低低的发出声音:“王爷……”
“闭嘴。”苏黎手上的力气再次加重,冷笑,“你这奴才,有什么资格唤本王?”
“三弟!”苏墨再度出声,此次却同时出手,一把拿下了苏黎掐在锦瑟脖子上的手,“既然如此,何必动手?”
锦瑟蓦地被松开,艰难的咳嗽了两声,抬眸望着苏黎,眸光清冽无畏之余,却忽然闪过一丝内疚。
那丝内疚落在苏黎眼中,却只仿佛霎时刺痛了他。
凭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他暗自捏紧了手心,冷冷瞥过锦瑟,看向苏墨,声音冷得如同凝了冰:“二哥还请记得,天牢重地,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苏墨淡淡恢复了笑意:“此案既是三弟主理,如非必要,为兄自然不会再来这里。”
语罢,他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了锦瑟,带着身子僵硬的她往前走。
与苏黎擦肩而过,锦瑟终究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却见苏黎目不斜视,仿佛眼中再也没有她这个人。
她心下似乎是一松,然而目光触及牢中父亲的背影时,一颗心忽然又提了起来。
她与苏墨离开许久,苏黎仍是先前的姿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杜犹豫了许久,终于低唤了一声:“王爷?”
苏黎蓦地回过神来,这才转向了牢房里的宋京涛。
宋京涛仿佛察觉了他的举动,当先便开了口:“多谢王爷。”
“宋侯谢本王什么?”苏黎冷冷道。
“王爷心知肚明,我也不便多言。”宋京涛淡淡道,“也不枉当初,我追随王爷一番。”
“宋侯。”苏黎的语气中蓦地便带了一丝嘲意,“你以为到了如今,本王还会相信你当初是真心真意追随么?”
“呵。”宋京涛轻笑了一声,“王爷慧眼。然而我既追随王爷一番,即便并非真心真意,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建树。如今只求王爷,可以对老臣家中那把古瑟,手下留情。”
“宋侯这是在威胁本王?”苏黎蓦地冷笑了一声:“本王倒是不想动那把古瑟,只可惜,那把古瑟随了宋侯的性子,自己铁了心要往火坑跳。本王之上,还有太后与皇上,这个主意,本王只怕拿不得。”
宋京涛缓缓闭上了眼睛:“老臣只请王爷手下留情,旁人,皆无甚重要。”
苏黎眉心隐隐一动,淡淡垂眸,目光触及却是自己袖上一丝血迹,冷冷勾了勾唇角:“这么看来,本王是非听宋侯的话不可了?”
宋京涛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随即竟朝苏黎跪拜下去:“老臣,叩谢王爷。”
离开天牢,苏黎脸色可谓是前所未有的阴沉,小杜看得心中沉甸甸的。
眼见着苏黎翻身上马,径直往宁王府的方向而去,他忙的追上前去,道:“王爷这是要回府么?静好公主与王爷相约今夜饮宴,王爷是不是不记得了?”
苏黎猛地勒住了马缰,将马停了下来。
小杜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引他往另一个方向,苏黎却忽然道:“本王今日乏了。”
小杜一惊,随即忙的点头:“是,奴才这就去通知静好公主一声。”
苏黎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再次扬鞭催马,回到了府中。
刚刚走到自己的园门前,却忽然看见服侍自己的大丫鬟巧月捧着一件大氅走过来,他脚步忽而便顿住。
巧月见了他,忙的上前请安:“王爷。”
苏黎认出那件大氅,正是太后赏赐自己的那件,却只是淡淡问道:“这大热的天气,取它出来做什么?”
“不是取出来,是收回来。”巧月道,“去年王爷冬狩回来,奴婢遍寻不着这件宝贝,刚才方得知它竟胡乱塞在王妃……房中衣柜里,奴婢这才赶紧去取了回来。”
语罢,巧月自知失言,垂了头站着,再不敢看他。
苏黎却缓缓伸出手来,自她手中取过了那件大氅。
是了,去年冬狩,她层层叠叠不知穿了多少件衣裳,将自己裹得像个圆球一般,毫无仪态可言。那时候到底还是看不惯她的种种行径,便将这件大氅给了她。
可是自从他说出那句话之后,她就宁愿仍然将自己裹成圆球,也不再碰这件大氅。
他这一生,第一次说出那样的话,也许,也是唯一一次。
可是最终,却成了笑话。
苏黎缓缓捏紧了手中的一方大氅,良久,又忽然松开来,扔回给巧月:“派人将此大氅送去秦王府。”
巧月一惊:“王爷?”
苏黎却似已下定决心,接着道:“告诉他们,此物,物归原主。”
锦瑟第二天一早就收到了那件大氅,怔忡了许久。
在此之前,她似乎只知道爹爹处境堪忧,一心想要救出他,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依族后人的后果。
物归原主么?
她恍惚的看着那件大氅,他,是在提醒她什么?
绿荷见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昨夜从天牢中返回,锦瑟的情绪便较之前还要差,这虽是她一早就估料到的,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苏黎还要将这件大氅送来,雪上加霜。
想到这里,绿荷快步走上前,将那件大氅抱过来,转身塞进柜中:“别看了,一件破大氅有什么好看的!走,我们去花园里走走,也好散散心。”
锦瑟就这样被她拖到了花园中。
自从她住进苏墨的园子,她还没有在这府中随意走动过半步,如今这样堂而皇之的走在花园之中,接收着来来往往的丫鬟们注视,锦瑟心头还是有一些不自在的。
她从前就来过这秦王府,府中多多少少也有人认得她,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很快便会传得整个王府都知道。
苏墨就真的不担心她在此处的消息流传至外间,从而招来祸事?
她一路恍惚的想着,直到走在前方的绿荷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语带兴奋:“小姐,你快看那是谁!”
锦瑟抬眸看去,只见前方凉亭之中,正坐着两个体态肥胖的女子,言笑晏晏的做着女红,时不时的互相看一下对方的,一派平和淡然的欢喜。
锦瑟一时只觉得恍惚,脑中还在回想从前见过这两个女子的情形,绿荷已经大声招呼了她们:“青青盈盈!”
两个女子应声抬头,先是一愣,随后却都露出大喜的模样,匆匆搁下手里的东西走出亭来,喜道:“是宋小姐!”
锦瑟终于也记起她们来,面对着两人如花明媚的笑靥,也不由自主的笑起来:“青青,盈盈。”
这双名字还是当初她给二人取的,取“轻盈”谐音,原本是想作弄苏墨,没想到苏墨竟当真收了她们。
遥想当初,锦瑟似乎颇有些感慨,对二人道:“我竟不知,你二人还在这里。你们在这里,可过得好?”
“好,极好。”两人点头道,“当初多亏了小姐将我姐妹二人买下,又将我二人送给秦王。我姐妹二人自知没那福分服侍秦王,却仍然得秦王照拂,待我们如上宾,吃穿用度,一律与府中诸位夫人无异。我姐妹二人感谢秦王,更感激小姐,只可惜一直没能亲口向小姐道谢,今日可算是又见着小姐了!”
她们这般欢天喜地,说的事情又这样让人欢喜,锦瑟也笑起来:“如此就好,你二人得此归宿,我自然也为你们高兴。”
青青盈盈便将锦瑟让进了亭中坐下,又寒暄了一阵,青青忽然道:“小姐,如今外间流传着的事情,我姐妹二人也有耳闻,还请小姐莫要忧心。似小姐这般的人,定然是好心有好报的。”
这些天来,提及此事,锦瑟心境竟头一次这么轻松,淡淡的笑出来:“多谢你们。”
绿荷看着二人,忽然道:“青青盈盈,我倒想问问你们,这府中之人如今恐怕皆知我家小姐身份,难道就没有人会泄露出去吗?”
青青盈盈二人对视一眼,忙道:“自然不会。秦王人虽和善随意,然而王府之中规矩却甚严,没有王爷的允许,不该说的话,绝无人敢多说半句。小姐大可放心,王爷定然可以护得小姐周全!”
不该说的话,绝无人敢多说半句?锦瑟听了,心头隐隐一震。
该是怎样的人才能调教出这样一个人多口却不杂的王府?平常只见着苏墨随意不羁的模样,虽然也知他必定深不可测,却从来想不到,原来竟是这般厉害的人物。
锦瑟难得精神不错,和青青盈盈两姐妹说了许久的话,时至中午欲起身离去时,青青盈盈却非要拉她一同用膳。
锦瑟推辞不过,唯有前往。
青青盈盈饭量自然是不小,换做是从前的锦瑟,倒与她们有得一拼,可是如今,她已经很难再有吃的心思。难得今日同桌坐了两个吃饭香甜的人,锦瑟倒是难得的吃下一碗饭。
绿荷见了自然高兴,对锦瑟道:“以后咱们常来这边蹭饭吧。虽然这些菜式味道是比秦王园子里的要差些,但好歹你吃得香。”
锦瑟一笑,却听盈盈道:“这府中的膳食都是由一个总厨负责,味道应该都是一样的。只是听说前几日王爷专程从宫中招来了一名御厨,想来小姐的膳食,定是由那御厨亲自照顾。王爷待小姐,可真是好极了。”
锦瑟听了,微微有些错愕。
她只觉得回京之后两人生疏许多,只以为是因为在这里两人不得不顾及从前的身份如今的情形种种,却从没察觉苏墨的好是这样细致入微。
生疏,莫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锦瑟忍不住又陷入了愁思,从那两姐妹园中回到苏墨园中,她一直想着其间的因由,却始终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好不容易才笑了一会儿,怎么又是这副模样了?”绿荷见她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绿荷。”锦瑟忽然淡淡呼出一口气,“你说,我继续与苏墨这样下去,对救爹爹,是好是坏?”
绿荷凝眸望了她片刻,终于道:“如今你与秦王的情形,的确是太过尴尬。算什么呢?无名无份,顶多也就算得上相互有意,可是你偏偏却住在他园中。更何况,他府中还有那么些姬妾。你今日是运气好撞到青青盈盈,若是撞到他其他的妾侍,怎么办?”
她将所有情形一一铺开来说给锦瑟听,其实锦瑟明明都知道,然而被她这么一说,却反倒愈发迷茫了。
“你……这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