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没有回王府,而是去到了侯府,没想到宋恒却还没回来。锦瑟只觉得奇怪,去送东西而已,何需两三个时辰?
一直到天黑,宋恒才终于回到侯府,走进自己住的院落,便看见锦瑟正坐在廊下,眉头紧锁的等着他。
宋恒微微有些讶异,上前道——怎么还在这里?
锦瑟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身子,才站起身:“你怎么才回来?东西他收下了吗?”
宋恒点点头。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锦瑟上前一步道。
这一靠近宋恒,她却突然闻到宋恒身上一阵淡淡的酒味,不由得蹙起眉头:“你跟他喝酒了?”
宋恒缓缓笑起来——堂堂王爷邀我共饮,我又如何能推辞?
“那他可曾跟你说了些什么?”锦瑟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安,连忙问道。
说了很多。宋恒比划着,却仿佛明白锦瑟问话的用意,又道——可是没有一样是关于你的。
锦瑟心里猛地一沉,仿佛是难过,又仿佛是别的什么,她分不清,可是只在眨眼间,眼眶已经红了起来。
宋恒几时见过她这个模样,忙抚上她的头——怎么了?
到底还是没有落泪。锦瑟抬头望着他,微笑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宋恒似乎迟疑了片刻,才道——你跟他,说了?
锦瑟一怔,忽然苦笑起来:“我真蠢。明明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还以为——”她没有说下去,忽而便转了语气,坚决道:“我没事,我先走了。”
语罢,她连忙挣开宋恒,匆忙逃离了。
出了侯府,她却仍然没有朝王府的方向走,而是出城,来到了东郊。
夜已深,锦言的墓前点燃了几只火把,那些侍卫依旧笔挺的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锦瑟逐渐走近,那些人方淡淡行了礼:“叩见宁王妃。”
锦瑟笑了笑:“我孤身前来,身上也没带任何工具,可否让我近前,与姐姐说说话?”
为首的侍卫沉默了片刻,方点头:“宁王妃请。”
锦瑟提裙上前,随后便在锦言的碑前坐了下来。
地面很凉,此处风又大,她一坐下便缩着身子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后方的侍卫见状,都有些诧异。
为首的侍卫微微拧了拧眉头,却还是没有说什么,仍旧带着众人尽忠职守的站在那里。
没有人会想到,锦瑟在那碑前一坐便是两夜一日。其间,那些侍卫们进食时总会送一些食物到她身边,可是她看也不看,碰也不碰。侍卫们每六个时辰换一班,到第二日白天,第一班侍卫又回来时,她仍旧以最初的姿态坐在那里,仿若石像,却已经是两日未曾进食。
终于有人开始前来劝说她离去,然而锦瑟却仿佛听不见,仍旧抱着自己的身子安静的坐着。碍于她的身份,那些侍卫也无一敢动手请她离去。
这一日傍晚,苏墨终于出现在墓地。
远远的,他便能看见锦瑟缩成一团呆在碑前的身影,神情前所未有的冷峻。
“王爷。”为首的侍卫忙的上前迎他,一面低声道:“宁王妃已经在此坐了两天两夜了,不吃不喝,奴才实在没法子,因此才惊动了王爷。”
苏墨淡淡挥了挥手,一群侍卫悄无声息的便退下了,不过片刻,墓前便只余了他和锦瑟两个。
锦瑟仍然没有动,仿佛是不知道他前来。
苏墨缓步上前,居高而下望着她,向来慵懒不羁的声音,竟前所未有的冰凉:“不要命了么?”
锦瑟脑中嗡嗡直响,只觉得那声音陌生。过了许久,她才终于抬起僵硬的脖子,仰头看向来人,微微一怔之后,也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苏墨缓缓蹲了下来,与她视线相平,墨色的大氅随意的拖在地上:“你这个样子,不就是等着我来么?”
嘲讽。他冰凉的语气之中,竟然含满嘲讽。
锦瑟的脸忽而变得如纸一般苍白。
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每一个指关节都泛白,锦瑟觉得很痛,脸上除却苍白,却依然没有表情:“我不是在等你,我是在等,姐姐死的真相。”
苏墨冷冷勾起了唇角。
此时此刻,他的每一个表情,每说一个字的声音,对锦瑟来说,都是陌生的。她从来不知,此人,原来这么可怕。
“你真的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他冷冷开口道,“锦言,确是中毒身亡。而她所中之毒,乃仲离国皇室秘藏之毒——红颜。”
仲离国皇室秘藏之毒?
锦瑟震惊。尽管她在南山时便已经确定姐姐必是中毒身亡,也一心想通过姐姐所中之毒,查出她究竟是被谁人所害,却万万没有想到,苏墨竟然告诉她,姐姐所中是什么仲离皇室秘藏之毒!
既是皇室秘藏,姐姐又怎么会因此毒而亡?
“是你?”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徒劳的以口型问他,“是你毒死我姐姐的?”
“不是。”苏墨冷冷答道,随后站起身来,“你想掘开锦言坟墓,所求不过就是这个答案,如今我既然已经告诉你,你也可以走了。”
“如果不是你,那为什么姐姐一死,你就急着火化她的尸身?”锦瑟不知从那里生出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扑到他身前,死死地拽住他的袖口,“你不是心中有鬼,你为什么急着火化她?”
苏墨毫不费力的就拂开了锦瑟的手,锦瑟失去平衡,重重扑倒在地。
“不要再打锦言陵墓的主意。”苏墨无视她跌倒在地的狼狈,冷冷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随着苏墨离去,原先那些守在此地的侍卫也不需再在此地驻守,逐一而去。四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只余山风呼呼吹过。
锦瑟仍然趴在那里,许久,一动不动。
直至重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头顶的方向停了下来。
锦瑟依然没有抬头,那人便伸出手来,将她的脸从层层叠叠的落叶中捧了起来。
她很没出息的哭了,透过迷离的泪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苏黎的脸。
他怎么会来?她迷迷糊糊的想着,任由眼泪冲开自己脸颊上的尘土,即便又脏又丑也毫不在意。
苏黎垂着眼,伸手取下了被风卷到她头顶的树叶,又拿绢子为她擦了擦脸,这才将锦瑟抱起来,用自己的大氅圈住,一言不发的带她回了王府。
锦瑟睡了很长的一觉,噩梦连连。
梦中,她记忆中温润清俊的男子,蓦地化身为最冰冷邪恶的魔,毫不留情的将她啃噬,终使她尸骨全无。
醒来时,绿荷为她准备了一大桌子好吃的。
锦瑟饿了两天两夜,于是近乎狼吞虎咽的吃下了许多,没想到刚刚吃到一半,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起来。
苏黎来的时候,她正吐得昏天黑地。苏黎就负手站在旁边冷眼瞧着,仿佛也不嫌弃。
锦瑟终于吐完,漱了口擦了嘴,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虚弱的笑:“王爷,你来了。用过晚上了吗?绿荷准备了好多东西,吃得我都撑不下了。”
苏黎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模样,忽然道:“本王今夜宿在这边。”
“啊?”锦瑟猛地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说什么?”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脸,苏黎淡淡勾了勾唇角:“你是本王王妃,本王宿在你这里,是这样惊奇的事情?”
“不可以!”锦瑟猛地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也不知是气是羞,耳根处一片红。
“是么?”他淡淡反问了一句,忽然又道,“那便罢了。”
锦瑟又是一惊,只觉得这人今日是疯魔了,重新转头看着他:“真的?”
苏黎望着她,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拇指来按住她的额头。
就仿佛,是要将她眉目间那一瞬间的光芒流转留住一般。
“总要有这样的精神头,才是你宋锦瑟。”他声音低低的在锦瑟头顶响起。
锦瑟愣了愣。他原来,是在逗她么?
可是面前这人,却是苏黎。从来对她冷言冷语,眉头紧拧的苏黎;从来自尊骄傲,对她嫌三嫌四的苏黎。
可是却是他说了这样的话——总要有这样的精神头,才是你宋锦瑟。
锦瑟到底年纪轻,最终也没能沉住气,委屈的眼泪倏地从眼中滚落下来,一颗一颗的凝聚在腮旁,又直直的落到地上去。
苏黎魔怔了一般,竟然伸出手来,将她拥进了自己怀中,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来,轻轻为她抹去脸颊的泪。
如此突如其来的温柔,实在很是让人错愕。
整个世界仿佛霎时间天翻地覆,所有的一切都乱了套。她脑中一片混沌,仿佛所有的思绪都搅在了一处,却总也理不出个所以然。
这一夜,苏黎没有留下来。眼看着他与锦瑟在庭院中相拥许久的绿荷很是欷歔怅惘:“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锦瑟烦不胜烦:“绿荷!”
“哎哎哎。”绿荷连忙答应了几声,“又冲我发什么脾气呢这是?”
锦瑟便蔫了,沉默许久,低低的道:“我想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绿荷自然也知道她心里乱,却道:“这大过年,你往哪儿去?走到外面人生地不熟,每家每户都聚在一起过年,只有你一个可怜兮兮的形单影只,到时候你就只等着哭得惨兮兮吧。可别指望我会陪你!”
“你不陪我就算了。”锦瑟低声道,“我自己去,没什么大不了。”
绿荷这才发现锦瑟并不是胡言乱语,忙正色道:“你还真想出走?去哪儿?”
“去仲离。”锦瑟低低的声音中,蓦地多了一丝坚决,“我非去不可。”
眼看着年关将近,苏黎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锦瑟最终还是觉得不该告诉他自己要走,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节外生枝。
这日天气晴好,苏黎刚刚离府,锦瑟随后也离开了王府。
王府一条街以外的地方,正有一辆马车等着她。
锦瑟躲进马车,改换了男装,感觉马车摇摇晃晃的往城外走,晃得她的思绪也开始混乱起来。
“去玲珑阁。”锦瑟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在想什么,已经开口吩咐那车夫。
车夫自然谨遵吩咐,立刻便掉头往玲珑阁赶去。
时辰尚早,玲珑阁前尚一派宁静,却已经有几个轿夫并一定软轿停在那里,周围还有几个侍卫,看样子是在等候自家主子出来。
锦瑟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不远处,自己则下马车,走到玲珑苑对面的一家小食店,低头挑着自己喜欢的糕点。
片刻过后,玲珑苑的门忽然便打开了,锦瑟嘴里含着馒头片转头望去时,便正好见到苏墨从里面走出来。
一个侍卫捧着包袱上前,露出朝服的一角:“王爷,进宫吗?”
苏墨微微拧了眉,似乎是有些头疼,拿手揉了揉眉心,方摇头道:“回府。”
侍卫应了一声,转身让出上轿的道。
苏墨走向轿子,刚要弯身坐进去,忽然便察觉到什么一般,往小食店的方向看了看。
锦瑟还站在那里,发怔的望着他。
苏墨看着她,眉心又拧了起来。
以前总是看着她笑的那个人哪儿去了呢?锦瑟忽然勾起嘴角朝他笑了笑,随后便捧起自己买的一大堆糕点,匆匆登上了马车。
“出城吧。”她微喘着气,吩咐那车夫。
马车很快重新颠簸起来,在人迹尚少的大街上飞驰而过,很快便驶离了苏墨的视线。
“王爷。”侍卫见他一直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低声请示道,“那马车可是有疑?奴才跟上去看看吧?”
“不必了。”苏墨眸光微敛,低身坐进软轿,“进宫。”
此去仲离,山长水远,加之天气又冷,锦瑟好几次害怕自己会坚持不住,却不想原来越往南走越暖和,等出了青越边境,她已经不再手脚冰凉,也不用再缩在马车里瑟瑟发抖时,心里顿时长长的松了口气。
可是没想到她苦苦抵抗多日的严寒不曾将她击倒,反倒是放松警惕迎接温暖之后,身子垮了。
也不知是长途跋涉劳累还是水土不服的缘故,锦瑟一进入仲离境内便犯了痢疾,更苦不堪言的是嘴里还生满了水泡,被迫寻了一间客栈住下,暂时不再赶路。
一住下便应了绿荷曾经说过的话。此时已是腊月二十三,住在客栈中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偶尔有,也是匆匆赶路只住一晚的归乡人。而客栈老板一家也每日都热热闹闹的购买年货,贴春联贴年画。锦瑟病得全身无力,偏偏还每日见到这样的情形,果真便犯了思乡病,由此日日夜夜更觉难捱。
这一日,她身上好不容易有了一些力气,见大堂内少见的有两桌客人,即便病得再辛苦,也挣扎着要下楼用膳,也好沾一沾人气。
底下两桌,一桌上是三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而另一桌却恰恰相反,是两个清秀文弱的书生。锦瑟便挑了两桌中间的位置坐下,苦于自己满口的水泡,只能要一碗清粥慢慢的喝。
没想到从她坐下喝粥开始,那三个大汉便频频往这边张望,只是那面上的神情一时兴奋一时恼火,锦瑟实在是看不懂。
刚刚坐直身子想问他们有什么事,其中一个大汉便忽然咋了手边的碗,骂骂咧咧的站起身来走向锦瑟:“小子,你给我坐到旁边去,别挡着大爷欣赏美人儿!”
锦瑟一骇,美人?她回头往自己身后的那张桌子仔细看了看,这才发觉那两个文弱书生原来皆生得唇红齿白,其中一个更是俊秀得有些诡异,分明跟她一样是女扮男装!
听见那大汉对锦瑟说的话,其中一个女子登时脸色大变,而模样异常俊秀的那个,倒还是十分镇定,只淡淡抬眸,瞥了那几个大汉一眼。
锦瑟心中虽也为她们担心,奈何自己如今的情形,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力管闲事,因此低头捧了自己的粥碗便要起身转移到旁边的桌子。
乓!
面前忽然一声巨响,一个长状物落在锦瑟眼前的桌上,吓得她一把摔了手中的碗。
那大汉也是一惊,抬头看向锦瑟身后:“你是什么人?”
锦瑟刚要回头看看来人是谁,一双手忽然就按住了她的双肩,伴随着她熟悉的凛冽男声:“坐好别动。”
锦瑟果然便不动了,只愣愣看着自己眼前的那把长剑,倒不是因为听话,而是震惊——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黎略略抬眸,冷冷瞥了那大汉一眼,却也不说话,转而在锦瑟右手方坐下来,静静地盯着她。
那大汉明显不被人放在眼里,嘴里顿时便又不干净起来,挽起袖子就要招呼另两人上前动手,却忽见客栈门口一黑,随后,一行十数个侍卫逐一而入,皆站在那年轻男子身后,躬身道:“王爷。”
三人顿时脸色大变,角落里坐着的两个女子也微微变了脸色,相互对视一眼。
苏黎淡淡应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吩咐道:“将此三人送至当地衙门,因由——”他抬头看了锦瑟一眼,方才接着道:“对我青越宁王妃不敬。”
锦瑟如今虽已不必装疯卖傻,也不再怕他,但是此次擅自离京出走,又被他抓个正着,心中到底是没有什么底气。眼见着那三个大汉被苏黎的人带走,大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王爷,你怎么会在此处?”
苏黎脸色并不好看,冷冷瞥了她一眼:“公务。”
“哦。”锦瑟应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就咬住下唇,却忘记了自己满口的水泡,登时痛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苏黎眉头深拧的看着她,眼中分明闪过一抹不耐,然而还是伸手扣住锦瑟的头:“张嘴。”
锦瑟迟疑了片刻,乖乖张开嘴。
待苏黎看清她嘴里的情形,神色忽而便更冷峻了,松开她许久才招收唤了侍卫过来:“寻个大夫来。”
又安静片刻,锦瑟终于忍不住又问他:“王爷,此行究竟为何公务?”
正是年关当下,有什么公务如此紧要,需要他这个堂堂亲王亲自奔走?
苏黎似乎并不想提及,然而听她问起,顿了顿,还是淡淡道:“皇兄意与仲离修好,有联姻的打算。”
锦瑟蓦地便明白了他不欲提及的原因。一个一心想一统五国的人,如何能甘心来做这个差事?可是,他确实也犯不着亲自前来,除非——
锦瑟耳根子迅速一热,低了头默不作声的喝粥。
苏黎冷眼看着她,眼前却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却是角落那桌的两个女子,虽已暴露女儿身,却还是按着男子的礼节向苏黎行了礼,道:“多谢王爷、王妃为我二人解围。”
苏黎头也不抬,冷冷道:“无需多礼。本王也并非为你们。”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锦瑟很是讶异的看了苏黎一眼,止住心中的好笑,抬头对那貌美女子一笑。
不料那女子听苏黎如此回答,却仍半分尴尬也无,盈盈笑道:“王爷虽无心为我,我也间接受了恩惠,还是要与王爷说声多谢的。”
闻言,苏黎方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略略点了点头。
这大约算得上是赞赏吧。锦瑟心里暗想,如此知书识礼的女子,倒也当真值得起苏黎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