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中,日子终于重新变得有声有色起来。锦瑟只觉得自己在山上捱过了大苦,如今即便是生活在宁王府,也算得上一桩幸事。
而更幸运的是,苏黎在闵山上的古怪行径并没有持续回京中。回京之后,他待锦瑟一如既往的冷淡,一次也没有踏入过锦瑟的园子,偶尔在府中撞见,也不过淡淡一瞥便罢。
锦瑟其实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因此苏黎待她越冷淡,她反倒活得越自在。
一个月后,便到了一年一度的冬狩之期。
每年的冬狩时间长短不一,其中往来围场的路途便要用去三四日,而当中狩猎之期的长短便取决于皇帝的兴致。
当今圣上似乎很热衷于冬狩,锦瑟听闻自从他登基之后,每年的冬狩之期都超过了十日。
作为今年新纳入皇室的王妃而被皇帝钦点同行,紧裹着披风缩在马车里、围脖风帽一样不敢离身的锦瑟实在不明白这当中究竟有什么乐趣。她自小怕冷,只觉得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还骑着马在围场中打猎,简直是疯子的作为!
“唉。”望着马车外乌云盖顶的天气,锦瑟有气无力道,“绿荷,这一回我若是冻死在了围场,你可得记着找个风水宝地安葬了我。”
绿荷还没来得及答话,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凌厉的低咳。
锦瑟倏地坐直了身子,看向刚好行经马车外的宋京涛:“父亲。”
宋京涛紧皱着眉头,沉声道:“管好自己的嘴,回头见了皇上,切莫失礼!”
锦瑟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却在宋京涛凛冽的眼神中生生忍住了第二个喷嚏,忙不迭的点头:“知道了。”
这天傍晚,刚刚到达停驻留宿之地,苏黎便被召进了皇帝的大帐说话。当他从皇帝大帐出来,遥遥的的一眼便能望见远处的一座大帐前站了个人,身上也不知裹了多少层衣衫,看起来圆滚滚的,偏还被冻得直跳,看起来可笑极了。
启程前和路途中他都没有见过锦瑟,这时才知道她竟将自己装扮成这幅模样,于是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锦瑟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冻僵的时候,一转头看见他走过来,忙的停止了跳动,低身向他行礼:“王爷。”
“站在这里做什么?”苏黎淡淡看着她,侧耳似乎听见帐内有什么动静。
说起来锦瑟便委屈:“我倒想进去,可是刚刚一走进去就看见一只老鼠蹿到了床榻底下。”
闻言,苏黎脸色忽而一沉,转向身后的侍从:“今次营帐驻扎由谁操持?”
“回王爷,是秦尚书。”
“叫他来见本王。”苏黎吩咐了一句,一面转向不远处的另一座大帐,待撩起厚重的毡帘,才重新看向仍旧站在原地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锦瑟,“还不进来?”
他的大帐比锦瑟的宽敞了许多,也温暖了许多。锦瑟一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温暖撩拨得鼻子直痒,重重打了两个喷嚏。
苏黎的侍从小杜是个鬼灵精,见状忙道:“王爷王妃先歇息,奴才去寻御医为王妃煎副去风寒的药。”
帐内便只剩了苏黎和锦瑟。锦瑟径自寻了个地方坐下,苏黎也不理她,自顾自的察看着帐内的围场地形图,标记着今年冬狩的范围。
锦瑟悄无声息的便凑了过去,默默地在他旁边看了半晌,忽然道:“围场里有个叫做好逑崖的地方么?”
苏黎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没有。”
锦瑟也知道围场这种让男子热血沸腾的地方绝不会出现这样的地名,然而却还是不甘心,细细的察看着围场附近的地形,默默记在心中。
她这厢全神贯注的在研究地形图,那一厢,负责营帐驻扎的秦尚书已经来到了,苏黎便没有再管锦瑟。
等到锦瑟终于记熟那张地形图,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时,便正好看见那秦尚书灰头土脸的退出大帐,想来是被罚了。
锦瑟忍不住偷笑起来,苏黎看了她一眼,忽而转进内帐,再出来时,便蓦地丢了一件东西到锦瑟头上:“怕冷就穿起来。”
锦瑟扯下来一看,却是一件不知是何质地的大氅,竟然触手生温,单是这样握着,便已经觉得暖和。
虽然心中明知不妥,然而在极有可能冻死的情形下,锦瑟还是毫不犹豫的收下了:“多谢王爷。”
苏黎的那件大氅果真是件宝贝,第二日锦瑟披在身上时,寒意竟丝毫不侵,整个人都仿佛置身于暖室。这样的冬日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奢侈。
下午时分,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抵达围场外的营地。
锦瑟从马车上下来便感觉到不妥。
此次冬狩,随行女眷虽然不算多,然而个个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主。皇帝的随行妃嫔有四位,马车就排在锦瑟前方,待到下了马车见到锦瑟之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锦瑟自然知道这份微妙不会是因为自己,因此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件大氅。
再抬起头时,面前已经站了一位婷婷袅袅的美人儿,温柔婉约的朝她笑:“锦瑟妹妹可真是好福气。”
锦瑟认得这位是庄妃,便行了礼,这才道:“庄妃娘娘何出此言?”
庄妃伸手触了触紧裹在锦瑟身上的大氅,微笑道:“你竟不知此大氅来历?那依族,你可曾听过?”
锦瑟微微一蹙眉,隐隐约约似乎有点印象,那是一个被青越灭掉的民族。
“那依族人神秘莫测,聚居之地更是汇集天下奇珍异宝,这大氅,据闻就是那依族族人世代相传的宝物,触体生温,百毒不侵,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宝贝。”
锦瑟万没有想到这件东西来头竟然这样大,一时有些惊怔住。
庄妃淡淡一笑,又道:“早两年皇上辗转得到这件宝贝,便献给了太后。那时宁王身子不好,太后心疼,便又转赐给了宁王。没想到宁王又给了妹妹你。”
话说到此处,便没有什么让锦瑟好奇的了。
之所以那几位妃嫔都对这件大氅多看了几眼,只怕当初皇帝得到此物时,众人都是虎视眈眈的,而皇帝多半无从抉择,索性献给了太后。
锦瑟对这些半丝兴趣也无,因此回过神来后,便只是随意的把玩着一束发,呵呵笑着答道:“原来是这样啊。”
庄妃对她的无礼却熟视无睹,还是微笑的模样:“这样的珍宝你都不放在眼里,性子跟宁王一模一样,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完,她便转身款款而去,剩下锦瑟穿着那件天底下绝无仅有的宝贝,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进到自己的帐中,锦瑟忙的将大氅脱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还是还给他吧。”
“你敢吗?”绿荷在旁边冷笑一声,转身出去打热水了。
锦瑟无奈叹了口气。她还真是不敢。苏黎的性子古怪难测,她如今是万万不敢招惹他半分的。想来想去,还是重新将大氅披上身,以免苏黎见到,又激怒他做出什么疯子的行径来。
歇了一阵,又吃过一些东西之后,锦瑟便带了绿荷一同出去熟悉周围地形。
扎营之地离围场其实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因此锦瑟见不到皇家围场的风范,然而她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个。
按着她先前记下来的地形图,广袤平坦的围场之外其实高山起伏,东方,东北方,南方,西南方都有高山,只是不知道哪座山上才有她要找的那处断崖。
锦瑟心头默念,正四面打望之际,忽见宋京涛自前方而来,忙的站定了:“父亲。”
宋京涛转而走向她,然而目光触及锦瑟身上那件大氅时,他身子却分明微微一僵。
“父亲?”锦瑟看出不妥,“父亲怎么了?”
宋京涛眸色深凝的望向她,脸色中竟透出一丝青灰:“这是……宁王给你的?”
锦瑟微微有些疑惑的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锦瑟记忆中的父亲都是冷峻严肃的,印象中,她似乎从未见过父亲神色不稳,总觉得就是泰山崩于前父亲脸色亦不会变,然而此时此刻,她眼见着父亲因为一件大氅而变了脸色,不是不惊讶的。
宋京涛似乎用尽全力才让自己镇定下来,锦瑟眼见着他手上已经青筋毕现,却还是伸手抚上她的肩:“王爷既待你好,为父也就放心了。”
“父亲?”锦瑟试探性的问道,“这大氅,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宋京涛脸色猛然一变,却又恢复了冷峻:“这是天下难得的宝物,岂容你胡言乱语?”
锦瑟嘟了嘟嘴,委屈的将手放进大氅里取暖。
“两日的舟车劳顿,你不去服侍王爷休息,在这里瞎转悠什么?”宋京涛又道,“还不快回去?”
锦瑟顿时很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父亲亲生,然而这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唯有恭恭敬敬的转身朝苏黎大帐走去。
苏黎大帐中刚刚传了膳食,他坐在矮榻前缓慢而优雅的动着筷子,锦瑟走进来的时候,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锦瑟很怕自己会被他赶出去让父亲瞧见,因此谨遵父命,在他旁边坐下来,笑道:“王爷,妾身给你添酒。”
闻言,苏黎终于抬眸,冷冷看了她一眼。
暖锅里的酒温得刚刚好,锦瑟闻到那酒香便馋了,给苏黎斟了一杯,刚想问他讨一杯,大帐的毡帘却突然被人撩起来,小杜闪身而入:“王爷,大事不——”
那个“好”字因见了锦瑟,生生噎在喉中。锦瑟自然识趣,刚要起身离去,苏黎却已经站起身来,走到大帐门口,听小杜耳语了几句,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帐。
锦瑟摸了摸鼻子,这下光明正大的喝了好几杯酒,才带着绿荷离开苏黎的大帐。
没想到这天夜里,却出了事。
锦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异动惊醒时,已经是半夜。
她只听到外间似乎有许多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细碎朦胧的交谈,似乎有很多侍卫正在来来回回走动,又不想惊动什么。
锦瑟偏偏已经被惊动了,便想起身看看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刚刚从床榻上坐起来,肩上忽然便多了一只手!
锦瑟大骇,张口便欲大叫,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才回过神来,伸手捂住了她的口。
他一手的冷汗,手心有点咸。
锦瑟被迫仰起头去看此人究竟是谁,黑暗中却只听见一个冰冷暗哑的声音:“是我。”
苏黎!
锦瑟猛地深吸了口气,苏黎这才缓缓松开手,下一刻,有些支撑不住的在锦瑟床榻上坐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锦瑟直觉事情不妙,外间的那些人很可能与他有关,因此压低了声音问道。
苏黎呼吸不知为何有些沉重,却只是道:“别吵!”
锦瑟鼻端蓦地飘过一丝血腥味,她不由得大惊:“你在流血?”
她起身便欲去掌灯,苏黎却一把拉住她,咬牙道:“别动!”
锦瑟果真便坐着不动了。外间一副搜人的情形,而苏黎明明受了伤,却不敢暴露,还悄悄躲进她帐中。
他果然有古怪。
锦瑟正静静想着,耳边忽然又传来苏黎喑哑的声音:“我要他们离开此地。”
要外面的人离开,这谈何容易?
锦瑟沉思了片刻,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衣衫:“你伤在何处?”
“背上。”
锦瑟起身,摸索着走到梳妆几案旁,寻到香粉,往帐内四处撒了些,盖住苏黎身上的血腥味后,这才重新回到床榻边上。
片刻之后,宁王妃大帐之中传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啊——”
外间搜寻的侍卫原本早已对这座大帐有怀疑,奈何不敢擅入,此时听见一声惊呼,当下再不顾许多,在头领张焕的带领下,举着火把冲入了大帐。
帐内霎时间明亮起来,床榻上两个只着寝衣的人似乎都是一骇,随后锦瑟又惊叫了一声,苏黎一把扯过被面上的大氅遮住锦瑟,一面回头冷喝了一声:“放肆!”
张焕一惊,忙的跪倒在地,身后的侍卫亦纷纷跪了下来。
锦瑟悄悄将大氅拉下一条缝来,却一眼就看见苏黎背后鲜血淋漓的伤处,心头登时一惊,再一看,发现他说完刚刚那两个字,不仅头上冷汗涔涔,连唇色都有些发白了。好在那些人都低头跪在那里,看不到。
苏黎声音听起来却仍旧是冰凉的:“宁王妃噩梦惊醒,侍卫统领您亲自进帐察看,这是哪家的规矩?”
“回王爷,奴才等先前在南山处发现有神秘人意图不轨,一路追到此地,又听宁王妃大叫,以为那人入了王妃帐中,恐王妃有危险,一时情急,罔顾礼法,请王爷恕罪!”张焕低着头跪在那里,声音却是不卑不亢。
苏黎冷笑了一声:“你这个罪,本王是不会恕了。”
于是张焕当即便被拿下,只等明日发落。
经此一闹,那些原本流连此处的侍卫也都逐渐散去,唯恐一不小心再开罪了宁王,白白担上一个罪名。
小杜在侍卫散去之后匆匆赶来,一见苏黎的情形,顿时惊呼:“我的爷,您怎么这么不小心!”
锦瑟缩着身子坐在矮桌旁,捧着一杯热茶,时不时瞟一眼小杜为苏黎打理伤口。
苏黎果真是能忍,那么长那么深的一条口子,明明痛得整张脸都惨白了,却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小杜几度欲言又止之后,锦瑟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脚:“王爷,要妾身回避么?”
苏黎身上刚刚缠好绷带,闻言方才看了她一眼:“过来。”
锦瑟乖乖巧巧的走过去,苏黎抬手将大氅递给她:“过去好生坐着。”
锦瑟傻眼了,于是接过了大氅,仍旧回到矮桌旁坐着。
小杜于是也不再吞吐,直言道:“王爷,今日这档子事,依奴才看,该是那张焕起了疑心。南山那么隐蔽,王爷和秦将军的会面哪能那么巧就被他撞见?好在秦将军也未曾被捉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苏黎缓缓系好衣裳,又听小杜道:“虽然此次借机除掉张焕是件好事,可是谁都知道张焕是皇上心腹,王爷将他拿下,岂不是摆明了要与皇上作对?要不,还是……”
小杜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苏黎的脸上。
苏黎却只是看着锦瑟,良久后开口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锦瑟原本正端着一杯茶摇头晃脑的打瞌睡,闻言倏地站起身来,将茶水泼了自己一身,又忙慌的收拾了一番,这才看向苏黎:“王爷方才问我什么?”
苏黎淡淡抿了薄唇,挥退了小杜。
锦瑟十指紧紧扣在一处,看起来似是十分紧张。
苏黎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她。大概是伤口实在很痛,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锦瑟只觉得越来越压迫,已经忍不住要逃离的时候,苏黎终于走到了她面前。
“宋锦瑟,装傻充愣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么?”苏黎竟然淡淡勾起了唇角,只是眼中却是讥诮,“已经过了这么久,你还乐此不疲。”
锦瑟眨了眨眼睛望向他:“王爷何出此言?”
苏黎却仿似没听到她的问话,仍旧继续道:“你乐于此道,本王便随你。洞房之夜,宫中之变,闵山之行,你所有装傻充愣的一切,本王都可以当不知道。而你之所以做这些,不就是怕本王会对你有意么?”
说话间,他眉峰逐渐冷峻,脸也越凑越近。
锦瑟不着痕迹的往后仰了仰,讪笑道:“王爷,你伤口不痛么?你这样弓着身子,当心又流血。”
锦瑟知道转移他的注意力不会这么容易,也不过姑且一试。
苏黎果然不上当:“本王是有意于你,那又怎样?你不是天下无双,本王也不是非你不可。宋锦瑟,你太高看自己了。”
他竟然说有意于她!锦瑟大惊之下,心头又微微有些无奈和悲凉。
如此她根本没有高看自己,反倒将自己看低了些。这便罢了,更让她痛苦的是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与目的,他竟然不避着她,摆明了要将她一起拖下水!
锦瑟觉得很苦恼,尤其是这样时时刻刻与他相对,更显得诡异。
今日本是开猎第一日,苏黎身为亲王,不上马开弓实在是说不过去,然而他身上的伤却绝对不允许他如此,因此小杜为他想了一个法子,就是留在锦瑟的帐中,不要现身。
锦瑟自然知道这样将会给外面的人传达怎样的误会,可是碍于他的性命更重要一些,她还是屈服的呆在帐中一步不曾离开。
“唉。”锦瑟坐在矮桌旁第十二次叹气的时候,趴在床榻上休息的苏黎第十二次瞥向她,终于开口道:“倒杯水过来。”
锦瑟不想动,刚巧小杜拿了几本书走进来,便道:“小杜,给你家王爷倒杯水过去。”
小杜一怔,看了看苏黎迅速冷下来的脸,微微低咳了一声,强忍住笑:“王妃,这杯水还是您来倒,王爷会喝得畅快一点。”
“我不。”锦瑟偏了头看向苏黎,微笑吐出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