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琼谷之中住着的日子,锦瑟心始终很不安。
在他们住下的第五天,裴一卿也到了琼谷。在此之前苏墨便日日忙碌,裴一卿一来,他更是成天不见人。锦瑟知道他是在忙着为自己找解药的事,可是却不让她插手,任她日日游手好闲,更重要的是,她这般游手好闲,常常会遇见苏黎。
虽然彼此都装作无事,到底还是会觉得尴尬。
这一日,她闲时在谷底摘了许多桑葚,回来时便撞见苏黎和一个侍卫在谷口说话。
苏黎本背对着她,却见那侍卫脸色一变,便回过头来,见到她,便挥退了侍卫,转身朝她走来。
锦瑟朝他笑笑,将篮子递到他面前:“你要吃吗?”
苏黎看了她一眼,便拿了一颗放进口中。
锦瑟只觉得他脸色不怎么好,朝谷口看了看,终于忍不住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苏黎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不过被人参了一本。”
锦瑟微微一怔,嘴唇动了动,刚要出声,苏黎却突然转身面向她,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锦瑟顿了顿,无奈笑了笑:“我也知道你不会想听。”
他却突然就笑起来:“其实这世上,知我者,独你。”
锦瑟默默低下头,一颗一颗的桑葚往嘴里塞。
若不那么了解,兴许还是件好事。
他站在旁边看她低头猛吃,嘴角笑意忽而更深,忽然伸出手来,探上她的嘴角。
待锦瑟回过神来,他已经用指腹为她抹去唇角的紫色浆汁。
似这般亲密的举动,他早已习惯成自然,明知此情此景已经不合适,却没能控制住自己。
锦瑟僵住,他也微微有些怔忡。
两人正面面相觑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分明是刻意的提醒。
锦瑟忙退开一步,转头看时,却见苏墨正同裴一卿往这边走来,方才咳嗽的就是裴一卿。
她并不确定苏墨会不会误会什么,只见他一直回到房中还是面不改色,心中还是有些起伏不定。
苏墨回房便在书桌后坐了下来,锦瑟殷勤捧了一捧桑葚递到他面前:“我刚采的,你尝尝。”
他一面放了一颗入口,一面看着她笑:“你定是已经偷吃了不少吧?”
锦瑟有些拿不准他问这句话的含义,于是偏了头问:“你是在试探我吗?”
苏墨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自然不是。”
他答得这样顺畅,锦瑟心头却忽然就有些不舒服起来:“你眼见他这样对我,你也不恼?”
“不恼。”
“那……即便是我跟他再亲密些,你也不恼?”
“不恼。”
锦瑟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咬咬牙:“可我若见了你与别的女子亲密,我会恼。”
苏墨顿了顿,缓缓握住了她的手:“锦瑟,我已经三十有三了,对于已经确定了的事情,便不会再胡乱猜疑。”
“那我在你眼里,岂不是很可笑?”
他捏了捏她的脸,笑:“你今年才多大,再加上过去那五年的缺失,在我看来,你也还是当初那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况且,女子心思本就细腻,这并不只是年岁的关系。”
锦瑟听完,鼻尖却微微发酸:“也正因如此,我才给你带来了这许许多多的麻烦。”
她难过地垂了眼,苏墨看着她,眼神逐渐变得温柔深邃。
“锦瑟。”他拉她坐到自己怀中,正色道,“我的前半生,声色犬马,放任沉沦,过得一塌糊涂。及至后来才终于寻到出路,知道自己此生,原来还可以有所作为。也无其他,只是愿倾我一生之力,保一人快乐无虞。看似简单,实际却难于登天。我愿一直为此努力,只因如此,我的人生才不算荒废。你所受的苦难皆因我而起,我却从你身上寻找快乐,所以,我才是你的苦难,而你,是我的救赎。”
她静静看着他,静静听他说完,良久,仍一动不动。
仿若至此,才终于体会到自己往日的自私与渺小。她一味只想着自己可以坦然面对死亡,只需在最终的时刻与他相守,人生便了无遗憾,却从未想过,自己死了之后,他会怎么样。
苏墨重新伸出手来握住她,锦瑟才回过神,又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勾起一个笑容来:“知道了。”
自这日之后,锦瑟开始变得很黏苏墨,无论他到哪里,她总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放在从前,她是绝对不会放任自己这样去打扰他的,可是如今,她忽然再没了那些顾忌。
虽然来了琼谷,然而苏墨要忙碌的事情仍然不少,朝中之事也并未放下,这些都是锦瑟现如今才知道的。朝中每日都会有快马加鞭的折子送来,其实丝毫不比在京城的时候轻松。
苏墨阅折子的地方与裴一卿研究药草的地方在一处,目的只为随时知道裴一卿的进展,而现如今他批阅奏折的时候,锦瑟就跟在裴一卿身边看他研究记录各种药草的药性用途,几日下来,也识得不少药草。
“这琼谷之中气候古怪,药草药性也多古怪,实在难以捉摸。”至疲累时,裴一卿终也忍不住扶额。
“怎么个古怪法?”锦瑟嗅着他新采回来的一些草药,只觉得味道一个比一个怪,听他这样说,忙放下草药问道。
裴一卿道:“譬如那依山,也是气候古怪之地,但却是四季温暖缺少冬季的古怪,故而那边的药草多珍奇且药性温和;而琼谷这里,却是温宜和恶劣兼而有之,药草药性也多是剑走偏锋,险中求胜。”
锦瑟听得有些糊涂:“意思是,以毒攻毒这种?”
裴一卿难得的笑了起来:“差不多吧。”
“那我身上这种毒,可否用这种法子解?”
裴一卿摇了摇头:“你身上那种毒,绝非寻常解药可解。王爷如今不是正在寻找一个氏奴族的女子吗?我也希望他早日寻到,也好一窥解毒之奥秘。”
锦瑟看了看他面前堆积如山的草药,疑惑道:“也就是说,你在这里研究这些药草,根本与我身上的毒无关?”
裴一卿嘴角又隐隐一勾:“除非这里头有一味能解百毒的奇药,否则,我就只是在为王爷寻一丝安心罢了。”
他这般坦然,锦瑟心头虽有失望却也并不厚重,回头看苏墨时,只见他正提笔在一封奏折上作着批示,严谨细致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
锦瑟心头忽而就有轻微的酸涩感发酵开来,前所未有地想要看到他老去时的模样。
苏墨偶然抬头时,便只见锦瑟怔怔地站在裴一卿堆草药的架子前望着他,裴一卿早已不知去向,她却恍然未觉,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如痴如醉。
苏墨顿了顿,忽而起身,走到锦瑟面前,捧住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两人在屋中厮缠许久,一直到傍晚才相携离开。
这日天气极好,日将暮,天边遍布红霞,在澄净的湖面铺下一道道绚丽的色彩,远山之上漫山红遍,天地之间一派明丽,是琼谷之中风景最好的时候。
湖边,苏黎独坐于这一片静谧的绚烂之中,一袭玄色衣衫愈发显得寂寥。
远远地,谷口那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嘈杂,隐隐闻得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未几,便有十来人的脚步声,逐渐往这边靠进了。
苏黎听得清楚,却仍旧不曾回头,只是拿起脚边的酒壶,仰脖喝下一大口。
一群人行至他身后,忽然闻得一声整齐的“噗通”声,十来个军士齐齐下跪:“请元帅恕罪,我等拦不住公主进谷。”
众人前方,一身简易装扮,风尘仆仆的静好,就站在苏黎身后三步远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他。
苏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却并未发出声音,只淡淡道:“都下去吧。”
待那些人退下,两人之间却陷入诡异的沉默,良久,还是静好先出声:“夫君。”
苏黎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你竟敢来。”
静好眸中泛起一丝苦涩,眼底深处却是坚决:“为了夫君,我有什么不敢的?你知不知道军中副帅连同诸位大将,已经联名上奏,在父皇面前参了你一本?”
“那便如何?”
“时至今日你还等什么?你等了几年的复仇机会就在眼前,只要大军过江,攻下青州便决计不是难事,为什么你迟迟不动,反倒跑到这山谷中来?”
苏黎冷笑一声:“公主既这般雄才大略,何不亲至军中发号施令指挥大军?届时,我将亲手奉上帅印。”
静好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移步上前,缓缓在他身边蹲下,捏了他的衣袖:“不管你信不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如今你即便不为我,也总该为幸儿想想……你再不喜欢她,她也是你的骨肉,你怎能置她于险境不理?”
苏黎面色一沉,猛地一抬手,静好被掀翻在地,只这一下便伤了手腕,再起身时,已经是捏了手腕,泪光莹莹。
她默默起身来,眼见他依旧没有丝毫动容,吸了吸气,将泪水强行逼回:“如今幸儿在父皇手中,你若尚顾念一丝血肉之情,那便按着从前的计划,率领大军直取青州。你若果真不顾,那便是你够狠绝……这天下,该是你的。”
良久,苏黎终于站起来,转身看向她。静好抬眸与他直视,竟丝毫不惧。
苏黎伸出手来,捏住她下巴,眸色一片苍冷:“我倒是想知道,若我果真存了反心,你会怎么选?”
“我选你。”静好竟毫不犹豫,轻笑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目的为何,我早就知道。我从当初下决定之日起,便从未有过半分动摇。既选了你,便不会后退半步!”
“你害过她,我不会放过你。”他的手转而捏上她的脖子,眸色竟又冷了几分。
静好眼中的坚决,一点点化作悲凉,终化为唇边一丝苍白的苦笑:“你若舍得,我无话可说,甘为你手中亡魂,与幸儿一起,成为你通往帝位的垫脚石。”
苏黎眸光一敛,随后捏在她脖子上的手竟然微微收紧了:“你待我,倒真是非一般的情深意重。”
静好呼吸逐渐艰难,却依旧只是望着他,坚定的眸色没有丝毫松动。
远远的,苏墨和锦瑟相携而来,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
“静好……”锦瑟身子微微一僵,忍不住有些怔忡。
苏墨漆黑如墨的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
苏黎眼角余光瞥见他二人,手上依旧没有丝毫松动,却是静好,听到锦瑟的声音,忽然用力挣扎起来,挣脱了苏黎的桎梏,随即转身,眸带震惊地看向来人。
“宋锦瑟……”她仿佛是不敢相信,回头看看苏黎阴沉如水的面容,再次看向锦瑟时,才确定了她的存在,顿了许久,却勾起一抹苦笑:“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你在这里……”
锦瑟心里本也有恨,然而时至今日却全无心思计较,只是察觉到苏墨身体的僵硬程度时,心头微微一震,反复地用手摩挲着他的掌心,似在祈求。
既然余生所剩无几,她真的不想再多生事端。
良久,苏墨紧绷的身子才终于微微放松了些许,转眸看着她。锦瑟扬起脸来,展颜微笑。
静好蓦然大笑出声,一把拉住苏黎袖口,厉声道:“你居然就是为了她,放着大好形势不理,放着满军营的将士不管,跑到这个山谷里来,就是为了看她怎么跟你二哥恩爱吗?”
苏黎面容一拧,随后猛地抽出剑来,抵上了静好的脖子。
静好满目哀凉地看着他,冷笑:“我只以为自己识英雄重英雄,嫁得如意郎君,却不想嫁了个懦夫!你恨我伤了你心爱的女人,但至少我想要的我敢去争取!你呢?如今你眼见着她和你二哥卿卿我我,你心有不甘,反倒将剑指向我!苏黎,你真是好本事!”
苏黎眼中赫然弥漫起杀意,手腕微微一转,却忽然听到一声最熟悉的呼唤:“苏黎。”
他手中的剑就此僵住。
锦瑟缓步上前,容颜温和平静:“我有话想跟你说。”
静好僵凝的目光之中,苏黎缓缓收起了剑,却忽然朝谷口的方向沉声一喝:“来人!”
守在谷口的军士快步而入,静候吩咐。
苏黎眸光冷冷掠过静好:“将她绑起来!”
静好眸光一慑,看向来人:“谁敢?”
“违令者立斩不赦!”苏黎喝令。
众军士便再无敢违抗者,而静好冷眼看着苏黎,只这么片刻,竟似死了心一般,竟然不动,任由那些人将自己绑缚,眼中的嘲意却愈发厚重。
是嘲他,亦是自嘲。
今时今日,如此对待,细细想来,竟是自取其辱。
她从来不觉,自己竟蠢钝至此!
苏黎这才移步走出一段,停住脚步时,锦瑟也在他身后停住。
“你有何话要说?”他负手而立,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并不看她。
锦瑟垂眸笑笑,低声道:“如果惩罚她,是想为我报仇,那可否由我这个受害者来定刑罚?”
苏黎眉心微微一动,神思一个恍惚,声音已经不觉温柔下来:“那你想怎么处置她?”
“她纵对我做出这样的事,然而待你终究一片痴心,凡事皆以你为先。你若杀了她,他日成就大业,被后人传说,岂不落得个忘恩负义之名?”
苏黎心头的温柔登时被击垮,沉声道:“后人如何评说,我不在乎。”
“胡说。”锦瑟声音很低,“纵然我看不到那日,也希望我所认识的那个苏黎,是个为天下百姓称道的英明圣主,丰功伟绩,遗芳万世。”
听她如此平静地提及身后事,他心头又气又怒,终于忍不住转身看她,锦瑟却依旧轻轻浅浅地对着他笑。他不由得一怔,竟忘了其他,只道:“你就那样坚信我终有一日会成就大业?”
锦瑟点头:“我所认识的苏黎,必然不是久困池中之物。”
他嘴角微微一动,竟无言。
“待你成就帝业之日,封她为皇后吧。”锦瑟继续道,“除了她,你身边大约不会再有女子有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
苏黎脸色赫然一变,随即冷笑起来:“你让我封她为后?你还真是大度!”
锦瑟微微一挑眉,眼中竟闪过一丝狡黠:“谁说我是大度?不杀她,是为你存仁义之名;封她为后,是你该报她倾力扶持相助之恩,也正是为我自己报仇。因为我明知你不会对她好,即便封她为后,一世尊荣,那中宫,也不过是一座冷宫。你信不信,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刑罚?”
他望着她眼中的光亮,一瞬间竟失神微笑起来,仿若回到最初,他意气风发的时候,侧目间,总能看见她古灵狡黠的笑。
可是回过神来,却又是更加漫无边际的空虚和疼痛。因为清楚地知道,哪怕此后,他成为这世间最意气风发的那个人,也再看不见这样的笑。
不若……就此了断吧?
他默然思量,待回过神,已经唤出了她的名:“锦瑟。”
她看着他,笑意依旧凝聚在嘴角。
苏黎静静看了片刻,随即便敛了神思,调转头,重新看向一片赤红的湖面,淡淡道:“我会带她一起回军营。就此,别过了。”
苏黎在当天夜里便带着静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琼谷。自此,日子对锦瑟来说,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甚至跟当初在京城时无甚差别。苏墨自有其忙碌,闲下来的时候,便总是陪着她。
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为她查寻解毒法子的事却始终毫无进展,加之如今二人远离京城,又是这样紧要的关头,朝中许多事情难免鞭长莫及,因此锦瑟眼看着苏墨的眉头越拧越紧,禁不住有些心疼。
到了五月初,眼见着当初服下香丸所换的半年之期已经所剩无多,连向来冷静自若的裴一卿脸上都出现了凝重的神情,然而锦瑟却仿佛忘了这回事,成日里笑意盈盈,不见丝毫悲戚。
苏墨越来越关心裴一卿研药的进展,近日里更是亲身陪同裴一卿往山谷深处采药。但理智如裴一卿,其实早也告诫过他,不要将希望放到这琼谷中的草药上。
苏墨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派出去查侗瑶天女的人那边也迟迟没有消息,他越发只觉无能为力,到如今,竟只能愿天可怜见。
这日,二人自山中归来,刚行到谷口,忽然便看见前方一株桃树上,正有一个身影倚坐在最高的那根枝干上,见到他二人出现在谷口,立刻欢喜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裴一卿摇头笑笑,径自走开,剩苏墨一人,缓步至树下,低头看了看满地的桃核,颇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向上方坐着那人:“你是猢狲转世不成?怎能偷吃下这么多的桃?”
锦瑟撇了撇嘴:“坐在这上头,无所事事,除了吃桃还能怎的?”
“那还不下来?”
锦瑟委屈地抱着肚子:“我要是能下去,也就不用吃这么多的桃了!”
苏墨只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扶了扶额,这才重新抬起头:“跳下来,我接着你。”
此情此景,忽然像极了她幼时被北堂临悬于树上,哀他相救的情形。锦瑟心里不由得一动:“万一我摔下去怎么办?”
苏墨此时也记起了那时情形,禁不住低笑一声:“怕什么,我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