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这才重新看向宋恒。他顿了片刻,却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指了指她握紧那颗香丸的手:“先把香丸服下。”
锦瑟摊开手,将手中那里盈白的药丸看了又看,忽而低声道:“你心中既是怨责姐姐,那便没有必要再对我这么好。如今青越仲离两军对垒,你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冒这样大的危险深入敌境,只为与我减轻痛楚。这份好,我不敢要。”
“不相干的人?”宋恒语气极淡,将她说的那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凉薄的笑意,“原来如今在你心里,我们早已是不相干的人。”
“难道不是吗?”锦瑟抬眸望向他,“你当初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姐姐,你以为是你害了她,所以隐姓埋名,变换了身份来到青越,对爹爹孝敬,对我照顾,都是为了弥补姐姐。可是如今,你知道姐姐根本早已经背叛了你们的感情——”
她话音未落,宋恒已经猛地转开了视线,一呼一吸间起伏微显,良久才开口,平和的声音里已经添了一丝紧绷:“锦瑟,住口。”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锦瑟静静地看着他,“即便你继续自欺欺人,也仍然是真的。”
放在从前,她从来不敢这样放肆地对姐姐的感情进行置评,总觉得那是对姐姐的亵渎,为此,她宁愿刻意忽略那许许多多的疑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姐姐就是被苏墨害死的,哪怕苏墨根本没有对姐姐下手的动机,她却依旧坚信自己的判断。
那时她年纪尚小,理智尚不足以驾驭自己的头脑,而后来,却是根本不敢再触碰事实的真相。直至这回,她下定决心将自己从过往的浑噩之中释放,才终于从各个事件之中抽丝剥茧,让自己明白了许许多多的前因后果。
所有的情缘纠葛,应该是起于苏墨第一次向姐姐提亲之时。
那年姐姐初及笄,苏墨是少年正得意的二皇子,想是得了先帝应允,亲自登门提亲,原本是件光耀门楣的事,然而父亲却并未赞许,姐姐也未曾垂青于他。
事情若止于此,无非也就是府中下人茶余饭后一些谈资罢了,偏偏自那以后,姐姐开始变得不快活。又过了没多久,大皇子苏然开始与姐姐来往。锦瑟那时年纪尚小,会将苏然错认为苏墨,却不会记错,那时的姐姐依然是不快活的。
而今,锦瑟才终于懂得,姐姐之所以会变得不快活,皆因她的生命已经为人套上了枷锁,而这副枷锁,正是由她们的生生外公亲手创造!
她与苏然在一起的目的不单纯,然而这么多年之后,苏然却仍然对她有愧,可见当时,苏然也不过是存了利用姐姐的心思。
然而情之一字,却远非人的理智所能掌控。所以对苏然来说,姐姐成了意外,而对姐姐来说,仲离四皇子慕容祁连,便是她此生最大的意外。
锦瑟猜他们是在那年的冬狩之中意外相逢的,像所有戏本所写的那般,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宋恒有多好,她自己也是深有体会,更何况那时处在晦暗之中的姐姐?大约那时,彼此心中便已经存了念想,所以第二年开春,姐姐做出了极大胆的一件事。
锦瑟还记得那是自己与姐姐分离得最久的一次,因为干奶奶在前往遥远的寒光寺参拜时生病,姐姐主动要求前去服侍,而后,锦瑟有数月的时间未曾见过姐姐。直到前不久,她在苏墨书房中找到宋恒为姐姐所画的画像,看到那落款日期,方知原来姐姐那年,竟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偷偷去了仲离!
锦瑟从来不敢想,似姐姐那般沉稳的性子,竟也会有这样疯狂的举动,由此可见,当日的慕容祁连对姐姐来说,有何其巨大的影响力!
他们相知相爱相守,可短短的几个月过去,他们闹翻了。也许只是寻常恋人间的拌嘴,也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误会,也许只是狂热过后,彼此都需要的一段冷静。
慕容祁连不会知道姐姐身上所背负的复仇枷锁,所以他也不会想到,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争执,都会将姐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后来,姐姐心灰意冷,明里是听苏然的话,暗地里服从外公的安排,不顾父亲的反对,嫁给了苏墨。
而苏墨对女子好起来,常常可以好到令对方不知所措。
而那几年的时间里,苏墨对姐姐的好,锦瑟是看得见的。那时父亲已经为这桩婚事与姐姐翻了脸,苏墨不可能不知道,却仍然时常陪姐姐回侯府探视,父亲碍于他的身份,终究不会对姐姐太过分。而锦瑟也时常被他派来的马车接去王府,虽然姐姐并不需要她的陪伴,然而苏墨却总是把自己该给的温柔与关怀给到极致。
姐姐会动心,锦瑟其实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可是姐姐最错的,偏偏也是让自己动了心。
那时的苏墨,无论如何都担不起“良人”二字。
先帝驾崩,苏然继位为帝,向来意气风发备受器重的苏墨自此消沉,声色犬马,放浪形骸,再不问朝政。
而姐姐,自此也受了冷落。所以才会痛苦到在书上留下“切肤之伤,不若背叛之痛”的字句,所以才意志消沉,再无心于其他,所以,才终究成了外公的弃卒!
外公那时身份尚未暴露,锦瑟无从知道那时姐姐与他可曾有过冲突,却知道最终,外公为保全自己,用了最残忍的手段,使姐姐永远为他保守秘密。
至此,连姐姐腹中那未成形的胎儿究竟是谁的,她都无力去追寻!
那孩子的存在必定是个天大的错!所以苏墨会以为姐姐的死都是因为那个错,所以他才一直默认是他害死了姐姐,任她一路恨他到底,也从不对她说出真相!
后来,他知道了外公的存在,大约也查到了锦言当初的死有跷蹊,却仍然不能告诉她。
因为无论哪一个真相,都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已然熟悉的疼痛再度袭来,锦瑟却仿佛已经能习惯一般,迅速将自己蜷缩至角落,痛苦地呕出血来!
“锦瑟!”宋恒蓦然回神,伸手用力掰着她紧握香丸的那只手,不料她竟握得死死,哪怕男女之力悬殊,他亦不能掰开。
“你的药……我不吃。”她蹲在那里,将脸埋在自己臂弯之中,“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我们是没有干系的人……我姐姐早就不再爱你,你不需要为她……而来对我好……不需要!”
宋恒神色微微一僵,心头蓦地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滋味,似乎终于明白了锦瑟在想什么。
“我十二岁那年你就来了青越,如今已经十年了……加上姐姐嫁给苏墨那几年,你已经守了十几年!何必!何必!”她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依旧强忍着咬牙道,“你就是守一辈子……又有什么用!”
宋恒微微仰起头来,看了上方许久,才终于又收回视线,抬手抚上了锦瑟的头:“当初若非我不成熟,锦言便绝不会受后来的苦,更遑论对别人动心?说到底,终究也是我害了她……我曾说过,我心里有一个女子,此生非她不娶。这话会一直作数,直到,我终于可以再见她那日……”
“蠢人!”锦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痴人!愚人!”
宋恒看着她的模样,却微笑起来,趁机掰开了她的手,取出那粒香丸,趁着她大哭之际,塞进了她口中。
虽然只得半年之期,终也能给这她一偿夙愿的契机。
“锦瑟,别哭了。”他抬手抹着她脸上的泪,笑道,“你可知一直以来,我最想听你唤我作什么?今日难得一见,你能否圆了我这心愿?”
“姐夫……”锦瑟哽咽着抱住了他的手臂,泣不成声,“你才本该是我姐夫……”
小巷外一间小酒楼,苏墨独坐一雅间之中,正低了头细细看手中的折子,忽闻房门被人推开,本以为是海棠,抬头看时,却微微一怔:“淳瑜?”
林淳瑜手中还捏着马鞭,见果真是他在此处,便扬起笑来,信步而入。
“凑巧从这里经过,见王爷的马拴在下头,便上来看看,竟真能教我遇上。”他打量了一番屋中的情形,不由得打趣道,“怎么,王爷如今是嫌皇宫和王府不舒服,专程跑来这冷清清的小酒楼处理政事?”
苏墨闻言一笑,放下手中的奏折,松了松腰骨方道:“在这附近办点事,便寻了这里来坐坐罢了。”
“办事?”林淳瑜朝屋中仅有的一扇窗外望了望,不由得叹息道,“如今的形势下,来这么个冷清的鬼地方会有什么事?别说是为了那丫头?”
苏墨低头呷了口已然冷掉的茶,不置可否。
林淳瑜重重拍了自己的头一下,几乎咬牙切齿:“那丫头该不会给你下了降头吧?这世间女子千千万万,我就是不明白,王爷怎么偏偏就对这丫头上了心?”
苏墨微顿,抬眸看他:“那你阅人无数,又为何偏偏对你那胡奴儿情有独钟?”
林淳瑜毫不犹豫地嗤之以鼻:“王爷拿那丫头与胡奴儿比,没的辱没了我的胡奴儿。”
苏墨睨了他一眼,忽而道:“前些日子,我听说了一个很奇特的婚配风俗,说是男女之间,不单只女子需从一而终,男子亦该忠贞,一男一女之间,再不该容下第三人。倘若男子不忠,亦该受到同等处罚。”
林淳瑜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一声:“这样的婚配风俗,我从未听闻。王爷从何而知?”
“是那依族的婚例。”
“简直荒谬。区区蛮夷之族,民俗特例焉能登大雅之堂?”林淳瑜心头似略有不忿,嘲道。
“我初始亦觉荒谬,然而后来细思,却只觉当初订立这一规条的,必定是个智者。”
林淳瑜嗤笑一声:“我说订立这一规条的,必定是个爱拈酸吃醋的小女人才是!王爷若当真奉此规条而行,难免会招人发笑吧!”
苏墨淡淡看向他:“可我却听说,你林淳瑜如今的行径,几乎与这规条分毫不差?”
林淳瑜赫然一怔,张口欲辩,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末了,终于还是强道:“我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作不得数!”
苏墨眼中漾起笑意,尚未开口,门口已经传来海棠的笑声:“这话,林公子说与王爷听有什么用,该与你家那胡奴儿说才是呀?公子若觉开不了口,海棠倒也可以代为通传。”
海棠说着便走进屋来,毫不留情地打趣林淳瑜道:“有些话,到底是女子之间更好传达,不是吗?”
林淳瑜微哼了一声,对苏墨道:“这海棠可真是愈发没规矩,王爷该好生调教一番才是。”
苏墨一笑,道:“任她有千般不是万种缺失,偏我愿意容忍,又何必斤斤计较?你说是吧?”
林淳瑜猛地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说不过你们,我走便是。来日再会。”
海棠送他离去,这才又折返,苏墨已经在收拾桌面上的折子,她上前将折子堆砌整齐,这才低声道:“宋恒已经离去了,带来的药,说是可以保半年无虞。”
苏墨神色一凝:“半年。”
海棠微微顿住,看向他:“王爷,这‘红颜’本就为天下奇毒,锦瑟却已经生生熬过这么多年,如今又得了这半年,已是弥足珍贵了。”
“我知道。”苏墨淡淡垂下眼来,却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回到小院,推开院门,一眼看见的却是锦瑟紧抱着廊柱坐在檐下,身上披了男子的大氅,苍白的面容深陷其间,却是眉眼紧闭的模样。
苏墨上前便将她从地上抱起,锦瑟却猛地睁开眼来,一副乍醒的模样,有些茫然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逐渐回神:“宋恒呢?”
“嗯?”他眉头微微一挑,“我不曾见过此人。怎的,他来过?”
锦瑟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原本属于宋恒的大氅,又看了看苏墨,终究明白过来,只道:“是了,如今两国交战,他怎么可能会来?一定是我在做梦罢。”
她静静靠在他怀中,心头一片怅惘,直至被苏墨抱回屋中,放到床榻之上,又见他斟了一杯热茶过来,才恍惚记起一些被自己忽略的事。
她没有接那杯茶,而是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那里,盘踞许久的剧痛,竟然消失了!
她仿佛仍是不敢相信,低头细察许久,却依旧未觉丝毫疼痛,这才终于再次抬眸看向他。
“苏墨?”她迟疑着唤他,苏墨垂下眼来望着她,静待。
果然没有再痛,她却依旧惶恐,仍按着自己的心口,试探一般的开口:“苏墨,我……喜欢你,很早很早便喜欢你,很喜欢你——”
苏墨微微僵住,竟无言。
锦瑟一颗僵凝了多年的心,却终于一点点地狂跳起来!
没有阴霾,没有枷锁,亦没有疼痛。她的一颗心,终于与寻常人无异,也可以在心潮澎湃的时候,肆无忌惮地狂跳!
她蓦地伸出手来,主动抱住了苏墨。
“苏墨。”她终于不再迟疑,只觉二十余年的人生之中,从来没有这样勇敢敞亮,明白确定的时刻,“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