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大事件过后,大约是宫中朝中实在有太多事需要料理,苏黎一连数日没有回府。锦瑟提心吊胆的过了几日,也就重新逍遥自在起来,倒是礼卉成日里带着上好的补品往宫里跑,每日回来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时不时仍要跑到锦瑟面前炫耀一番。
锦瑟只当看不见,抽空又回了安定侯府一次。
宋京涛也一连忙了多日,这日方才稍稍得闲,见了锦瑟也不似从前那般严肃,问了她一些在王府的近况,又难得的叮嘱了几句:“王爷虽然自小便显得沉稳,然而到底还年轻,有时候多少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你的性子为父自然清楚,少与王爷使坏,好生相处,便是一世安稳所在。”
锦瑟很是受宠若惊,虽然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还是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宋京涛看了她一眼,忽而又道:“青楚公主性子骄纵蛮横,你以后莫要再招惹她,也莫与宋恒走得太近,免得再遭无妄之灾。”
锦瑟没想到父亲也知道了这件事,更没想到罪魁祸首半分责备也没有受到,顿感憋屈,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青楚公主仍旧来找宋恒?”
宋京涛脸色微微一凝:“今日便恰在府中。”
锦瑟蓦地倒抽一口凉气,但觉就这样避而逃走似乎显得太没出息了些,因此从父亲处出来,还是忍不住往书斋的方向溜去。
刚刚来到书斋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青楚的声音——
“……那丞相原本便存了反心,如今皇后没了,他便更加肆无忌惮,只想着趁乱拿下皇宫,却没想到被二哥三哥察觉,从而有了提防,不然的话,今日天下恐怕已经改姓了……原本今年的冬狩要因为皇后过世而搁置,谁料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皇后也不再是皇后,皇兄还说冬狩如期进行……我二哥最是可怜,居然被御医用错了药,身上那些伤口惨不忍睹。不过也是他活该,谁叫他风流成性呢,这下子可好长一段时间没法寻花问柳了,肯定得辛苦死他……”
锦瑟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这青楚也实在是太胆大了些,这些话也说得出口。
正想着,忽然又听青楚道:“你去哪儿?”
随后传来余潜代为回答的声音:“公主,公子只是去方便一下,公主自可喝口茶,休息片刻。”
随后,宋恒推门而出。
锦瑟悄无声息的站在外面,幽怨的看着他。
宋恒似乎一早就知道她站在这里,只是微微一笑——几时回来的?
锦瑟不出声,学着他比划手势——你没有良心,里面那人这般欺负我,你反倒成日与她说说笑笑,这么亲热?
宋恒无辜的摊了摊手,摇头示意自己没有。
锦瑟忽然想起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抓着他的手臂又掐又拧,只差没有一口咬下去。
宋恒原本默默承受,片刻过后,却突然毋庸置疑的拿开了锦瑟的手,看向她身后的位置。
锦瑟忙的回头看去,心中霎时大叫不好。
苏黎不知为何会来,此时此刻正站在引路的管家身后,沉着脸看着她。
锦瑟回过神来,忙的松开了宋恒的手,讪笑着看向苏黎:“王爷怎么会来这里?”
宋恒也微微躬身,向苏黎行了礼。
苏黎脸色着实有些难看,走上前来,只当没看见锦瑟一般,拧了眉对宋恒道:“听闻青楚近日常来打扰宋先生,是本王未曾尽到为兄之责,让宋先生见笑了。本王正是前来接青楚回宫的。”
原来是为着青楚而来。可是锦瑟听了他的话,心里却隐隐有丝不快。他之所以不想让青楚来找宋恒,定然是认为青楚与宋恒一起有失身份,可是在锦瑟心里,宋恒却绝不是他那妹妹配得上的。
锦瑟暗自想着,一个不小心便将不屑的神情都写在了脸上。
苏黎看了她一眼,眸色又是一暗。
书斋内,青楚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拉开门出来一看,见到锦瑟,脸色登时就转为憎恶,只是看到苏黎时,她立刻又扬起笑脸,上前挽住了苏黎的手臂:“三哥,你怎么来了?”
苏黎沉着脸瞥了她一眼:“你还知道有我这个三哥?我说的话你可曾听进去半分?”
青楚一听,只觉他让自己在宋恒面前失了颜面,脾气登时也上来了,一把甩开苏黎的手:“皇兄和母后都不曾管我,你也管不着!要管,你就管管你自己王妃,别让她成天往别的男人身边跑!”
锦瑟脸上的神情一僵,深吸了一口气,忽而转向宋恒,向他比划手势——你绝对不能再与这个女子有任何瓜葛,不然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青楚眼尖:“喂,你在那边比什么?三哥,当着你的面她都这样,你管还是不管?”
苏黎冷冷瞥了锦瑟一眼,开口却是吩咐遥遥站在远处的侍卫:“还不带公主回宫?”
青楚气极:“苏黎,你是不是男人?”
苏黎一把捏住青楚的手腕,交给前来的侍卫,沉声吩咐道:“不必送公主回宫,将她送到本王府上。”
“三哥!”青楚哪里肯,自然大肆挣扎,然而到底还是被人给拉下去了。
锦瑟一听苏黎要将青楚带回府上便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青楚去到宁王府,哪里还有她的安宁日子?
“王爷——”
她刚刚开口唤了一声,苏黎便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如寒星微茫,煞是让人胆寒:“不知王妃,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又是身份!锦瑟心头嘀咕了一声,勉强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苏黎的声音仿若结了冰,“母后因为先前的事情受惊不小,心中不安,因此决定要抄写一百本经书,为清越国祈福。然而她近来身子不好,这抄写经书一事,便交由王妃代劳吧。”
抄写经书!一百本!锦瑟霎时间惨淡了容颜,欲哭无泪。她早就知道苏黎不好惹,偏偏还一次次激怒他,如今终于自食恶果。
孰料,苏黎接下来又道:“闵山行宫清幽宁静,最适合潜心抄写经书,王妃明日便可起行前去。只是这一来一回只怕需得月余,王妃只怕要与侯爷交待一声,告诉他这段时间内,你只怕无法再回来探望他了。”
语罢,他看了宋恒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锦瑟前所未有的觉得委屈。
闵山的确是苍翠清幽,闵山行宫处在这般的清幽之中,亦安静得不似人间之境。在锦瑟看来,不似人间之境,那便是个鬼地方。
这个时节,根本不会有皇亲国戚前来此处,因此偌大的行宫,只住了锦瑟并一众服侍之人,除此之外,根本无法见到多余的半个人影。
锦瑟日日对着满屋子的经书长吁短叹,顶着苏黎派来的侍女云若监管的目光,愁眉不展的奋笔疾书,常常写到手腕酸痛,还换来云若一句“字迹潦草”,不得不重头再写。
更叫锦瑟觉得艰苦的是每日的膳食。也不知是不是苏黎故意折腾她,说什么抄写佛经需要潜心静气,因此竟然要求锦瑟餐餐粗茶淡饭,食斋度日。锦瑟每每照镜子都觉得自己面有菜色,然而行宫中除了绿荷都是苏黎的人,根本不会有人理她的感受。也唯有绿荷会在下山的时候偷偷给锦瑟带回来一两个肉包子,锦瑟都已经觉得是人间美味。
这日锦瑟一连抄了几十页经书,云若却都说她心意不诚,敷衍潦草,通通给打了回来。锦瑟登时大怒,扔了笔带着绿荷走出屋子散心,云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行至小花园中,却意外发现竟然有之前未曾见过的人出现在行宫中,一行人正来回忙碌的搬行李,往凌云苑而去。
锦瑟一时只觉惊异。这个时节,怎么会还有人前来这么个冷清的地方居住?
云若见状也微有些诧异,上前询问了一番,回来时告诉锦瑟:“王妃,是秦王要前来养病。”
苏墨!锦瑟心头蓦地一窒。难道他之前用错药的伤患竟严重至此,以致要来此地休养?
正想着,远处忽然就传来众人行礼的声音:“参见秦王。”
随后,一袭青衫的苏墨便出现在了锦瑟视线中。
自从那日宫中大乱过后锦瑟便再没有见过他,隔了这么多日突如其然看见,只觉得他瘦了许多,尤其青衣素服之下,身子似乎比从前单薄了好些。可能也正是因为消瘦,脸上的邪肆不羁也消散了,容颜之中隐隐透出一丝清绝,倒教锦瑟想起多年前的他来。
苏墨见了锦瑟,神情之中也闪过一丝怔忡,随后方才笑道:“锦瑟?你怎会也在此处?”
不知为何,锦瑟竟不太想说话,微微将头转向了一边。
云若上前行礼道:“回秦王,王妃前来此处是为了代替太后抄写佛经,为清越求福祉。”
“哦。”苏墨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好笑,“如此,辛苦你了。”
锦瑟微微舒了口气,终于长叹道:“比起姐夫遭的罪,抄写佛经,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辛苦,是吧姐夫?”
苏墨微微一笑,不语。
锦瑟却又往他来的方向看了看:“姐夫此行独自前来?”
“正是。如何?”
锦瑟轻笑道:“没什么,深山寂寞,姐夫只怕会觉得无聊了。”
苏墨来了行宫几日,倒果真是养病的模样,日日深居简出,而锦瑟的日子也与之前无异,仿佛行宫里仍旧只有她一个人居住。
这一日早晨起来,锦瑟只觉得脑袋钝钝的疼,想来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
绿荷见锦瑟脸色极差,实在是心疼:“小姐,我去给你找点好吃的来吧?”
锦瑟揉着头有气无力的答道:“如今我也不想着那些好吃的,只要能不再抄那佛经就好了。”
说也奇怪,这天,从前每日定时来提醒锦瑟前往书房抄写经书的云若却没有出现,锦瑟只差谢天谢地,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
再起身时,却发现桌上放了一小包用绢子包着的东西,锦瑟打开一看,却是她平日里喜欢的玉酥芙蓉糕。
锦瑟心中大喜,刚欲安心享用,却突然响起敲门声。锦瑟忙的将点心藏进袖口,才道:“进来。”
原来是前来打扫屋子的侍女,锦瑟松了口气,借故离开房间,来到了小花园。
花园里安安静静的,半个人影也不见,锦瑟这才取出袖中的点心,却忽然间觉得自己无比可怜,连这种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小点都要躲起来。
孰料这一失神,手里的东西没拿稳,在锦瑟还没回神的时候,就已经落到了地上。
“啊!”锦瑟克制不住的大叫一声,蹲下来,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几块点心,撇撇嘴,心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只觉得自己真是恨死了苏黎。她大不了就是不太守规矩,他凭什么将她置于这样的境地,这样折磨她?
她闷闷的蹲在那里许久,想到这样的日子还有大半个月,不禁更加无力。
正在此时,眼前却蓦地多出了一双粉底乌靴,视线微微上移,是一幅天青色的衣衫下摆。
锦瑟蓦地跳起来,果见苏墨正盯着自己,漆黑的眼眸之中分明带了一丝探究。锦瑟没心情与他逢场作戏,因此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苏墨似乎有些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低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块点心:“你这是在布阵?”
锦瑟哼笑了一声,道:“才不是呢,我在占卜。”
“哦?”苏墨眼中闪过一抹好笑,“可卜到了什么?”
锦瑟想了想,道:“卜到了一些,可是我不敢说。”
苏墨看着她滴溜溜的眼眸,只觉得有趣:“说来听听。”
锦瑟于是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方才道:“老天爷告诉我有一户人家,男丁单薄,偏偏还个个命硬,专克发妻。我也不知那户人家是谁,所以不敢乱说。”
苏墨听了,沉默片刻,方才笑道:“嗯,既然不知道是谁,说与我听也就罢了,万不能在旁人面前胡言乱语。”
锦瑟横了他一眼:“姐夫莫非当我是傻子?”
语罢,她再不理他,转身大步离去。
这一日用晚膳的时候,平日里粗茶淡饭的餐桌上,蓦地多出了几道精致小点,而云若竟然没有开口说什么。
锦瑟大惊,唤了绿荷过来悄声问道:“你与云若说过什么?她今日怎么这样古怪?”
绿荷撇撇嘴:“我说的话她能听进去吗?这几道点心是二爷派人送过来的。”
锦瑟光芒流转的眼波顿时凝住,末了,让绿荷将那些点心分给了侍女,自己仍旧只吃那些粗茶淡饭。
偏绿荷捧了一小碟金丝燕窝糕,故意在她面前吃得津津有味,锦瑟便恼了,夺过盘子横眉怒视:“不许再吃了,给他送还过去!”
“为什么?”绿荷自然不情愿,“二爷又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自己不吃也就罢了,别来作践我。”
锦瑟觉得自己不馋死累死都早晚会被这丫头气死,索性饭也不吃,径自回房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起来又是清粥小菜,锦瑟吃得胃痛,抄写佛经的时候,手也止不住的有些发抖。
奇怪的是今日云若仍旧没有出现,锦瑟只抄了两页便没了心力,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模模糊糊间似乎听到有人推门的声音,锦瑟心里只想着是云若,忙的抬起头来,却见是一个陌生模样的丫鬟,站在门口怯生生的望着她:“给宁王妃请安。”
锦瑟揉了揉脖子:“什么事?”
“秦王打发我过来,向宁王妃借阅几本经书。”
锦瑟一听到“经书”二字便头大,又听她是苏墨派来,不由得哼笑一声:“你家王爷那样的人还读什么的经书?没的亵渎了佛祖!”
那丫鬟脸色登时变得惨白,可怜兮兮的望着锦瑟。
锦瑟心头叹了口气,随手拣起手边几本还没来得及抄写的经书递过去:“拿去吧。”
那丫鬟这才笑起来:“多谢宁王妃。”
几日过后这丫鬟却又来了,仍旧是问锦瑟借经书,锦瑟便又拣了几本递给她。如此往复几次过后,锦瑟发现那些借给苏墨的经书没有一本还回来,而还在她手里的经书却已经都抄过一遍。
锦瑟因此偷懒了两日,但一想起到头来还是得抄完所有才能离开这地方,还是苦着脸遣绿荷去问苏墨讨经书。
没多久绿荷便抱着一大堆经书气喘吁吁的回来了,锦瑟不记得自己曾借过这么多出去,不由得惊疑:“这么多?”
绿荷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这还多?才一半呢!”
等到绿荷口中的全部经书都搬回来时,锦瑟便蓦地明白了为何有这么多——因为所有的经书都是两本,一半是她借出去的那些,而另一半,却是由男子苍劲却隽秀的笔迹一一抄写的。
锦瑟捧着那些还散发着墨香的手抄佛经,一时有些怔忡。
她其实从小就不爱习字,从前姐姐在家时,还能督促着她每天练习,后来姐姐出嫁,她也就懈怠了,每每要写字,都是被先生强行逮去的,而她则是能躲就躲。
有一日她恰巧没躲得过,被拿着笔墨纸砚的先生就地正法——逼着她就在凉亭内开始习字。锦瑟不情不愿的瞎写了几张,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苏墨轻笑的声音。
紧接着她的手便教人握住,随后,苏墨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了她的名——锦瑟。
那时候他的字还不似现在这般工整,而是一笔而下,行云流水,却又自有一番奇险率意。
他说,女儿家要练好字,长大了才能生得好看。
锦瑟那时不满十岁,对自己的相貌还是相当紧张的,竟然真的相信了他的话,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将字练得娟秀清丽,而且入得了父亲的眼。
“啪”的一声,锦瑟阖上他亲手抄写的经书,也隔断自己的回忆,静静地思量着什么。
绿荷见她神情不对,在一旁凉飕飕的道:“你每天抄经书抄得要死不活的,该不会还想自己重新抄一份吧?”
锦瑟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她倒真想过将苏墨写的这些字扔出去烧了,可是想到自己要重新抄一遍,还当真硬不起那骨气。
“罢了罢了,都收起来,明天可以好生睡一觉了。”锦瑟扔下手里的经书,忽而展颜欢笑,“然后我们一起下山去玩一天!”
翌日锦瑟果然酣眠至日上三竿才心满意足的醒来,顿觉身心都舒畅。
等到她神清气爽带着绿荷经过小花园时,忽然想到一个连日来都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奇怪,云若那丫头,从前日日对我寸步不离,最近这段时间是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绿荷也疑惑,“总觉得好像自从二爷来之后,就很少见她了。”
锦瑟闻言,心里忽然升起一丝古怪的预感,一把拉住绿荷转了方向:“我们去凌云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