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内，一个少年独自坐在床边，他双手抱住蜷缩起的双脚，把脑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用下巴感受坚硬的触感，仿佛这能让他的脑袋清醒一些。
“无聊的朋友游戏你准备玩到什么时候？”空荡的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最近贝尔总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锁上房门，灭掉灯，关上窗户，再拉上那个没东西可挡的窗帘。小小的房间内一点光亮都没有，像一个孤独的堡垒，把整个世界都挡在外面。
“你知道吗？人只要一直看着太阳，就会被灼伤眼睛。”贝尔并没有回答杜兰特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不知道你们剑是什么情况，但是人的眼睛就是那么脆弱，脆弱到见不得比自己所处环境更耀眼的光亮。”
“之前有个兴起不到一个月就被消灭的邪教，这个邪教说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球形，而太阳也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球形，只不过太阳这颗球一直在燃烧，所以能发热，发光，发亮，而我们这颗球没烧，我们才能在这颗球上生活。”
贝尔放开了抱住膝盖的手，任由自己躺倒在床上，“你说我们脚下的大地明明是平的，怎么就变成了一个球呢，这些人真的可怜，毕竟治愈教会最高级的神魔法也医不好傻子。”
杜兰特尔没有回应贝尔的话，他罕见地保持了安静。
“不过他们有一点可能说对了，太阳在燃烧，所以才能够发光发热。”贝尔翻了个身，把头埋在床垫里，“太阳不是生来就能发光的，人们只见到了太阳的光和热，没想过它是如何发出光和热的。”
“你是指布雷兹吗？”杜兰特尔说，“每一代勇者都和太阳一样，带着耀眼的光芒，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也见过太阳，不过是上一个太阳。”
“最开始的我认为他是一个有着无敌强运的幸运儿，后来我又认为他是一个空有巨大力量的无能白痴，再然后我发现他是一块未经打磨的钻石原矿，而最近，我发现他是太阳。”贝尔的声音有些沮丧。
“那个该死的傻笑一直挂在他脸上，害得我也开始跟着他傻笑起来了，可恶的家伙。”贝尔双手弯曲成爪，死死捏住了床单，“明明只是一个LV1的弱鸡，凭什么笑得这么开朗。”
“他很弱，但我很害怕他，害怕他的傻笑，害怕他的开朗。”
“坑蒙拐骗，居无定所，互相背叛，欺软怕硬，阿谀奉承，这明明才是这块大陆上冒险者的主基调。”
“与他相处越久，我就越意识到这些主基调都是错误的，我赖以生存的这些东西都是错误的。”
“他就像一个太阳，把阴暗的地方照亮了，让人看清楚了自己有多么恶心，有多么不堪。”
“明明在阴暗的下水道里面也能生活得很好，但是在太阳照进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你会被太阳照亮，你再也无法待在下水道里，然后变得和他一样优柔寡断，变得和他一样开朗，开始信赖同伴，开始期待明天，开始享受生活，甚至胆敢规划未来。”
“但你其实依然还是只朝不保夕的臭老鼠，和其他臭老鼠一起挤在下水道里面，抢着有限的腐烂的恶臭食物，说不定明天就会死掉。沐浴着阳光的老鼠也是老鼠，信赖同伴的老鼠也是老鼠，期待明天的老鼠也是老鼠，享受生活的老鼠也是老鼠，规划未来的老鼠还是老鼠。”
“即便你再怎么不想去承认，但是你就是一只臭老鼠，不是在天上飞的太阳，你无法成为太阳，你只能变成追着太阳跑的蠢货，然后某天路过某条街的时候被人一脚踩死，踩死你的那人还会抱怨你脏了他的鞋子。”
耳边传来呲啦一声，这是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贝尔攥床单攥得太用力了，把床单扯破了，于是贝尔把床单放开，又翻了个身，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心脏开始绞痛，像是一个柠檬破裂了，从中流出酸楚的水。
“我经常以为布雷兹他自己是知道自己有命运庇护，清楚自己不会死亡，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直面危险和敌人，但他其实和我一样，害怕疼痛，会恐慌，会逃跑，会哭喊，甚至比我更甚。”
“他会发出恐惧的叫声，也会在受到挫折以后自己躲在一旁偷偷哭，他是那么弱小，以至于每天要不断训练，来让自己堪堪维持在生死线上。”
“但是弱小的他有一点和我不一样，就像太阳和老鼠有根本上的不同。”
“不管他处于什么情况，他都相信希望，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真善美，就算恶意冲着他来，他也不会以恶意回报，而是会用他那副傻笑去温暖对方。”
“真是可笑啊，明明每天训练那么刻苦，换来了突飞猛进的实力，居然能克制住自己。要知道我们这些下水道里面的老鼠，只要稍微变壮一些，就会立刻扑向旁边的其他老鼠，只为了自己独享第一口肮脏腥臭的垃圾。”
“拼尽全力训练，抛弃恐惧战斗，最后还要温柔以待所有人，天底下真的就有这种蠢蛋，他妈的白痴一样燃烧着自己温暖着别人，白痴得就像他妈的太阳。”
贝尔从床上坐起来，他双手撑在桌子上支撑住了自己的上半身，他安静了下来，像是低落的情绪和上半身一起被小小的木桌撑起来了，他停止了自言自语，陷入了沉默。
突然贝尔怒吼起来，他双手抱拳开始砸自己面前的桌子，他每怒吼一声就砸一下，愤怒得就像一只被阳光灼伤眼睛的老鼠。
可怜的桌子没撑几下就彻底坏掉了，只剩几块破碎的木板和断裂的木棒，贝尔的拳头上有些淤青，那是桌子无声的抵抗。
“啊，清爽了。”贝尔又重新躺到床上，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疯发完了？”看着彻底安静下来的贝尔，杜兰特尔问。
“是啊，发完了。”贝尔把发疼的拳头揉了揉，又放在嘴边吹了吹。
“别忘了，布雷兹是我们的敌人。”杜兰特尔说。
“哪敢忘啊，你要干掉勇者是吧。”贝尔又恢复了轻松的语气。
“勇者是杀不死的，我是要阻止他的觉醒。”杜兰特尔从贝尔的体内显现，“如果能杀死，就不需要这么花精力了，这世界上我杀不死的人不多。”
“我知道我知道，反正你等着看我的就行了，我不是说了我有办法么。”
“其实我并不指望你能成功。”杜兰特尔悬停在贝尔面前，“一次都没指望过。”
贝尔漏出了个心领神会的微笑，表示自己早就知道。
“其实我对你施加的并非什么诅咒，而是改造，让你柔弱的躯体能承受住我的灵魂。”杜兰特尔用剑尖指着贝尔的脸，“如果布雷兹成功觉醒了，我会把你的灵魂扔到垃圾堆里，然后占有这具身体，再去做点我想做的事情。”
“灵魂也会有垃圾堆么，是不是也会压成方块，然后运到某个地方集中起来烧。”贝尔说着俏皮话，仿佛对方威胁的不是自己。
“你不会想知道的，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很擅长把灵魂往垃圾堆扔，一次都没失手过。”杜兰特尔的剑尖抵住了贝尔的喉头，此时就算大口呼吸也会致命，贝尔轻松的神色此刻也收了起来，这让杜兰特尔很满意，“不用想耍什么花招，老鼠就该有个老鼠样。”
“我很清楚我是老鼠，而且我一次都没想过要去追着太阳跑，一次都没有。”
贝尔把窗帘拉开，又推开了紧闭的窗户，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灌了进来，把房间填得满满的，狭小的空间再度明亮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