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纪30年代和19世纪40年代的大饥荒之前,来美的第一批爱尔兰移民,从主体上来讲,是定居在北爱尔兰的具有苏格兰血统的新教徒。他们自称是苏格兰—爱尔兰人,以区别于后期来美的凯尔特移民。他们实际上在北美殖民地时代就向这里移居了,在人数上比后期的爱尔兰移民要少得多,但却包括许多具备高超技能的工人、小商贩和受过教育的人。然而这批移民基本上家产有限,不少人是通过先签订卖身契约,答应到美后充当若干年奴工,以抵偿未来雇主或轮船公司预先垫支的旅费,才得以移美的。
苏格兰—爱尔兰人在大致北起宾夕法尼亚州中部,经过弗吉尼亚州的谢南多厄山谷,向南延伸到南北卡罗来纳州的皮德蒙特山区这一狭长地带定居下来。当时这一带多属殖民地边陲,他们也就因此而变成了闻名的边疆居民和与印第安人作战的勇士。苏格兰—爱尔兰移民“集居”在这一地区的历史现象,直到20世纪仍然令人一目了然:在谢南多厄山谷,有两个县拥有的长老派信徒,比其他所有教派的信徒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这里的电话号码簿上,姓麦克(Mac)的人多得无法统一排在M字母名下,只好在26个字母之外将姓麦克(Mac)的人单独列出来,以便查找。
苏格兰—爱尔兰人多属自耕农民,而非农场主或奴隶主。南北战争前,南方具有反对奴隶制思想的少数几个地区之中,确实就包括有苏格兰—爱尔兰人“集居”的地区。亚伯拉罕·林肯的家就在这样一个地区。
苏格兰—爱尔兰人尽管素以打斗和酗酒而恶名远扬,但他们也以到哪里就把教堂和学校建在哪里而著称于世。教堂和学校这两大传统可以追溯到苏格兰王国,苏格兰是欧洲居民教育普及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格兰—爱尔兰人渐渐融于美国一般居民之中,除了那些他们在人口上占绝大多数的孤立邑落之外。但是与后期的凯尔特—爱尔兰移民不同的是,他们从未自觉掀起过保持种族同一性的运动。不过在19世纪,相当多的苏格兰—爱尔兰移民所怀有的血亲认同感,仍足以使他们和爱尔兰天主教徒移民一再地发生冲突,在美国重演其祖籍国历史遗留下来的旧仇夙怨。每年一度的庆祝奥伦治王子打败爱尔兰天主教徒的奥伦治节,变成他们在美国斗殴的机会。一方是苏格兰—爱尔兰人,他们总想公开庆贺一番;另一方是凯尔特—爱尔兰人,他们则总是企图阻止对方这样做。1871年在奥伦治节的一次较量中,就有近50人死于非命。在不同时间和地点,政府不得不出动民兵和联邦部队来阻止这两大集团之间的格斗。
在美国历史上,时有某一特定国家的先期来美移民,设法帮助后期来美的同胞克服困难,以适应新环境的情形。但这种情形却绝对不会发生在苏格兰—爱尔兰人和他们的凯尔特—爱尔兰同胞之间。这部分是因为他们在地理分布上相去甚远,但更具根本性的原因还是他们从旧世界带来的相互之间的极端敌对情绪。爱尔兰移民因此不得不靠自己的本事去创基立业。
第一代爱尔兰移民
后来,所谓“爱尔兰人”或“美籍爱尔兰人”,其含义只是指代具有土著爱尔兰血统或凯尔特—爱尔兰血统的人,而不是指苏格兰—爱尔兰人。爱尔兰移民多半集中在马萨诸塞、纽约、宾夕法尼亚和伊利诺伊这4个州。纽约的爱尔兰人超过都柏林的人口总数。19世纪共有400万爱尔兰人移居美国。但是美国整个南方却只有85万名爱尔兰后裔。爱尔兰人不仅在地理分布方面大量集中在东北部各州,且基本上散布在都市地区,而他们当初在爱尔兰时却基本上都是庄稼汉。他们中有4/5的人住在美国大都会的各社区。
公路和铁路的修筑,运河的开凿,终于吸引大批爱尔兰人离开少数几个大城市,散居到这些交通干线两侧较小的社区里。这些社区实际上就是由当初爱尔兰工人筑路开河时搭起的工棚发展而来的。参军的爱尔兰人,有时则在他们办理退伍手续的兵营附近定居下来。但是,试图组织爱尔兰人向农业地区流动的种种努力却总是劳而无功。在各个孤零零的大农场上经营的美国农业,特别是在边疆地带,与爱尔兰那种在封闭的村落周围巴掌大的土地上从事马铃薯种植,实有天壤之别。除了谋生技能和美国恶劣气候条件等方面的巨大差别之外,在美国务农所意味的孤独生活,对素来喜欢群居生活的爱尔兰人来说,是从未尝试过的,而且对他们许多人来说,远离其他爱尔兰人就??味着失去上天主教堂做礼拜的机会。尽管曾有人作过无数次的呼吁和动员,一直到20世纪,美籍爱尔兰人大体上依旧是城市居民。
爱尔兰人大批涌进美国东北部都市地区,从而形成了一种在许多后来抵美的移民种族中再三呈现的居住模式。原为一家人使用的房子往往被分割为若干极小的公寓,每个小公寓里挤着一个大家庭。地下室和亭子间也变成住房,小弄堂里也搭起了临时凑合的栖身之所。此种民居模式,不仅反映了爱尔兰人的贫困,也反映了他们在爱尔兰小土屋里所养成的习惯,能忍受肮脏的生活条件。
对于那些被迫在肮脏环境干活并缺乏室内供水设备的人来说,整洁既非一种文化价值,亦非一种可以做得到的合理的事。人们竟能任粪便和污物堆积在后院的茅厕里,直到市政当局不得不上门来清除,否则就会溢进明水沟,造成空气不洁,滋生恶性疾病。妥善处理垃圾以防街区鼠害成灾,也是类似于清除粪便这样许许多多城市生活要素之一,其重要性是刚进城的每一批乡下人过一段时间方能领会的。开始是爱尔兰人如此,其后一直延续到今天,其他许多种族也经历过这一过程。爱尔兰人来美后在调整适应期间所付出的代价,比其他种族所付出的代价都要高。以前不为人知的霍乱,在1849年席卷了波士顿,且发病率几乎全部集中在爱尔兰人居住的街区。在纽约,爱尔兰居民区的霍乱发病率也高得离谱。在各个城市里,肺病和火灾定期地普遍殃及爱尔兰人所在的极端拥挤的住区。在来美后早期的艰难适应岁月里,爱尔兰人当中精神病患者的比率也很高。在波士顿,肺病的发病率总是与某一街区居民中爱尔兰人的数目成正比。
从爱尔兰带来的酗酒和斗殴恶习,在美国一直难以根除。在19世纪50年代,纽约逮捕的犯人一半以上是爱尔兰人,一般都是因为酗酒和行为不检,而不是因为有什么重大罪恶。警察局运犯人的车子被称为“帕迪马车”,因为车里装的囚犯经常是爱尔兰后裔。所谓“好斗殴的爱尔兰人”,这个说法的意思包罗万象,从个人之间的吵骂到聚众闹事(美国称之为“唐尼布鲁克斯”。唐尼布鲁克斯是都柏林附近的一个小镇,此地每年举行一次交易会,其间必发生大规模的打斗和混殴),从犯罪团伙到“莫利·麦奎尔”恐怖主义组织,爱尔兰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莫利·麦奎尔”一帮人曾在宾夕法尼亚州大肆进行谋杀和爆炸活动,直到1876年该恐怖组织的20个头头被绞死之后才平息下来。
全美各大商埠的爱尔兰居民段,个个都是社会治安的难点。在纽约,爱尔兰人“集居”的第六区是大名鼎鼎的“血腥老六区”。该市另一个爱尔兰人地段被称为“地狱的厨房”,还有一个被称为“圣·胡安之丘”(因为美军1898年在古巴的“圣·胡安之丘”进行过激烈的战斗)。在密尔沃基,爱尔兰人“集居”地区被称为“血腥的第三区”。在新奥尔良,爱尔兰人所在的地段“长期以来一直是该市声名狼藉的治安难点之一”。有人说,参加修建伊利诺伊中央铁路的爱尔兰人,每铺一英里的路基就做下一桩谋杀案。
1863年在纽约市发生的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暴乱,就主要是由爱尔兰狂徒掀起的。当时正处于南北战争,征兵的对象大都是像爱尔兰人这样的工人阶级民众。他们对此感到愤愤不平,因而起来造反,几天之内杀死了上千人。但是说句公道话,虽然爱尔兰人在诉诸暴力方面是很突出的(也可能是最厉害的),但他们绝不是独一无二的。大规模使用暴力在19世纪的美国是很平常的现象,而爱尔兰人也是受害者。反天主教的暴乱分子侵袭过爱尔兰人的街区,焚毁他们的教堂和住宅,攻击他们。
爱尔兰人也曾大力革故鼎新。各个禁酒团体曾与世代沿袭的酗酒恶习作过斗争。移民援助团体为了防止刚刚抵美的人让坏人把身上仅有的几个钱骗个精光,也提供了多项服务。天主教在各方面都积极祛邪扶正,从办教育、搞慈善,到反对别人不敢反对的恐怖主义组织等,不胜枚举。尽管作出了这些努力,爱尔兰人经济状况的改善和被社会接受的程度,仍进展缓慢。1855年纽约州的一次人口普查表明,在纽约市从业的爱尔兰人中有1/4是家庭佣人,另有1/4是体力劳动者和其他种类的非熟练工人。在波士顿,2/3的爱尔兰人不是非熟练工人就是家庭佣人。在密尔沃基、圣路易斯、底特律、新奥尔良和其他大城市,爱尔兰的就业情况也与此类似。当时没有哪个移民种族像爱尔兰人这样集中在美国经济阶梯的最底层。在1850年的波士顿,甚至黑人人口中从事体力活和充当家仆的比例,也大大低于爱尔兰人,而且在19世纪中期,波士顿的自由黑人在经济状况上一般要比爱尔兰人好过些。
爱尔兰人不仅突出地滞留在非熟练工作岗位上,而且还从事艰苦、肮脏且危险的工作,比如采煤、筑路和开凿运河等。疟疾经常在开凿运河的工作当中蔓延开来,因而被称为“运河病”。痢疾和霍乱也时常流行,而且往往致人死命。修长铁路死了那么多的人,以致有人说“每一根枕木底下都埋葬着一个爱尔兰人”。在南北战争前的南方,爱尔兰人常常顶替黑人去干那些被认为是十分危险的工作,因为黑人被视为一笔可观的投资。
爱尔兰移民所从事的工作,不仅仅艰苦、肮脏和危险而已,这些工作正如一切非熟练的技术工作一样,当时是不稳定的(即便今天也是如此)。运河开好了,铁路修成了,工人也就失业了。对其他许多建筑工种、季节工和临时工来说也同样存在类似的情况。爱尔兰妇女找工作反倒比他们的男同胞来得容易些,因为她们一般都是替人做家仆或充当洗衣妇。这种情形后来也发生在黑人身上。
就像当初在祖籍国时一样,爱尔兰移民的贫困和持家不俭,经常使他们在时运不佳时变得一无所有,只好靠慈善机构的施舍度日。在19世纪早期的爱尔兰,甚至在大饥荒之前,穷人举家外出“流浪数月,从一个教区到另一个教区,沿门托钵”的现象是很普遍的。带到美国来的那种向公立慈善机构求助的积习是根深蒂固的。波士顿救济穷人的预算支出,在1845~1855年爱尔兰人向该地大量流入期间,增加了一倍多,而1845年之前该市此项预算多年来一直是相对稳定的。在同一时期的纽约市,救济院里有60%的人是在爱尔兰出生的。直至1906年,穷汉、乞丐和住在救济院里的人,其中爱尔兰裔人要比意大利裔人来得多,尽管意大利移民来美要比爱尔兰人晚了一代人的时间,且他们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岁月里,一般来说要比爱尔兰移民还穷呢。在爱尔兰和意大利这两个国家里,人们对接受慈善施舍的态度是大相径庭的,态度不同的影响超过了他们各自在美经济状况的影响。这两个国家在文化上的类似区别,还表现在他们对待抛弃妻室儿女的不同态度上。在19世纪40年代,“人们会不约而同地认定,凡孤儿皆是爱尔兰人后代”。直至1914年,住在曼哈顿西端的爱尔兰人家族,约有半数之众是没有父亲的。意大利人当中就不存在这种情形。
尽管当时的观察家和后来的学者都把爱尔兰移民描绘为缺乏勤俭精神的人,但是爱尔兰人在向天主教教会捐款方面,在从菲薄的收入中挤出钱汇给远在祖籍国的亲人方面,却留下出色的记录。从美国汇回爱尔兰的钱,使许多人得以在19世纪40年代的饥荒时期移民来美,仅在1848~1864年,美籍爱尔兰人寄回国的钱,总数就达6500万美元。爱尔兰人能够而且也确实能够有所积蓄,把这些积蓄慷慨地捐给了他们的教会和寄给家人。然而,他们在理财上不善于从长计议;处在困境中,他们向公共慈善机构伸手时并不感到难为情。
19世纪爱尔兰移民那种低下而又不稳定的经济状况,反映在他们的生活状况上,他们过的日子很可能在美国历史上比任何一个种族群体都要窘迫。曾有人作过这样的描述:“虽然在蟑螂成灾、破败黑暗的楼房里,犹太人和意大利人往往是5人或10人住在斗室之内,但他们的状况似乎还没有爱尔兰人那样令人可怕。”当迟一步抵美的犹太人和意大利人移民--随后还有黑人--到了大城市时,室内安装自来水已是普遍现象,尽管水是冷的,甚至可能装在几家人合用的盥洗室里。在早期的爱尔兰移民所能租到的房子里,“粪便和污物根本没人管,绝无任何卫生可谈”。唯一的水源就是后院的消防龙头,而简易茅厕就在近旁,“龙头一直流个不停,溢进左邻右舍”,成了“滋生疾病的祸根”。后院又是堆放垃圾的地方,“从而使大楼之间这些几尺见方的地方变成了地道的藏污纳垢之所”。里边的房间很小,室内也没粉刷,四壁通常都很潮湿,屋顶漏雨,长年累月无人修理。壁橱很少见,衣物或者挂在墙壁的橛子上,或者干脆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洗衣盆不仅可以洗衣服,也用来洗脸、洗脚、洗澡,他们“从来未听说过”浴缸。3英尺高的阁楼也能租出去。在爱尔兰人居住的贫民窟,全家人住在“一个不见阳光又不通风的单间里”,是司空见惯的事。一张床会睡上好几个成年人,甚至“有时夫???、兄弟姊妹同睡一床”,可见拥挤到何种程度。贫民窟地段的街上,“垃圾及膝”,排泄物四溢,流入明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