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上，淑娟没有看到瑞年，她抻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把个并不算大的宴会厅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都看了好几遍，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穿军装或是穿便服的男人，却终于还是深深地失望了，那位叫做于瑞年，或者是尼玛哈·瑞年的小贝勒爷并没有来。
在满心矛盾中期盼着的人没有出现，这让淑娟的心情又开始郁闷起来，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周围的欢声笑语、赞美恭维一概地充耳不闻，甚至当王存嘉携着他的太太宇垣琴音礼貌地和她打了招呼，坐到了她身边的时候，淑娟都没有去刻意地注意，只是不冷不热地对他们点了点头，便又开始专心地去想她的心事了。
王存嘉和宇垣琴音是应第六游击区总司令范筑先将军之邀前来出席晚宴的。范筑先老将军和王存嘉的堂叔王孝维虽然曾经是西北军的同僚，现在又是第六游击区的上下级，但俩人的私人关系却只能算是一般，素常时间除了公务上的交集，很少有私下的走动。此次王存嘉和宇垣琴音来到聊城，登门拜会，范筑先将军虽然忙于军务，无暇接见，却也碍于礼节，派副官回访之余，又邀请他们夫妇前来参加这个晚宴。
“小姐，你们香港同胞们的爱国之举令王某夫妇感佩至深，感佩至深哪！”
晚宴开始前，范筑先将军代表聊城专区和第六游击区致过欢迎词后，香港慰问团团长也代表香港各界爱国同胞讲了话，表示了香港同胞和内地人民齐心协力，共御外侮的决心。赢得了到场的所有人的欢呼和掌声，王存嘉和宇垣琴音一边热烈地鼓着掌，一边就近向坐在同一张餐桌旁的淑娟表达着他们的敬意。
淑娟客套地向王存嘉夫妇含笑点头致意，王存嘉夫妇很客气地向淑娟敬酒，淑娟也回敬了两位地主。两杯酒下肚后，王存嘉的话也多了起来，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天津，说起他曾经在天津求学，也说到了他和宇垣琴音是在天津相识和成婚的事情，淑娟惊讶不已。
“原来尊夫人是天津人，难怪哪，我们还算得上是半个天津老乡哪！”
淑娟满眼兴奋地望着宇垣琴音，一时间觉得彼此亲近起来。在王存嘉和宇垣琴音同样惊讶的目光中，淑娟告诉他们自己是当年随着父母一道从北平迁到天津的，如今自己母亲和家还都在天津。淑娟的话立刻让三个人感觉彼此亲近了许多。
李春从司令部回来报告说，慰问团下榻在鼓楼附近的聊城专区招待所，而当晚第六游击区和聊城专区在运河西岸的山陕会馆设宴款待“香港爱国同胞慰问团”。听完李春的报告，瑞年立刻招呼李春一道赶往陕会馆。
跨进宴会厅，瑞年第一眼就看到了淑娟，心猛然地一动，一种渴望后的满足油然而起，不知不觉地张大了嘴巴，但是，还没等他喊出来，宇垣琴音和王存嘉的身影已经跃入了他的眼帘。那一刻，瑞年心头刚刚泛起的一阵激动一下子被一种难以名状的矛盾和沉重所压抑了，张开的嘴巴蠕动了几下，终于合上了，他几乎忘了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呆呆地凝视着不远处的淑娟和宇垣琴音，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或多或少都和自己有过瓜葛的女人会搅到了一起，瑞年此时是进退维谷了。
正在和王存嘉夫妇交谈着的淑娟忽然隐隐地感觉到有两道目光正在暗中盯着自己，淑娟愣怔了一下，寻着感觉向宴会厅门口转过头去，倏然间她的眼睛直勾勾地定住了：宴会厅门口站着的那个挺拔伟岸的年轻军官不正是搅扰了她整个下午的瑞年吗？淑娟周身的血忽然间滚滚地蒸腾起来，身不由己地霍然起身，愣瞌瞌地望着不远处满脸痴迷的瑞年，不知如何是好。
淑娟的举动让原本谈笑着的宇垣琴音感到有些惊异，顺着她的目光悄然望去，心里不免也是大吃一惊：一个她最最期盼，却又最最不愿见到的人此刻正神不守舍地站在宴会厅的大门口，向她们这边痴痴地望着。宇垣琴音的心中飞快地旋出无数个疑问和答案，却不能肯定为什么瑞年会突然出现在聊城，突然出现在这个似乎并不该他出现的宴会上。
王存嘉也看到了瑞年，脸上顿时显出了一片热烈，也顾不上许多，挥手向瑞年示意，嘴里已经叫了出来：
“于大队长，于大队长！”
瑞年的目光先后和淑娟、宇垣琴音交汇过了，最初看到淑娟的兴奋旋即被宇垣琴音带给他的惊愕所代替，及至王存嘉向他挥手、招呼的时候，瑞年才仓皇地收起了复杂矛盾的心绪，勉强地换了笑脸，犹豫了一下，走向王存嘉等人。
“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于大队长！”
自从宇垣琴音对他编造了那一个令他感动无比的“英雄救美”的故事之后，王存嘉对瑞年一直存着一份感激和歉疚，今天在聊城意外相见，令他喜出望外。
“王先生，王太太，你们好！”尽管心绪烦乱不堪，但瑞年还是十分得体地向王存嘉夫妇点头致意，而后又转向淑娟，“晚上好！”
淑娟忽然感到刚刚喝下去的酒那样强烈地发作了，脸滚烫着，腿有些软，脑子里朦胧一片，嘴巴干涩地几乎张不开，勉强地点点头，却晕晕的有些不知所措。
女人的敏感和间谍的职业让宇垣琴音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瑞年和淑娟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她的心忽然间抽搐了一下，一种强烈的酸楚让她有些不能自己。
在瑞年和众人寒暄之际，淑娟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尽管隐约间她也意识到自己这样的神态未免有失礼和有失闺中教养的感觉，但她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瑞年的身上移开。酒精的作用愈发地强烈了，强烈到她几乎不顾一切地脱口质问他：为什么当初要平白无故地拒绝她们之间的婚事，她想告诉他，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当初她也并没有对那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有什么热衷的，她只是不能容忍被他轻视罢了，即使他曾经救过她的命，但倘若他以为自己会因此和他再续前缘，以身相许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不过，淑娟的话还没说出口来，宇垣琴音的手就已经挽了她的臂弯。
“你和于大队长认识？”
宇垣琴音的声音软软地在淑娟的耳畔响起来，把她从极度的亢奋中惊醒了。
“他，是我的同乡。”
尽管在瑞年向淑娟问好的那一刹宇垣琴音已经感觉到了她昔日的恋人和这位香港慰问团的小姐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但当淑娟亲口证实了这一点后，她还是不免感到惊愕。宇垣琴音飞快地盯了淑娟一眼，仓皇地掩饰着自己眼中强烈的妒忌，脸上显出一片真诚的欣慰。
“哎呀，真的是太巧了，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人生的大喜之事啊！”宇垣琴音不待众人回应，拿起酒杯向淑娟和瑞年示意，“来，我敬你们二位一杯，祝贺你们故人重逢！”
宇垣琴音的话说得娓娓动听，得体合情，但在瑞年听来却是充满了凄楚和酸涩，在他原本纷乱不堪的内心中又洒上了一味催化剂，让他的心蒸腾，再也难以平复下来。
尽管意外地在晚宴上见到了宇垣琴音和王存嘉，让瑞年的心绪变得格外复杂，尤其是看到宇垣琴音故意在众人面前和王存嘉做出一副恩爱非常的样子，勾起他对他和她之间曾经的美好的追忆，也令他心中充满着强烈的妒忌和愤懑，再也顾不上对那位曾经被他救过性命的女孩子隐约升起的一缕情思。但最后他终于竭力克制住了自己的躁动，记起了此次聊城之行和今晚闯入晚宴会场的主要目的。
“抱歉，失陪一下，我想去跟总司令打个招呼！”
瑞年客套地对宇垣琴音、王存嘉和淑娟点点头，而后匆匆向范筑先所在的主宾席走过去。
范筑先将军显然还记得瑞年，很热情地拉了瑞年嘘寒问暖，瑞年也客套地向范筑先将军问过安好，又回答了一些范老将军提出的高唐方面军务上的问题，而后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低声向范筑先请求道：
“总司令，我有件重要的事想向您单独报告。”
范筑先将军有些疑惑地看看瑞年，对方那一脸的郑重告诉他，他的这位僚属要说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好，咱们到休息室去谈吧。”
范筑先向同席的慰问团团长等人表示了歉意之后，带着瑞年来到了宴会厅的休息室。
开口之前，瑞年的内心还在矛盾地挣扎着，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初恋情人的伤害，但他却别无选择，瑞年努力让自己尽量冷静地把事情的原委对范筑先将军叙说了一遍。
“此事非同小可，你真的能够肯定吗？”
范筑先将军满脸严肃地盯着他手下的这位少校军官。
瑞年恨不得把自己和宇垣琴音的关系和盘托出，以博得范筑先司令的信任，但他却终于没有这个勇气，他不想在事情还没有确凿之前，对自己昔日的爱人的名节有任何的玷污，宇垣琴音现在毕竟已是他人之妻，为了她后半生的幸福，瑞年也不能那样做。
“我在日本的时候，是她家的房客，我在她家住了整整九个月，她的日本身份我完全可以肯定，而且，先前她还特地嘱咐我不要向她的丈夫和任何人泄露她的身世，所以，我觉得……”
范筑先打断了瑞年的话。
“好啦，我知道了，你所说的一切非常重要，我会安排情报处去好好查一查这个女人的来历，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尤其是还涉及到王孝维副总司令，在事情没有彻底查清楚之前，你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瑞年郑重地点点头。
离开休息室，瑞年犹豫再三，终于没有勇气再回到宴会厅去，他很怕当自己再次面对宇垣琴音的时候会难以自持。原以为能够当面将自己的怀疑报告给范筑先将军后会感到轻松一点，不料此刻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甚至有一种背叛爱人和初恋的感觉，这让他觉得无颜面对宇垣琴音。于是，瑞年悄悄地离开了山陕会馆，至于那个曾经被他救过性命的女孩子，瑞年竟然压根就没再想起来。
瑞年的不辞而别让淑娟和宇垣琴音都感到非常的失落和受伤。淑娟的脸色明显地阴郁下来，甚至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了，而宇垣琴音虽然还要强作欢颜，内心却也是一片的哀怨。宇垣琴音很清楚，瑞年是有意回避她，她能够感受到瑞年对自己的冷漠，甚至抵触。宇垣琴音当然知道对于一个像瑞年那样自尊心极强的男人来说，昔日爱人的背叛对他的伤害和刺激是超乎想象的，他如果没有强烈的反应那倒怪了，只是宇垣琴音没有想到，瑞年今天竟然会不辞而别，这绝不是那个她所认识和了解的永远修养甚高，风度翩翩的贵胄公子的所作所为，显然，自己对他的伤害实在是太深了，深到足以让他改变了性情和行为。
“对不起，我有点累了，先告辞了！”
淑娟的突然离席让宇垣琴音这才恍然记起她的存在，看看满眼凄然和寂寥的淑娟，宇垣琴音心中最初的那份妒忌忽然之间变得愈发的强烈了，已经不需要再去猜测和证实什么了，自从瑞年离开她们之后，淑娟的焦虑、期盼，及至绝望和羞恼的样子已经把一切都告诉给了宇垣琴音，即使瑞年和这个女孩子之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但至少她是对瑞年心存着一份情意和挂牵的。宇垣琴音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女人，她相信自己的感觉是绝不会错的。当年在东京迫于父亲的压力，忍痛和瑞年分手的时候，宇垣琴音曾经无数次在心底为自己今生今世无法长相厮守的爱人祝福，祝愿他能再次找到一个他钟爱的女人，找到一份真正属于他的爱情，可是，当今天看到淑娟流露出来的对他的那份明显的非同寻常的感觉，宇垣琴音的心里却再也无法道出任何的祝福，有的只是妒忌和恼恨。
回到招待所，淑娟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如果说当初瑞年拒绝亲事的时候她曾经有过不平和不忿的话，那完全是因为她不能容忍对方对她的轻视和不屑，并非是她看中了瑞年的出身或者品貌。但当海光寺那个夜晚，瑞年舍身相救，并因此生死未卜，甚至一度被她以为已经命丧黄泉的时候，淑娟的心理起了变化，她忽然觉得自己对那个曾经令她记恨，又曾经令她感动的男人已经不再是一种单纯的感恩，还掺杂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她甚至相信，如果不是他已经牺牲了性命，她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他的。那时候，她甚至已经忘却了他曾经对自己的无视和拒绝，而当她在第六游击区司令部门外和他意外邂逅之时，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他，淑娟几乎要感谢上苍对自己的垂青，感谢冥冥之中佑护了他的性命和她萌动的情感的诸路神明们了。那一刻，她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他倾诉，她有太多太多的情感要对他表达，虽然她还不能肯定那就是爱，但她却知道，从此之后，自己将会和这个曾经令她爱恨交加的男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可是，今晚瑞年的突然不辞而别却将淑娟刚刚凝聚起来的那份陌生而又令她激动期待的情愫倏然之间湮没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在他的心目中竟然是那样的无足轻重，竟然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淑娟不堪忍受瑞年对她再一次的无视和漠然，不堪忍受情窦初开后这般沉重的打击和伤害，咬牙切齿地在心底把他诅咒了成千上万次，最后终于蒙了头，呜呜地哭了整整一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