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当上营副的第一天和特务营手枪连连长董山峰比了两场，一胜一负，虽说没有完全让董山峰心悦诚服，可至少也算是没落了下风，在一般的官兵眼里，这个新来的营副的确名不虚传，当真有两下子，即使在董山峰心目中，也不免开始对瑞年另眼相看，尽管不愿承认自己的侥幸一胜多少有点胜之不武，但他已经不像最初时对瑞年那样不服不忿了，全营现在唯一心里依旧不那么痛快的就只有营长一个人了。
“于营副，今天你又露了回脸，说真的，董连长那一刀要是搁了我肯定躲不过去，还是你身手好，啊！”
回营部的路上，营长明褒暗贬地对瑞年说，谁得听得出来，他心里的那份幸灾乐祸。
瑞年心里有火却无从发泄，脑子里还在回忆刚才自己败给董山峰时的情形，琢磨着董山峰当时的招式，搜肠刮肚地想着破解的对策，却发现日本陆士的教官们所教授的实战拼刺技术中压根就没有对付大刀的战法，看来真的是一物降一物，原来一直以为日军的拼刺技术世界第一，现在看来还真的不是中国大刀的对手，这也让瑞年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喜峰口一战，二十九军的大刀能够在肉搏中大胜日军的道理。
“营长，您先回去吧，我想再去趟手枪连。”
瑞年忽然收住脚步，令营长说是惊异不已地说。
“去手枪连？”营长看看瑞年，琢磨着这个二十六旅的新贵是不是败在董山峰手下心有不甘，还要回去找面子，“怎么，还想跟董山峰再试巴试巴？”
瑞年淡淡地一笑，并不理会营长眼里的揶揄。
“不，我是想去拜他为师。”
瑞年撂下这句让营长云里雾里的话，转身往回走了。营长站在原地，寻思了半天也没回过味来。
“拜师？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营长嘀咕着，摇摇头，这些喝洋墨水的，跟平常人想的做的都那么不一样，真的令他费解。
董山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几乎在训练场上被自己羞辱了的副营长于瑞年竟然那么诚恳地返回来要跟自己学习大刀对抗步枪拼刺的技术。
“于营副，其实我刚才也是侥幸取胜，不值一提，”董山峰的态度已经不像最初时那么充满了敌意，“要是咱俩大刀对大刀，即使我能胜你一招半招的，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
瑞年很认真地倾听着，那副诚恳的神态令董山峰又受用不少。
“董连长，你高抬我了，我对中国武术中的刀术也只是略微知道一点皮毛，就是咱俩都用刀，我也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董山峰笑笑，算是默认了瑞年的说法。
“我原来在日本上学的时候，一直觉得日军的拼刺技术堪称世界第一，却想不到咱们中国的大刀能够如此轻易地制服他们，董连长，我今天之所以要拜你为师，有两个目的，一是学习大刀对付刺刀的方法，二是想和你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在咱们全营推广你的刀法，到时候真的要是上了战场，和鬼子面对面肉搏的时候，咱们的兵要是都掌握了你这么精湛的刀法，那管保叫小日本有来无回！”
董山峰现在对眼前这位“小白脸”已经生出了些许好感，看来这位“双枪贝勒”不光胆识过人，军事技能过硬，这脑袋瓜子也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仅仅是一场较量就能让他想到在全营推广大刀克敌的战法，真的是个有心之人啊！
“于营副，你不知道，咱们西北军向来有耍大刀的传统，当年无论是吴佩孚，还是张作霖，包括中央军老蒋的队伍，全都对咱们的大刀片犯怵，只不过这几年，西北军应名还是西北军，可老底子越打越少，新补充进来的兵已经把耍大刀的传统丢得差不多了，真要是再打起来，当年喜峰口的那个景儿没准再也找不回来了。”
董山峰说这番话的时候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
“所以我才想让你向全营的官兵传授刀法，咱们这么好的传统可不能丢啊！”
瑞年的诚恳和他的见识让董山峰深深的折服了。
“于营副，难为你刚到营里就想得这么长远，这么周全，就冲你对咱二十六旅，对咱特务营的这份心，我老董就不能藏着掖着，一定把这刀法教给你，教给咱全营的弟兄们！”
董山峰信誓旦旦地表着决心。
就这样，瑞年虽然没能在训练场上完全战胜董山峰，却以他的真诚和见识让对方彻底地服了气，也从此结识了他在二十六旅第一个知心的朋友。
瑞年到特务营的当天晚上，特务营营长特地让伙房加了菜，并且邀齐了四个连的连长给瑞年接风，因为战事紧张，酒就没有太多，每个人一碗，意思意思。
“于营副，大战在即，咱们也只能一切从简了，你别介意啊！”
营长尽管对瑞年并不感冒，但必要的礼数还是要讲的，毕竟大家都是军中的同僚，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家的，不然传扬出去，人家会说他这个营长鼠肚鸡肠。
瑞年在营长致过欢迎词后，端起酒碗向营长和各位连长致谢。
“诸位，我初来乍到，有什么周到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担待，我就先干为敬了！”
瑞年说完，一仰脖，咕嘟嘟地把满满一碗烧酒灌了下去，看得董山峰和另外几个连长齐声叫好，就连营长也不得不佩服瑞年喝酒的实在了。
借着酒劲，军官们天南海北的闲聊瞎扯起来，军中的寂寞自然让这些年富力强的男人们很快就扯到女人身上了，而一说到女人，无论是营长还是几位连长全都一概地眼睛放了光，咂巴着嘴露出满脸的饥渴。
“哎，营副，你在日本那么些年，没少玩日本娘们吧？”
董山峰喝干了自己碗里的酒，又把坐在他旁边的二连长面前的酒碗拿过来，倒了一半在自己碗里，好在二连长向来对酒的兴趣不大，也不和他计较，董山峰便得寸进尺，喝完了先前倒出来的半碗，干脆把二连长的酒碗抢过来据为己有了。董山峰一边喝着，一边眨巴着泛着；绿光的眼睛，凑近瑞年，满脸期待的伸长了脖子。
瑞年有些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董山峰的问题。瑞年不是圣人，在日本的五年多的时间里，正是他从弱冠少年向青年跨越的阶段，这期间成熟的不仅仅是他的心智，还有他的身体。记得他第一次接触女人，当然是日本女人，还是在那个陆士的同学李海潮的引诱之下，在东京浅草的一家小酒馆里，一个自称叫做“惠子”的日本女人，拿了李海潮暗中塞给她的钱，便铁了心地要夺走瑞年的处子之身，那一晚，瑞年被惠子和李海潮，以及李海潮在那家酒馆的相好的一个陪酒女轮番灌酒，终于抵挡不住，醉倒了，而当第二天他昏昏沉沉地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叫做惠子女人一丝不挂地缠绕在他的身体上，那一刻，瑞年的心里深深地感到一腔悲愤和失落，但身体中蕴育了二十年的躁动却令他难以自持，不顾一切地在惠子身上发泄着他被压抑已久的欲望，以至于事后惠子不依不饶地要求李海潮额外地再付了一笔钱才算罢休。
“没想到咱于营副不光拼刺刀是把好手，这干起娘们来也厉害呀！”董山峰咂巴着嘴，似乎在回味着什么，“哎哎哎，于营副，再说说，除了这个日本婊子，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相好啊？”
“是啊，营副，说出来给大伙听听，这东洋娘们，我们哥几个可是还没尝过鲜哪！”
一直阴阳怪气的营长这时候也显得兴致勃勃，让瑞年觉得有些反感。
“没了，真的没了。”
瑞年勉强地笑笑，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没啦？”
几乎所有人全都露出极度的失望，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嗨，不过瘾，不过瘾，怎么就没了哪？”
董山峰摇摇头，喝干了从二连长那儿抢来的最后一点酒，抹一把嘴，煞是遗憾地摇着脑袋。
“我还以为咱营副在日本也是大开杀戒，弄得那帮日本骚娘们鸡飞狗跳的，唉，回头看咱老董的吧，到时候真的要是再和小日本打起来，我就先逮她几个日本娘们，好好地过过瘾，听说日本人队伍上都配着那叫什么，哦，对，‘慰安妇’，奶奶个舅子的，咱就让她们先给咱慰安慰安！”
在众军官的淫笑中，瑞年周身感到很不自在。
瑞年实际上并没有对董山峰和其他几位军官说实话，也许是不愿意再记起那段曾经令他魂牵梦萦地想过，刻骨铭心地痛过，却终于被自己冷酷地亲手埋葬了的异国情缘；也许是从他下决心回国参战，报家仇国恨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心底把儿女情长彻底地割断；也许他心底对曾经令他心旌摇荡，陶醉无限的那段初恋的感情刻意尘封；也许是他不愿让那份个人的情感去冲淡对那个偏居于狭长之岛上的正在和他的祖国和人民为敌的民族的那份仇恨。瑞年曾经努力地忘却了在日本五年中一切有关情感的脉络和细节，小心翼翼地将她和她曾经带给他的一切牢牢地禁锢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里，丝毫不肯，也不敢给她们一线重新萌动的空间和机会。
宇垣琴音是瑞年来到东京后的第一个房东宇垣幸司家的次女。当瑞年第一次走进宇垣家在东京新宿那幢典型的日式小楼的时候，热烈地迎接他们的除了这家的主人，一个曾经在天津生活过的日本人宇垣幸司和他的太太之外，还有他们的二女儿宇垣琴音。第一次见到宇垣琴音的时候，瑞年并没有太多的注意她，没有想到，两年之后，他竟然和她那样深深地相爱了，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段爱情会给他带来如此之深，如此之痛的伤害。
初到日本的时候，瑞年被安排到语言学校补习日语，学校离他借住的宇垣家不远，而其实宇垣琴音也在语言学校附近的一所中学读高中。虽然那时瑞年还不知道宇垣琴音的年龄，但从她就读的年级来判断，她应该比自己小一些。宇垣琴音是一个很害羞的女孩子，平素和瑞年在餐桌上照面的时候，只是淡淡地一笑，便垂了头不再去看他了。偶尔他们也会在早饭后一道出门去上学，或是放学的路上邂逅，但俩人却谁也不和对方交谈，只是默默地相隔了几步地走着。如果不是觉得甩掉一个女孩子自己径自先走会不太礼貌的话，瑞年连一路同行怕也是不愿意的。宇垣琴音的父亲曾经在天津经营一家纺织厂，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结束了生意，举家迁回了东京，现在开着一家不大的杂货商行，家境不算富裕，但也是温饱不愁。琴音的长姊已经出嫁，父母没有儿子，于是琴音便成了这个家现在唯一的寄托，直到很久之后，瑞年才知道日本人原来也有类似中国“倒插门”招女婿的习俗，也才知道宇垣幸司一直打算着给二女儿招赘一个上门女婿来继承宇垣家的血脉和产业。
一个屋顶下生活，一个餐桌上就餐，难免便将一个民族和一个家庭割裂开来，渐渐的，瑞年和这一家人的交流变得频繁起来，有关天津的共同的话题也让宇垣幸司和瑞年的接触越来越多，瑞年开始对宇垣幸司为什么会离开天津产生了兴趣，有时候他也试探着去探究，但屡屡被对方很巧妙地岔开了话题。宇垣琴音依旧很拘谨，偶尔和瑞年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几乎谁也不会主动和对方说话。瑞年觉得琴音不像一般的日本女孩子那样虽然小鸟依人，却不免有些过分的做作和饶舌。她很沉静，很端庄，相貌并不出众，但让人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婉和贤淑。渐渐的，瑞年觉得他们之间虽然依旧拘谨，却不再有最初时的隔膜，虽然很少言语的交流，但却好像彼此都存着几分默契和谐。渐渐的，瑞年会在放学后有意无意地转到和语言学校一街之隔的，琴音就读的学校所在的那条路上，有意无意地和她不期而遇，俩人默默地对视一眼，便都不再作声，就这样默默地往回走，一直走到离宇垣家不远的地方，其中便会有一个人突然加快脚步，于是，他们永远不会同时跨进家门，而当他们一回到家里，这种默契和和谐就好像被俩人刻意地掩藏了，谁都不会再去试图接近对方。就这样，瑞年在宇垣家一直住到他进入陆士预科。陆士开学前两天，瑞年开始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因为事先得知陆士不允许学员携带一切无关的书籍和报刊，瑞年便将自己几个月来所购买的一些中国古典小说和杂志留在了宇垣家，尽管没有明说，但琴音还是立刻把父亲宇垣幸司从瑞年房里搬出来的那一大摞书收归己有，而瑞年在看到琴音把自己的书籍搬进她的房间的时候，竟然也觉得心里隐约地有种很踏实、很恬然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