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书房，洋大夫亨利正在给韩亲仁治伤，霍啸林走进来，亨利说：“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他根本不是人，我难以想象人会像他这样坚强！这个病人让我佩服，这次手术，我免费。”
亨利离开，桂英带着孩子在韩亲仁身边照顾着。霍啸林说：“大哥，啸林自作聪明，算计不周，要不是您……今日一定败得一塌糊涂，真是惭愧……让您受了这么重的伤……”
韩亲仁脸色有些苍白，微微笑道：“啸林，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但真没想到你能有如此的胆量和气度，更没想到你会与赤本决斗，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霍啸林说：“老百姓怕日本人，鬼子把他们的武士道吹得神乎其神，说我们是东亚病夫，我就是要通过这场决斗，长国人之威风，给想杀鬼子的英雄豪杰壮胆！”
“好样的！兄弟想得高远，大哥自愧不如！”
“为了今天这一仗，我算计了很久，其实，我根本没有能打胜的把握，几次想打退堂鼓，都想起了大哥跟我说过的那四个字——勇敢的心。我想，即便粉身碎骨，我也要把这颗勇敢的心，掏给同胞看！若我四万万兄弟姐们都能有一颗勇敢的心，试问，谁还敢犯我大好河山？！”
韩亲仁又问道：“啸林，你怎么打算？”
“早在三个月前，我就开始让小六变卖土地，这些年做买卖赚的钱也都打散了，小六在全热河跑了一遍，很多英雄豪杰都动了心。只要我们在兴隆大捷的消息能够传出去，我想，这里很快会……”
“啸林啊，你真了不起。要是没受伤，我一定和你并肩战斗！”
霍啸林说：“我会等你回来的……”
桂英突然意识到什么，说：“啸林，你这是不想跟我们一起走啊？那你刚才是在骗奶奶？”
霍啸林笑了笑：“大嫂，千万别声张！”桂英愣住了。
58.华府厅堂日内
华管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华夫人，华夫人，可不得了了！可不得了了！”
华夫人卧在病榻上，说：“什么不得了了？外面打得这么厉害，到底是谁打谁？”
华管家说：“霍啸林，不知道从哪儿招来了天兵天将，把县城里所有的鬼子、汉奸全杀光了，把兴隆城从日本人手里抢回来了！”
华夫人惊喜不已，忽然眼睛一暗，说：“啸林……那舒城呢，我儿赵舒城呢？”
此刻，赵舒城被关在囚车里，正游街示众。宋老二、宋老四，一个敲着锣，一个扯着嗓子喊着：“看大汉奸赵舒城被活捉——这就是汉奸的下场——”围观的老百姓向赵舒城身上投掷着臭鸡蛋、菜叶子，群情激愤。
约翰·乔坐在汽车上，与赵舒城的囚车擦肩而过。他高声喊着：“大伙儿都看看！
那个就是大汉奸赵舒城！待会儿我霍啸林就把他枪毙了——好好的人不当，当走狗，死有余辜！”赵舒城瞟着约翰·乔，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反抗。
汽车缓缓地驶着，约翰·乔被老百姓簇拥着，简直比大婚还得意。他大声炫耀着：
“父老乡相亲们，我是文韬武略，天下第一的霍啸林，头号鬼子赤本——让我宰了！
鬼子汉奸，全都被我消灭了！兴隆，又是咱老少爷们的兴隆了！”
高处，两个穿便衣的日本人恶狠狠地瞪着约翰·乔。一个说：“这个就是霍啸林！”另一个说：“帝国的敌人，必须得死！”他俩从腰间掏出枪来，砰砰，两声枪响。
一枪打在了车架上，一枪击中了约翰·乔的肩头。一片大乱，两个日本人被发现了，围观的群众愤怒地冲了过去，把他俩拽了出，拳打脚踢，殴打着。
约翰·乔强撑着，猛地站起来：“我……死不了……我是文韬武略，天下第一的霍啸林的……兄弟……我这一枪是替大英雄挨的，值——”
猎户瘸着一条腿在伪政府大院里横冲直撞，他找到赵舒城的家，撞开门，愣住了。
幸子横尸桌前，鲜血流了一地，看来她是切腹自杀的。
59.霍家院落日外
院子当中立了一个行刑架，赵舒城被绑在上面。宋老二抱拳说：“霍老板，梅大当家的让我们把这个大汉奸交给您！”
霍啸林穿了一件中式长袍，点了点头。小六、冯大眼珠子、伙计们、栗子兄弟、还有猎户的兄弟们、宋老二、宋老四以及几十个土匪站满了院子。
霍啸林一步步走向赵舒城，在他跟前站定。
赵舒城说：“霍啸林，你赢了……”
霍啸林说：“是我大中华赢了！”
“少拿什么国家民族来跟我说事，在我心里，只有一个对手，就是你！自从我知道是你杀死了我爹，你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敌人！我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打败你，杀死你！都怪我，在随时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蚱一样碾死你的时候，我动了妇人之仁……现在你赢了，要杀要剐快一点儿，我赵舒城不会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舒城，我要向你道歉，在汉口，好几回我差一点儿就说出真相了，可是，我一直张不开嘴……这些年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是因为我懦弱，那时候，我的心不够勇敢，不敢面对！我怕说出真相会失去你！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兄弟，亲兄弟一般的兄弟！”
“我可从来没拿你当过兄弟！你不是说过吗，我当年和你结拜就是找个同盟，我这辈子就想当领袖，我需要你这个跟班的！我贴无头帖，缺个提糨糊桶的！你个废物，要是有第二个人，我绝不会和你结拜！跟你这种人拜兄弟，丢人！”
“你说谎！”
“要杀快杀，别娘们儿兮兮的……”
“那个时候，我不光拿你当兄弟，你还是我心中无比尊敬的人！打反动军阀，你流过多少血，负过多少次伤，我都替你算过，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会说，那时候你是英雄！为这，请受霍啸林一拜。”霍啸林说着，抱紧双拳，深深地鞠躬。
赵舒城不屑地说：“用不着，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对得起国家，可国家对不起我！”
“你对得起玛利亚吗？”赵舒城愣了。霍啸林说：“两个，你都对不起……她们都是这个国家里最普通的女人，对不起她们，你何谈对得起国家？”
赵舒城恼羞成怒：“你说的什么狗屁话，我听烦了，快动手！”
霍啸林说：“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一个北伐英雄，为什么会沦落为杀人逃犯？就为你们赵家的宅院，你连县长都杀，你不是守财奴啊！”
“我赵舒城一向视金钱为粪土！为了房子，呸！我是为我爹鸣不平！”
“你忘了我们贴的无头帖了？反动军阀赵金虎，刮地三尺、横征暴敛，草菅人命、恶贯满盈，自封保安司令之名，实为人民公敌。苛政猛于虎，打虎要靠英雄多，唤西阳父老同心协力，斗争军阀，抗苛捐杂税，拒滥杀无辜，胜利将永远属于人民！”
霍啸林一口气将当年的无头帖背了出来。“你爹罪大恶极，他死了，国家没收他压榨老百姓得来的非法财产，有什么错？”
“可那个姓荀的狗屁县长勾结非法商人，利用我们家的宅院牟利，你说他不该杀？”
“于是你就学了你爹冒充土匪？你可知道当年我爹，和我霍家上下二十八口是怎么死的？”赵舒城无语。霍啸林说：“是，我亲手杀了你爹，我是为我爹和家人报仇！
你不是也恨你爹吗，当年我写完无头帖子，你拍手叫好！”
“是，我反过我爹，恨过我爹，我甚至想过革了他的命，可是我可以，你不行！
除了我，你们谁也不行！因为他是我爹！”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其实你在西阳闹革命，根本不是为了反你爹，你是为了成就你当领袖的梦想。为了你的梦想，你自己杀了你爹你都会给自己找出完美的借口，对吧？”霍啸林说，“你在西阳杀了荀县长还有那么多人，又回到汉口，想打死我，你不是为你爹报仇，你是为了满足你天下独尊的野心，因为你觉得你爹死在我手里，那是我在挑战你独一无二的尊严！”
“你这么说好像有些道理？”赵舒城想了想，冷笑道：“是又怎么样？我确实应该当领袖，我生下来就比你强，我书比你读得好，人品相貌比你端正，我本就该高你一等！如果赶上机遇好，我为什么不能天下独尊？总统轮流做，我赵舒城比那些军阀饭桶差吗？”
霍啸林说：“终于说实话了？你那时候口口声声说的国家、民族、人民，都是假的！”
“不，曾经我确实很真诚地思考过……”
“那是因为没有跟你个人利益发生冲突，国家、民族、人民都在你的个人利益之下！”
赵舒城突然说：“你是不是当共产党了？”
霍啸林说：“我确实认识一个共产党，我非常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可惜没机会。
但我霍啸林敢摸着良心说，今天我冒着生命危险打赢了这一仗，就因为我心里没装自己，我装的是国家、民族和四万万同胞！”
霍白氏听樱桃儿说霍啸林要杀赵舒城，非得去看。樱桃儿拦着不让她去。老太太说：“不行！霍赵两家深仇大恨，我不看着啸林手刃仇家，一口气上不来的那一天，到了那头见了老太爷，我怎么禀告？你公公要是问我，我怎么跟他说？”没办法，樱桃儿吩咐四个伙计抬着霍白氏来到院子里，她和白雪一左一右陪着。
赵舒城说：“霍啸林，你了不起，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现在说什么都有道理，可惜我不愿听也不想听。来吧，给我来个痛快的，我等不及了！”
“拿刀来！”霍啸林喝道。小六捧着锦盒将匕首送来。霍啸林撩起长衫系在腰间，露出雪白的内衫。他一手将内衫抓起，一手抄起刀来：“赵舒城，曾经我们拜过关公，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拿你当兄弟；曾经，我们反目为仇，我说过狠话，可在我心里，我还是拿你当兄弟；曾经，要不是玛利亚替我挡了子弹，我就死在了你的枪下，可是，我恨的，仍然是我的兄弟；直到在兴隆，我们再一次相遇，你赵舒城成了侵略者的走狗，我的心里才真正地放下了你……今日，杀你之前，我先与你割袍断义，不然，对不起关公，对不起‘兄弟’这二字！”霍啸林咔嚓一刀将内衫割断，随手一甩，白布飘然落下。赵舒城没有畏惧，倒是有些伤感，霍啸林是真的拿袍泽兄弟当亲兄弟。
“赵舒城，你我已恩断义绝，我代表热河的父老乡亲，铲除汉奸！你，可还有话说？”赵舒城不语。霍啸林说：“你为什么当汉奸？”
赵舒城说：“我不是汉奸，我从来没把日本人放在眼里过，谁敢说我是汉奸？”
“你助纣为虐，就是汉奸！”
“随你怎么说，我只是为了我自己这辈子不白活。现在活到头了，一句话都懒得说了，下刀子吧……霍啸林，麻烦你利索点儿！”赵舒城闭上了眼睛。
霍啸林定定神，举刀朝赵舒城刺去，往事幕幕闪现，他的手颤抖着，停在了半空。赵舒城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霍啸林泪流满面：“你下不了手？那就放了我吧，虽然你割了袍子，可我们……”
“住口！我霍啸林对兄弟永远下不了手，可你是卖国之贼，我霍啸林就当一回刽子手，一定杀贼杀得干净利落！”霍啸林嘴上这么说，可是仍然没有下手。霍啸林突然大喊一声：“白雪——去，把悔儿带出来……”
“大哥……”白雪不解地看着霍啸林。霍啸林说：“带出来！”霍白氏仿佛明白了，赵舒城也似乎意识到什么。
一会儿，白雪领着霍悔出来了，他走到赵舒城跟前，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沫。
赵舒城看着霍悔，说不出话来。霍啸林说：“悔儿，跪下，叫他一声爹……”
霍悔说：“不，他害死了我娘，爹，你把刀给我，让我杀了他！”
“霍——悔——”霍啸林一字一顿地说道。霍悔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立刻安静了下来。霍啸林说：“照爹说的做，跪下，叫一声爹。”
“我不！我爹是霍啸林，他是汉奸，我不能认贼作父！”
“悔儿，你的命是他给的，今天他就要死了，你不叫他一声爹，有违人伦……听爹的话，跪下，叫爹……”霍啸林的心里无比难受，声音低沉而缓慢。
赵舒城突然狂笑道：“霍啸林，这真的是我儿子？真的是我儿子？哈哈哈哈——我赵舒城有儿子了！我赵舒城有后人留在人间，我没白活！儿子，你不用跪了，你也不用叫爹，你只要好好活着，将来做人上人，爹就心满意足了！”
“爹，我回屋去了！”霍悔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赵舒城，扭身就走。
“站住——”霍啸林说得很轻，但霍悔不敢不听，只好站住。霍啸林说：“跪下叫他一声爹……爹求你了……”
霍悔愣住了，又急又委屈。白雪和樱桃儿都替孩子着急。霍白氏说：“啸林，你何苦这么逼孩子呢？”
霍啸林说：“奶奶，对不起，有件事我跟您说了谎，玛利亚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她并没有因为认识赵舒城怀了这个孩子而后悔，她对我说的是……她说……她曾经真心爱过，今生无悔……她让我给这孩子起名无悔，我……对不起玛利亚，只用了一个悔字……今天我要杀赵舒城，悔儿要是不给他磕个头叫一声爹，我……真的对不起玛利亚！”
赵舒城傻了，泪水流了下来：“玛利亚真的是这么说的？玛利亚真的是这么说的？”
“悔儿，为了生你的亲娘，你跪下叫他一声爹！”霍啸林劝道。霍悔仍在犹豫着，霍啸林单膝跪地：“好，爹给你下跪，求你了！”
霍悔哭了，说：“别！我听爹的。”小六连忙上前将霍啸林搀扶起来。
霍悔哭着跪在赵舒城的面前，喊道：“爹——”赵舒城脸上绽出笑容，霍悔哭得更委屈，扭身站起来跑了。
“奶奶，您老人家闭眼了。大伙儿都让远点儿，别溅了一身血。”霍啸林说着横刀朝赵舒城刺去。
咣当——，门猛地被撞开了。“住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霍啸林愣住了。华夫人连跑带爬，冲过来狠狠地他推开，横在了赵舒城面前：“要杀他先杀我！”
霍啸林的脸色异常冷静，说：“干娘，我知道他是您儿子，可今天我没法给您这个情面，不杀汉奸，我对不起国家！”冯大眼珠子和小六上前来架人。
“啸林，你不能杀他！真的不能！”霍啸林冷着脸，不想听解释。华夫人急了，用头撞开冯大眼珠子，推开小六，跑到霍白氏面前扑通跪倒，喊道：“娘——求您让啸林刀下留人！”
霍啸林愣了，没想到华夫人会管自己的奶奶叫娘。赵舒城也愣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华夫人。
霍白氏沉默半晌，骂道：“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被赶出家门的人，你还有脸叫我娘？”
华夫人匍匐在地，磕着头：“娘——我做错了事，我该死，我罪该万死！可霍啸林不能杀赵舒城，不然，五雷轰顶，天崩地裂，罪孽滔天呀！”
“奶奶……这……”霍啸林听了不知怎么回事，看着奶奶。霍白氏一言不发，她也无法回答。
“啸林，我是你亲娘！”华夫人突然说道。所有人都愣住了，霍啸林虽然也猜想过，但他没想到会是此时此刻。华夫人望着霍白氏，恳求着：“娘，你给我做个证，我是不是霍绍昌明媒正娶的夫人？啸林是不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奶奶，她说的……”霍啸林惊呆了。
“是，都是真的。”霍白氏点点头。霍啸林难以置信，差点儿摔倒。霍白氏说：“孙子，即便如此又怎样？你姓霍，他姓赵，你们俩虽然都是她生的，可霍家和赵家是不共戴天之仇，跟这个女人没关系！孙子，别再犹豫了，手起刀落，给我宰了他——”
“等一等——他虽说姓赵，可他也是霍家的后！”华夫人的话犹如一磅炸弹，把所有人都惊倒了。
霍白氏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