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谖弋
荆落葵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外头还在下雨。
凌晨天光熹微,天色鱼尾灰捎带了点蓝,窗外雨声滴滴答答,像很多人赶路的声音,隐隐约约的,恍若能连通未来和过去。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八九岁。家里在做祭日,小落葵蹲在地上帮忙叠元宝,一边叠一边在心里默念:爷爷奶奶保佑,保佑我这次期末考能考进全班前三。桌上的烛火颤动了几下,似乎是听见了她的祷告。下一幕,她看见一个女人穿着浅色的盘扣衣服往前面走,背对着,看不见相貌,落葵想追上去,可是怎么也追不上。她想叫住女人,可是发不出声音,艰难地,扯着嗓子却不知道喊什么才好。
睁开眼后梦境潮水般渐渐退去,被折叠的时光里有个微弱的声音,下一秒就要道出真相。落葵才想起来,那个女人是秀英啊!
算起来,已经有十多年未曾见到秀英了。落葵翻了个身,往被子里缩了缩,思绪一点点清晰,从困顿的梦境里活过来。
南方春至入夏,有两场雨季,四月淅淅沥沥的春雨,以及六月初拖沓冗长的江淮梅雨。
那一段是在梅雨季里发生的,空气潮湿、黏腻,像是往脸上糊的柳絮,掸不掉却也捉不着。
彼时还未搬家,落葵所在的江南小村落像鲁迅在《社戏》里写的一般,有年年演戏的传统。春祭谓“春社”,是祈农之祭,秋祭谓“秋社”,此时农家收获已毕,立社设祭,是为了酬报土神。村庄的这出戏倒是和农事并无太大关系,多是某位老人过生辰,子女积蓄丰厚的便以村里的名头从外边请人来做戏。村子请戏班多数唱越剧,从哪里叫过来的,花多少钞票请来的,落葵便不得而知了。
八岁的落葵只知道,戏班子来了,沉闷的日子也被打破了。
到了傍晚,雨没有再下,天凉快了一些,地倒还是湿的。
“你莫去看了,好几趟奔过了。”妈妈把手放在围裙上擦了擦,“噢,你去小店打点老酒来,马上回来晓得吗?”
落葵从陶瓷罐里抠了几个一元硬币,提着空瓶子出门去。村里来做戏是常事,基本上每年都会有,场地就选在村民晒稻谷的空地,顺着落葵家门口的巷子走几步就是。
每年村里做戏文,先被看见的都是空地边停着的大卡车,安静又稳重的庞然大物伴随着初夏的闷热如约而至。卡车用蓝色的遮雨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戏台架子,各色道具,还有戏班子里的演员都能从里面变出来。只需一个下午,那片空地就会搭出简易的戏台。
从放学回家发现卡车开始,小落葵就频繁地去晒谷场瞧,进进出出已经好几趟了。
夜幕四合,村口路灯亮起,村民们便好似夏夜聚集在河岸边的螺蛳,慢慢朝晒谷场围拢。
认认真真听戏的多是老人,中年妇女则是聚头闲话家常,孩子们拉帮结派玩耍,或是问大人讨要几个硬币,用来买会发光的荧光灯圈、浇了红色糖水的碎冰、不甚完美的糖人,等等。戏台下的玩意儿总是别处买不到的。
舞台的背后也用雨篷挡了起来,角落里有一架小木梯连通后台,落葵提着打满老酒的塑料壶往里面张望。敲板鼓的老人她认识,是村里人,其他乐器伴奏的她就不认识了。再往边上看,遮雨布搭起的墙上挂着长长的髯口,还有毛线球球和塑料珍珠的头冠。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妆面化了一半,敷着很厚的白粉,穿薄薄的盘扣衫,小落葵偷偷打量着,下一刻被那个女人抓个正着。四目相对,女人朝她笑了笑,她下颌骨有一颗很黑的痣,像黑豆子。小落葵脑袋一缩,抱着酒壶跑回家去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隐约有锣鼓的声音,好戏开场。
小落葵放下碗筷,去扯爸爸的袖子,手里酒杯中的酒晃来晃去,就快洒出来。
“别喝了,快点快点,我们去看戏。”
男人手一挥,啧了啧嘴:“你自己先去,我等下来找你。”
话音刚落,她便急匆匆地就蹿出去了,妈妈的唠叨丢在身后,越来越远。
“别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听见没!”
落葵才看不懂戏文,越剧咿咿呀呀,一句话要拖着音唱许久,听得人心里也堵得慌,等他唱完一句才能舒口气。
年纪大的老人认真看戏,都坐在最前面。小落葵往前面凑了凑,台上不知道在演哪出,一个姑娘鬓边的发饰流苏一直晃啊晃,戏服袖子很长,像电视剧里的古装仙女,还有个男装扮相的,长得方正颇有英气,一看就是女人扮的。
她凑上去也就看看,人太多挤得慌,看几眼就退下来了。
晒谷场后面是各种运动器材,平时没有什么人,一到唱戏时候反倒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孩子们一个个都像小猴子似的爬在器械上。
在单杠、双杠的地方,落葵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玩伴,比她小一级的陈星星同学。两个人就在单杠处聊天,边上两个秋千被高年级的男孩子占了,她们很默契地在旁边伺机而动,以便能第一时间占领最抢手的地方。
“你知道日本艺伎吗?”陈星星问。
落葵看着她:“不知道啊。”
“日本艺伎也和这些人一样,涂很厚很厚的粉,据说她们都是因为长得很丑,要把脸上的疤遮住。”陈星星神神秘秘地凑近落葵小声说。
“她们和魔鬼有个交易,用自己的脸换好听的声音。”
落葵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想起以前在露天电影场看的《画皮》,这些唱戏的大姐姐会不会也和狐妖一样,就是贴了一张好看的人皮?她突然想到不久前和自己对视的那个女人,忽觉毛骨悚然。
“那她们是不是会骗小孩,然后吃掉?”落葵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问。
陈星星晃了晃脑袋,故作深沉地回答道:“很有可能。”
落葵一个寒战,望向戏台,她不确定那个正在拖着长音唱“窗前灵鹊报喜讯”的女人是不是早些时候朝她笑的那个,隔得太远了,看不清那颗痣。她可能被盯上了,落葵突然觉得汗毛倒竖。
爸爸来找小落葵回家的时候,她和陈星星还没有等到那两个男生从秋千架下来,她们约了明天晚上再聚。落葵需要早点到去抢秋千的位子。
一晚上小落葵脑中都是画皮、狐妖、艺伎,还有那个女人的笑,翻来覆去在恐惧中睡着了。
第二天雨更大了,梅雨本就是东一场西一场的。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来,像鱼跃进水里,成了一条条线。因为是周末的关系,落葵不用去上学,妈妈去外婆家了,爸爸去值班,家里只有她一个。
待到下午实在太过无聊,落葵撑着伞打算去桥头小卖部买点零食。她路过老年活动室的时候看见几个做戏的女人在用煤炉炒菜,大概是在烧午饭,辣椒翻炒的香气从门口飘出来。本地人不怎么吃辣,这帮人肯定是从外地来的,小落葵下了结论。
每次请人做戏,村里都会把这帮人安置在老年活动室,简单搭一下军用床,她们自己带了蚊帐、炒锅一类的。
一会儿又有个挂着金链子的男人走出来,光着的膀子上有大块儿文身,身材魁梧,正和那几个烧菜的女人说说笑笑。
落葵想起昨晚陈星星和自己说的,这些女人不是和魔鬼做了交换么,长得也没有那么丑,都很普通,皮肤还很黄。她心里嘀嘀咕咕,突然发现边上一个女人在看她。那女人的五官都很大,也不精致,鹅蛋脸型,拼在一起算不上好看,但要说丑也沾不上。最引人注意的应该是下颌骨位置的那颗痣。落葵一个哆嗦,打了个嗝儿。
原来她卸妆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女人显然认出她了,“小姑娘,要不要一起吃?”她说普通话,带着很明显的口音,自然不是本地口音。
“哎哟,秀英你认识这个丫头片子啊?”旁边另外一个女人笑嘻嘻地开口。
“就看这个小孩子蛮可爱的。”
她又蹲下来,“姐姐这儿有好吃的。”
叫秀英的女人声音真的很好听,她在水泥路的对面朝小落葵招手,“小姑娘,小姑娘”地叫着,仿佛海妖在蛊惑人心。
其他唱戏的女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还姐姐呢,可真不要脸。”
落葵愣在那里,想起了妈妈和她千万告诫的,犹犹豫豫想要往回走。
戴金链子的男人大概是看落葵有趣,突然瞪起眼睛,凶神恶煞地威胁她:“小丫头你敢过来,我就把你打晕卖掉,卖到山里去,现在小姑娘能卖好多钱。”
小落葵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大哭。一群女人就在对面哈哈大笑,直不起腰来。
“你们这帮人,不要欺负小姑娘行不行。”
她感觉到有个人抱起自己,拍着她的背,小落葵抽抽搭搭完,在一旁赌气不愿意说话。
“那个叔叔和你闹着玩呢,你别怕。”秀英温柔地帮落葵擦眼泪。
她刚刚一屁股坐在地上,裤子都湿了,晚上回家肯定要被妈妈骂的。落葵在心里思忖这些。
两人坐在一户人家的上街沿,雨势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抬头看屋檐如注雨线会有错觉,好像自己也跟着坠落了。
秀英从口袋里翻出一颗阿咪奶糖递给落葵,“我女儿也和你差不多大,看你觉得特别可爱。”
落葵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了。
“那你女儿现在在哪里?”
“在老家读书呀。”
“那你老家在哪里?”吃了糖,小落葵也渐渐放下了戒心,开始慢慢地接话。
“在安徽。”
啊,在安徽。
“安徽是不是很远?坐飞机吗?”落葵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市中心,每年过年前她都会和妈妈去市中心买衣服。
秀英轻轻拍了拍小落葵的头,“不用坐飞机,我们是坐卡车来的,一般坐火车比较多。”
“那火车要坐多久,火车上可以睡觉吗?”
“你为什么不和你女儿在一起,她不会想你吗?”
落葵有一肚子的问题,坐火车的体验、学戏的历程、戏剧团的工资、家乡的风俗……这些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小落葵太好奇了。
秀英倒是没有嫌这个十万个为什么小姑娘烦,耐心回答她的问题。
安徽小乡村出身,为了赚钱进了戏班,拿手唱段是《碧玉簪》里的李秀英,在戏班里便被叫秀英。秀英一年到头都在外跑场子,一轮戏的时间认识了个男人,有了孩子。男人抛妻弃子,着实如戏中所唱负情负义负心汉,她只好把孩子托付给家乡的老母亲。不幸女人的故事总有相似之处,而八岁的落葵还未曾理解世间苦难,只道听了个故事。连着问了好些个“后来呢,后来呢”。
南方六月梅雨时节的某个午后,是落葵和秀英一起度过的。
八岁的落葵和三十岁的秀英建立了友谊。至少对落葵而言是这样的。
村里做戏文的时间并不确凿,大概在一周左右。落葵晚饭后便时时往戏台跑。她第二次去后台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戴金链子的男人,这次,男人没有吓唬落葵,笑呵呵地想摸她的头发。在手伸过来的瞬间,落葵“嗖”地躲在了秀英身后。
“作业做完没?”秀英的妆都扮上了,落葵第一眼都没有认出来。
她吐了吐舌头:“早就做完了。今天只有语文抄写,数学练习本做一页,我在学校就写完了。”
谈话间,那个敲板鼓的老人看了她一眼,用家乡话问她:“侬是荆德刚的囡吗?”
落葵眨了眨眼,没说话。紧接着就听见妈妈在外头叫她,她只得一边应着一边跑了出去。
“你到后台干吗去?我寻你半天,应都不应。”妈妈看起来有些生气,可明明是她和熟人聊天聊得太过起劲,小落葵才去找秀英玩的。
“我跟你讲,唱戏的都是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你哪里知道人家是好是坏的啦,人这么多都在前面看戏,把你偷偷卖掉都不知道的。”女人说着朝后台瞪了一眼。
落葵忙回头看,秀英现在上了台,所幸听不到。
“没有,他们人挺好的。”落葵说话细若蚊声,也没让妈妈听到。
戏班收台的时候,落葵背着小书包刚刚放学回来。她没来得及回家就拐到老年活动室去找秀英。
“欸,丫头片子放学了?秀英跟着团长去村委会结账去了。”其中一个年纪轻的姐姐和她搭话。
分别就在眼前。落葵觉得鼻头一酸:“你们什么时候走?”
那个姐姐正忙着把一团团衣服往包里塞,“结了钱走呗,你站边上点,我们收东西呢,乖。”
“我在这里等她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
有好多好多话还没和秀英说,今天班里发生了一件可有趣的事,她想着第一个和秀英讲的。如果早点知道的话,她就早点放学来找秀英了,今天放学做值日,她还和同桌打打闹闹玩了大半个小时。
落葵看着老年活动室的水泥地,眼泪马上要掉下来了。为什么秀英还不回来。
“你怎么在这儿呀,我还想去找你呢。”
熟悉的声音。落葵低着头跑过去就抱住了她:“我不要你走。”
塑料袋的声音簌簌作响,她微微抬起头。
“我给你买了一袋零食哦,有上好佳薯片、咪咪虾条、话梅,还有乡巴佬,你再哭的话我就吃掉了。”
小落葵把眼泪鼻涕都擦在秀英衣服上,探出个头,小声地问:“那你能留个电话给我吗?我给你打电话。”
零食吃完的时候,落葵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
戏班子的车开走那会儿,落葵家开饭了,她不敢在外面待太久,怕挨妈妈骂,于是揣着秀英的电话号码就回去了。秀英说她们明年夏天还会回来,她家那边有一种烧饼可好吃了,来的时候给落葵带。
落葵记着烧饼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给秀英打电话合适。这段时间她和好朋友吵架了,很想问问秀英有什么办法,可是捏起电话听筒又觉得不好意思,就迟迟没有联系。
之后一次妈妈收拾房间,翻到了那张纸条,还问落葵是谁的电话,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想了半天撒谎说是同学的。妈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把纸条收走了。她的余光一直追随着妈妈细微的表情,知道自己此刻如果追回来,妈妈一定会发火的。
梅雨季很快就过去了,天气热起来,转眼就放了暑假。落葵忙着上补习班,渐渐也忘了给秀英打电话的事。
第二年戏班子再来,落葵看见卡车就去老年活动室张望了。
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眼熟的,秀英呢,秀英没有来吗?一年过去了,落葵都快忘了秀英的长相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找人问问,站在门口踟蹰许久。
“欸?小丫头你还记得我不?长高了嘛!”
落葵转过身,看见一个膀圆腰粗的男人。是秀英戏班子里的那个老板。
还没等落葵开口问,男人先一步说道:“你在这儿等一下啊,我拿个东西。”
他在一堆行李包里翻了半天,然后找到一个塑料袋递给落葵。
“秀英托我给你带的,她家乡特产。这女人也是,都不在我这儿做了还给我找事情。大老远带过来都压坏了。”
落葵打开袋子,里面还有一层,再打开,还有一层。足足三层袋子。最里面是烧饼,都碎了,完整的没几块儿。
男人叠着手臂靠在门上,“她让我问你怎么不给她打电话,去年走了之后这女人念叨了很久。”
“那……那秀英呢?”落葵觉得心虚极了,她本来都想好见到她怎么和她解释的,现在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秀英一定在怪她,怪她没打电话。
“她不在我这里做了,这两年行势不好,我这个班子也快解散了。她估计去别的地方闯了吧。”
那一刻,落葵只是隐隐约约地知晓,自己可能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后来几年,村里请人做戏没有那么频繁,有时两三年才一次。她还是会第一时间跑去看卡车,可是戏班子换了,她再也没见过秀英,也没见过那个戴金项链的男人。再后来,落葵搬到了镇上,住进了小区,连戏台子都不曾看见了。
许多年里,落葵都会梦见做戏。天上一轮皎皎圆月,夜色里远处戏台灯火通明,像是另外一个时空。锣鼓锵锵,台上一个女子甩着水袖,哀哀戚戚,行腔酣畅拖得很长,唱“更鼓频催良宵短,不觉得东方发白天已明”。
落葵有时仍会想起她,不知道她还在唱戏没有,赚够钱没有,和自己的女儿生活在一起没有。
还记得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