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节那天,与一位在大学教美术的朋友去了一趟神垕。算起来,这已是第三次去神垕了。这个以产钧瓷著称的中原古镇,隶属于许昌的禹州市。禹州市在许昌市西北,和周边的郏县、新密、新郑、登封等地一起,各以其独特的人文风物,共同构建起一个极其稠密而又筋脉相连、古朴厚重的大文化聚集地。
神垕有山。和周边地区相似的是,在那些重重的山下,埋藏着黑色的煤海。对煤矿的开采,成为包括神垕在内的整个禹州市的重要经济支柱。但神垕有山,和周边地区不同的是,那些重重的山中,只有少数的几个山上有丰富的高岭土。煤和高岭土,成就了神垕不同于周边各地的一个工艺产业,这就是钧瓷。
朋友在大学里教美术,自然对地方民间工艺有浓厚的兴趣。他结识了神垕镇上的一位烧制钧瓷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刘志军,两人成为朋友,来往甚多。朋友通过这种交往向这位民间工艺美术大师学习有关钧瓷的所有知识,然后在课堂上向他的学生传授。中原文化,或者说根植在民间的中原工艺美术,很多就是通过这种形式,由底层的民间,被输入了高校的艺术殿堂,既而通过更广泛的高端渠道,流入了广大的人群,成为人类共有的艺术财富。
在神垕,烧制钧瓷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总数不下八十个。他们共同构成了神垕这片钧瓷之都的钧瓷工艺土壤。而在神垕的这些民间工艺美术大师中,能够有大学里的美术老师来结识,把他的钧瓷艺术介绍到大学的艺术殿堂,却不知有几人。愿这样的结合更多、更紧密些吧,如此,我们中州古老而又年轻的民间工艺美术一定会在更高的殿堂和更广大的人群中发扬光大。
我们大约用了三个小时,出郑州,经新郑,过禹州,终于赶到了距禹州二十多公里的神垕镇。街景还是那样陈旧,启功的题字高悬在入镇的大牌坊上。高低耸峙的烟囱群常年吐着烟,已经把包括牌坊在内的整个镇子熏染得暗淡。我们曾于当天下午站在镇外凤翅山上的灵泉寺外细数镇内的烟囱。刘志军讲一个当地的趣谈,说如果有一天这些烟囱停止冒烟,可以在这些烟囱上架上板子,给神垕镇起个二层。我们听了却笑不出来。我们知道,整个镇上的经济———无论煤还是钧瓷,就伏在这些终日吐着黑烟的烟囱下。
但最令我惊奇的是,神垕缺水。在刘志军家,若不是亲眼看到他们买当地自来水公司的水,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我们坐在他家一楼的客厅里,看着一条橡胶管子从门外自来水公司的流动水车上引进来,伸进大厅里的一个水窖口,汩汩的流水声足足持续了十多分钟。这十多分钟内流进刘志军家水窖里的清水,有一吨半左右,要付十五元的水钱,合每立方米十元,这比大城市里正常的水价要高出来许多。未来一段时间内,他们就要靠这些高价水来做饭、洗衣、洗脸。刘志军介绍,为了节约用水,他们常常是把洗脸和洗菜用过的水用来拖地板、冲马桶。以刘志军烧钧瓷的收入,他的家庭经济实力在镇上应该是中上等的人家了。但是,在缺水的神垕,在用水上,他与一般人家的窘态没有两样。为什么不就地挖井呢?比如,自己在院子里打压水井。刘介绍,这里是山地,水位本来就低,更加上这么多年采煤,地下被挖空了,地下水早已流失殆尽,你往下打井,打上几百米也找不出一滴水来。刘的介绍使我们悚然心惊。
“良禽择木而栖。以他现在的收入,为什么不搬到另外一个不缺水的地方生活呢?”这是我站在镇外凤翅山上的灵泉寺外,望着山下神垕镇上林立的烟囱,盘绕在心里的一个问题。而刘志军在讲完了那个趣谈后,却自言自语地说:“有时候,夕阳照在这些林立的烟囱上,整个镇子的景象会非常壮观。”说完,他似乎陶醉在对家乡古镇风景的欣赏中。我即刻为自己的问题找到了答案。世上最美的地方就是家乡,就刘志军而言,神垕是他生长的地方,他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已经和这块缺水的地方分不开了。何况,这里有他醉心的、占据了他的整个精神世界的钧瓷艺术!
刘志军如此,神垕大大小小无数的钧瓷艺人对家乡和钧瓷的感情也莫不如此。他们各具匠心,在钧瓷艺术的天地里发挥、实践着他们的想象,丰富和发展着钧瓷,也形成和完善着各自的风格。我们在刘志军的客厅里欣赏他的钧瓷作品,既而到他的钧窑欣赏他的成型和未成型的钧瓷作品。无论从釉色上还是从造型上来看,他的作品大都古朴厚重,同时也有变化,反映了他对钧瓷艺术的理解和审美趣味。比如他架上的罗汉碗,碗底比传统的碗底要小,腹部被拉长,这种变形使得整个碗形忽然变得秀气起来,但有些罗汉碗接近碗底的部分,又凸起几圈粗粗的绳纹,这种造型的创新又使这些钧瓷作品有了陶的味道,于秀气中反而更加重了几分古朴厚重。毋庸置疑,这些变化是符合钧瓷艺术摆脱了传统的实用走向艺术鉴赏的现代趋势的。又比如在钧窑里看到的他设计的大禹像,只见头戴斗笠的大禹一手持锸,一手平伸向前方,与他瞩目的方向一致,人物的表情神态则慷慨高远;在像的下方,人物的衣袂被风吹起,身后的衣袂上附着几朵水花,寓意大禹过后,江河归流,水患得到了治理。整个造型明显吸收了荥阳广武山上大禹塑像的风格和造型元素,但又有自己的创新和特点。所有这些,又体现着钧瓷艺术在造型上摆脱了传统的实用功能后,向着表现历史事件和人物等社会文化题材的方向发展的现代趋势。
欣赏了刘志军的钧瓷艺术,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又先后游览了神垕镇上的钧瓷一条街和神垕老街———明清古建筑一条街。说是钧瓷一条街,其实各种瓷器都有。在长达五百多米的街上,在那些沿街排开的密集的店铺里,我们看到了来自全国各地各种风格的瓷器,白瓷、黑瓷、汝瓷、钧瓷,江西景德镇的、河北磁州的,五光十色,造型各异,琳琅满目,真令人大饱眼福。老街则保持了旧神垕的原汁原味,那里沿街排开的民居和寺庙,有很多是明清古建筑,我们在那里看到了神垕古镇的两座古寨门,以及街道两排躲在安静的窄门后面深达几重的老宅院,欣赏了元代留下来的伯灵翁庙。山门上和戏楼顶上巧夺天工的木雕,无不令我们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我们走在明清的神垕,看到了这里古朴无声的热闹。
在神垕的明清一条街上,意外而幸运地遇到了当地的李少颖先生。他曾与人合著了一本书———《瓷上水墨———中国扒村窑艺术》,是介绍禹州扒村的瓷器艺术的。扒村窑瓷器多以在白地黑花瓷上绘画装饰为主,属北方磁州窑类型。《瓷上水墨———中国扒村窑艺术》对扒村窑艺术的介绍,曾使我于春节期间深深陶醉了几天。料不到今日在此能遇到这本书的作者,真是一种缘分。而其时他正领着一帮中央美院的研究生在神垕老街上采风写生呢。
走马观花似的匆匆游览了镇子,当晚就驾车回郑了。回郑走的是永石高速公路,过新郑和新密,高速路穿行在暮色里的始祖山中。穿过长长的隧道时,我们仿佛能感受到大山内部黄帝和这一带文化厚土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