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大约十年前的2008年,我参加“改革开放30年——中国作家看河南”活动,曾在河南各地参访十来天,其间感受可谓震动。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我将自己的感受扼要概括为两点,一是原先我对河南的印象色彩是土色的、灰色的,土黄色、灰黄色的,这次看到的则是多彩的、鲜丽的,视觉印象改变的不仅是自然风貌,实质上是一种文化色彩、社会色彩、生活色彩,或者说是一种人的精神色彩,这使我对河南有了更加切近的亲切感。二是我原来以为河南的社会生活、文化氛围可能更多表现是沉稳、凝重的,应该不如南方、沿海的洒脱和轻盈,这次却让我深切地体会到了河南日常所流露出来的流动性和跳跃性,河南的文化生气吸引了我,并且常常使我意外而感动。总而言之,我看到了一个多元多彩、动感动态的发展中的河南。这颠覆性地改变了我原来只是从书本经验、耳食之谈得来的河南和中原印象。
十年前的感受支持了我再次到河南参加第三届中原作家群论坛。我有多位河南的作家朋友,不过他们多数已经不在河南生活了,比如我的校友李洱,我和他几乎每年都见面,最近在读他的新作《应物兄》,不过,我从没有把他看作河南作家,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好作家。或者,换种宽泛说法,我从不带地域观念来看待一个作家。当然,凡事不可绝对,应该也没有完全的理由反对从地域视角观察、分析文学现象的合理性。现在就可以从这次论坛的名称说起。
中原作家之名也是由来已久,相似的名称还有豫籍作家、文学豫军、河南作家等,中原作家虽以河南地域为主,但中原作家不再是一个主要以行政区划或自然地域为突出特征的名称了,而是一个充分意义上的文化概念,是一个富于想象力的人文概念或文学地理概念。中原作家概念蕴含有无边的阐释空间和幽长的抵达深度,显然有助于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获得有力的拓展可能。同时,从概念的使用寓意或所指来看,传统意义上的中原也可意谓中国,逐鹿中原和逐鹿中国是一个意思,暗含的意思还和权力内涵有关,中原文化可谓传统中国文化乃至政治的核心部分,中原文化的历史传承自然也就构成、影响了中国文化的流变轨迹。当今的中原文学出生于这样一种深厚的文化历史传统,并且最重要、最醒目的,正是从传统出发才赋予了包括中原文学在内的中国当代文学的独特生命气质,从新时期到新时代,在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过程中,中原作家可以说是起到了引领性的作用。由此,也可以说,中原作家、中原文学连同其母体的中国文学,共同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我的这种说法,其实是想强调一个事实或看法,就是我们应该看到中原作家、中原文学概念中的世界文学含义。这也是文学批评的阐释责任。
近年对于地域性文学发展的一种较为流行的说法,是把文学现象比喻为高原、高峰。在此,我们也可以将中原作家、中原文学看作中国文学的一种高原现象。中原文学无疑具有中国文学高原的特色。高原是怎样构成的?高原是由高峰构成的,只有高峰才能构成高原;没有高峰的高原是没有的。当然,有高峰而不成其为高原,却倒是常见的。中原作家、中原文学之所以成为高原,是因为有了众多优秀作家作品“高峰”的汇聚、支持和构筑,他们保障了中原文学成为高峰连绵的一道文学景观。
高原具有辐射性的能量。中原作家、中原文学的辐射对象就是中国文学。在中国文学的版图中,中原文学的价值地位的不可取代性已经毋庸置疑。可以说,没有中原文学,就不会有当代中国文学的整体性成就。但我现在更想强调的是中原作家、中原文学的弥散性——作为中国文学的一种特色元素,甚至作为中国文学的代表,中原文学已经弥散化地进入了世界文学。我们可以看到,中原作家已经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一种生动符号活跃在世界文学的生态呈现中,离开阎连科、刘震云、李洱等,你会顿时觉得所谓世界文学中的中国文学形象是残缺的。有了他们,世界文学中的中国文学才是真实的。事实是,中原作家之为世界文学的成员已经证明了当今文学的国际性和世界性关联,虽然这种国际性和世界性关联并不能说就是一种文学的价值判断,但文学的人文精神价值却是需要用这种国际性和世界性关联,才得以充分地实现,否则只能是一种语言的地域性有限写作。抽象的世界文学或许也有存在的意义,但所谓世界文学的真实图景正是通过文化、语际、地域的跨界旅行,才得以成立和形成的。我以为,许多中原作家已经在世界文学的时空里获得了自由旅行的通行证。
再从世界文学的可能视野来回看中原作家,后者的个案特殊性或许更为突出。好像是去年吧,刘震云有过一次文学的欧洲之旅,过后就有欧洲翻译家提出了关于河南话、河南普通话的翻译问题。我不谈具体的翻译技术,而想指出在这个问题中所体现出来的一种文化逻辑及其意义:由一个作家作品的翻译,进入了一种特定的语言或方言,即河南话;由河南话进而进入这种语言所代表的文化,即中原文化。这个过程如同经过莫言的翻译,进入了山东乃至高密一样,莫言的法文版译者就去了莫言老家高密。这时,你就会发现,中国文学的翻译看上去是一种国际的文学交流和文化互动,实则内里起着粘连作用的首先只是河南话而已;始于作家个体的中国文学翻译,终归于中原文化、中原文学的语言魅力。在这个案例中,讨论中国文学,其实讨论的就是中原的语言及其作家作品。中原在语际的旅行中,从中国到达了欧洲,甚至还会到达全世界。中国文学就这样个性化地活在了世界文学中。
最后,我还想提到的是,中国文学进入世界的轨迹正在出现一种明显的变化,如果说十几年前,我们预期的世界文学视野中的中国文学是“传统中国”的魅力,犹如张艺谋最早走向世界的电影,那么现在,就应该是“现代中国”,与世界同步的现代性的中国。特别是,随着中国的全面崛起,随着中国影响力的覆盖性影响,一种崭新的“世界的中国”已经成为中国和世界的共同期待。中国必须内在于世界。那么,在世界文学领域,中原作家、中原文学显然有责任为这样一种“世界的中国”做出示范。
2018年10月16日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