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放明,寂静的老河口弥漫在白色的雾霭里,拥抱着一湾微波荡漾的水面,越发显得宽阔而深远。
那雾不浓,薄如轻纱,把大地景物迷迷离离罩了起来。周边的河岸、陡崖、树木、路径,变得朦胧而虚幻。
“呼——哗!呼——哗!”昼夜不息的大河波涛,一浪接一浪撞击在崖岸上,迸溅着水花,吼出肆意的喧嚣。河在喘息。
晨曦驱散雾霭,码头景物渐渐清晰起来。
码头很是简陋。挨着河岸砌了几层石坝,打了几根木桩,搭了两块木板,支撑着,架在水面上。
一艘木质斑驳的渡船,泊在紧靠堤岸的河面上。黑乎乎,乌油油,像卧伏的一只老龟。
渡船老了。船帮虽说是柏木打造的,可年复一年的风浪把坚实的木头咬噬得坑坑洼洼;日复一日的日晒雨淋让船体深深浸入岁月印痕。
撑船的艄公大树爷蹲在船头上,宛如半截老树桩子。
他一身土布衣衫,灰不溜秋的,腰间扎根宽宽的腰带,结结实实缠了几圈,使得微驼的脊梁明显挺拔起来。
他那张脸如同一块陡峭的山岩,暴突的额头,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鼻梁,鼓翘的下巴,处处如石头般棱角分明。额头、脸颊上的褶皱如刀劈斧剁,沟壑纵横,被风霜剥蚀了皮肉的本色,尽染岁月的风尘,如山崖岩石般。尤其颊上那两片红,似熔岩烧灼一般,红出一抹灿烂。
他须发皆白,满头银发如落雪的山头。
他默默吸着旱烟袋,憋着气吸上一口,让烟丝发出吱吱的响,冒出明明灭灭的光,任那股烟气转遍九曲回肠;再美美地吧嗒吧嗒嘴唇,吐出一股浓浓烟雾,在面前萦绕着渐渐淡去。
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前方宽阔的水面,晨光映着波光投到他脸上,辉映出一片平静和安详。
他在品味烟草的芳香,也在享受晨光的静谧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风雨无阻地坚守在渡口上,撑着这艘老船,摆渡着过河的乡民。
他每天伴着三星起身,伴着明月回家,厮守着老河口,厮守着老渡船。
他忠于职守,操劳大半生从无怨言。
当他美美过足了烟瘾时,河岸上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转眼间,一群孩娃背着书包,提着干粮,沿着石板路叽叽喳喳小鸟一般跑过来,挤到码头上,脆生生喊成一片:
“大树爷!您早啊!”
“大树爷!俺都来了,数过了,一个也不少!”
大树爷把烟荷包缠在铜头烟袋杆上,插到腰带里,赶快站起来。他把栈桥上的孩娃一个个搀扶到渡船上,嘴里不停地吆喝着:
“不要挤,也不用抢,排好队,一个挨着一个来!咳,俺的乖娃们,脚步踩稳,小心滑倒啊!”
大树爷小心谨慎忙碌着,把一个个学生娃稳稳实实地安排在船舱里坐好,而后亮开嗓门吼喊了一声:“开——船——喽——!”
紧接着,他双手撑起长篙猛然插到水里,腰身一弯,双腿一弓,全身发力,船头驯服地调整方向,荡起浪花朝河对岸驶去。
学生娃们从短暂的静寂中欢呼呐喊起来,为大树爷喝彩叫好。
大树爷一篙接一篙撑着渡船,船头冲开波光粼粼的水面,好似剪开一匹巨大的黄缎子。
金光摇曳的河面上飘起孩娃们嘹亮稚气的歌声,如同一群鸟雀鸣叫着飞掠在水面上。
船到对岸。那里有个类似的码头。一块铺了水泥面的场地,有一截水泥墩、水泥板架设的栈桥,还有一爿遮风挡雨的水泥棚子。百米之外便是通往县城的柏油路,路边还设有公交车站点。
大树爷把长篙插在水里,把船停稳,在水泥桩上系好缆绳,自己站到船舷上,这才把孩娃们一个个扶上岸。他嘴里殷殷叮咛着:“乖娃们哪,到学校好好读书,守纪律不许捣乱!放学了按时回来,俺还在这里等候着,接你们回家。娃们记住了吗?”
孩娃们叽里呱啦应答着,转眼便鸟雀离巢般跑远了。
大树爷满面挂笑,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孩娃们的影子直到消失,才轻松地舒了口气,靠着水泥桩子坐下来。掏出旱烟袋,舒舒坦坦吸了两袋烟,又匆忙撑起渡船往回赶。
离对岸还有百丈远,他就看见码头上聚集着一群村里的乡亲,多是老汉和妇女。有提篮背筐的,有扛着山货土产的,有搂抱着吃奶婴儿的……大树爷清楚,这时分正是村里人进城赶集,卖土产或是看病买药的时刻,早去晚归,来回正好一天光景。村里人天天掐着日头过生活。
等船过河的乡亲们说说笑笑,看见渡船来了,大伙都乐呵呵地和大树爷挥手打招呼。
大树爷笑着搭腔:“哟,今儿咋都凑一堆了?刚进腊月就赶集呀?打工的人还没回来哩,你们急着过年哪?”
村民们一边上船一边热闹地说笑着,七嘴八舌唠起来,把肚子里的话尽情抖搂了一河湾。
“大树爷,俺是趁着天气好,到城里去转转,顺便把攒下的草药卖了,想添两头猪娃!”
“大树爷,咱今年采下恁多柿子,柿饼、柿干晒了恁多,房坡上都摊满了!没人来收,卖不出去,咱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烂掉吧?俺想到集贸市场寻寻买家,贵贱总得换个钱!”
“大树爷,过年虽说有点早,俺得去城里瞅瞅,如今世道变得快,眼界跟不上就落到人后啦!家里不添两件时髦家当,等外面闯荡的人回家过年,不笑咱老帽儿吗?”
大树爷轻轻点着篙把船头掉正了,朗声道:“坐好喽!开船喽!”他弯腰弓身,撑篙、发力,专注地掌控着渡船,神情一丝不苟。
渡船稳稳当当在河面上滑行。没有风,河水没有喧闹。大树爷的身影在轻轻的波纹上影影绰绰,古朴而又沧桑。
村民们的唠嗑并没停息,一浪高过一浪。
“大树爷,您老长年累月守在渡船上,把大伙送过去又接过来,撑来渡去几十年,自己都渡成老爷爷啦!家旺他们也在深圳奔忙操劳,为的都是咱古水坡。您老就不用操心赶集了。大家伙捎带着就帮您把年货办了。等到他们打工的回来了,您只管舒舒坦坦松口气,跟大伙红红火火聚一场吧!”
大树爷熟练地撑篙弄水,哈哈大笑:“谢了谢了,我老喽,也不想撑船哪!恁从大河上下瞅过来,俺这撑渡船的怕都成老古董啦!要是河上架座桥,村里建个学校,俺就该退休喽!可眼下咱村不是缺钱嘛,家旺是村支书,带领大伙致富发财是他的责任。他在深圳那边一大摊事,能不能回来过年,没个准儿。只要大家伙腰包鼓了,高兴了,他回不回来,俺心里照样舒坦哪!”
话没说够,船到对岸。村民们收拾起各自的物件,乐呵呵上岸,乐呵呵离去。
大树爷吁了口气,在船头坐下来,从腰间拔出旱烟袋,打火吸烟,美滋滋吐出一缕烟雾。
这时,岸上走来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背着个老式的军用帆布挎包,手里提着个网兜,装了一兜书。他热乎乎喊了声“爷爷”,跑过来大步跨上渡船。
大树爷眯起眼看了看他,惊喜地站起来说:“志恒,你放假了?”
旋即,老人挪挪脚,腾出地方,用手指指船舱:“快放下东西,坐坐,喘口气!”
志恒放下网兜,抱住老人的胳膊,依偎在老人怀里,仰面看着老人的脸:“爷,学校放寒假了,俺得回来瞧瞧您,陪您住两天!”
大树爷抬起胳膊,结实粗糙的大手贴在那张青春勃发、长出绒毛的脸颊上,轻轻搓了两下,用亲昵的口吻说:“爷整天守在渡船上,送往接来的,闲不住也闷不了,咋用上你陪?还是多陪陪你妈,甭让她恓惶……”
志恒恭敬地对老人汇报他的设想:“爷呀,我本想留在城里,利用假期打工挣点学费,后来放弃了。俺妈腿有残疾,每到冬天都会犯病,让您老人家操心劳神,还要拖累乡亲们。我想把俺妈接到城里,租间房子住下,找个老中医好好治治,听说针灸特别有效。接下来,她做饭我打工,相互有个照应。爷,我正想跟您商量哩!”
大树爷感叹地说:“志恒呀,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这腊月天寒地冻的,甭让你妈出去受罪了。你就在家待着,孝敬她几天,帮着做点家务扯扯闲话。下年学费爷替你拿!”
志恒听了很感动,却摇摇头说:“爷爷,您替我操心劳神够多了。我长大了,您得让我自力更生。打工挣钱交学费,是勤工俭学,外国学生都这样,不丢人!”
大树爷心头一阵火辣辣的热,眼角都发潮了。想着,娃长大了,真长大了,说话都带有血性和骨气!
林志恒是他孙子,长门长孙。
老大林家福四十岁那年被派到水库工地当民工、当炮手。有回开山炸石头,山头上一溜长蛇装了八十多眼连环炮,轰隆隆的开山炮齐声响起,把半个山头都掀了起来。偏偏有两眼炮没有响,成了哑炮。哑炮附近还藏有躲炮的民工,非常危险。林家福是炮手,排除哑炮是他的责任。当他冒险扑上去想拔出炮捻时,哑炮却响了,他被炸得尸骨难寻……老大媳妇生娃没人照应,得了风寒症,长年累月骨头疼,久治不愈残了两条腿,半瘸半跛的路都走不成。说志恒是娘拉扯大的不假,如果少了大树爷帮衬,志恒娘儿俩兴许熬不到这光景。
大树爷养有五男二女,儿孙成群。老人像只老母鸡,整天扑扇着翅膀咕咕叫,两只爪子不停地在土里刨食,招呼着一大群鸡仔,呼这个,招那个,一刻不歇心。即便在鸡窝里,也要伸开翅膀,把一群仔鸡遮护得严严实实。
大树爷对志恒尤其偏爱。老人甘愿当根木桩扎到土里,任娃青藤般顺着木桩攀爬,看高处的风景,在云彩眼里开花。看得出来,志恒是个有骨气的娃。
大树爷的渡船往对岸迎送过一茬又一茬的学生娃,读了小学读中学,而后到县城考高中。如今读大学的,数数孙子辈中,只有一个林志恒了。
志恒小小年纪离家上中学,既要住校,又要照料自己,吃饭穿衣都得自己料理。每个月回家背一回粮食,到学校搭伙,交不起菜金,就要多交些粮食。嫩胳膊嫩腿的娃,成吗?
娘犯难了,劝道:“娃,咱这穷乡僻壤的,娘能看着你长成壮壮实实的庄稼汉,心满意足了。娘不稀罕你去吃苦受累,再点灯熬油替俺挣个啥状元!娘帮不上你,更不想让你拖累您爷,老人家为咱心都操碎了……”
志恒安慰娘:“娘,俺都十五了,能够照管自己了。您瞧咱屋檐下的燕子,该学飞的时候,老燕子就不回来喂食了,逼着小燕子自己飞出去觅食哩!就是为了早点长成条汉子,照顾您和爷爷,俺才要走这一步的。”
中!娃有种!
大树爷支持孙子的决定,志恒独自在县城读完中学,并且顺利考上新原医学院。老人当然没少支援,往学校送粮、送钱,担心孙子受苦;十天半月进城一趟,瞧瞧志恒唠唠闲话,消解孙子思念亲人的愁绪,一心用功……
志恒是大树爷的骄傲,他在志恒身上注入很多的偏爱和期望。尽管他希望儿孙们个个优秀,可是更期待少小失怙的林志恒成就大器,那才是他精神上最大的满足和欣慰。
然而,志恒刚才的话让他心头热了一阵又凉了下来,甚至微微发酸。在深深吸了两口旱烟后,他说:“志恒,俺没说打工挣学费丢人,俺让你心疼你妈。你在城里上学,她一年能守你几天呀?娃,你爸走得早,你妈把你拉扯大老不容易,苦哇!打工的事咱慢慢商量,腊月这些天就在家待着吧,暖暖你妈的心,啊?”
林志恒双眼潮了,有水花在闪。他把一头浓发拱在爷爷腮帮上,轻轻摩挲着,双手搀着老人在船板上坐下来,心里暖洋洋的。
爷爷眯缝着老眼看着孙子,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河对岸站有一个人影,频频朝这边招手,隐隐传来吆喝声。
志恒跳起身:“爷,村里人在喊,有事吧?”
大树爷仔细瞅着:“哦,村主任,你发动叔!兴许有事,咱回吧!”
志恒搀着爷爷站起身,老人迈步伸手就去拿他的长篙,却被志恒抢先一步夺在手里。他挽起袖管,用青春勃发的语气说:“爷,您坐好!今天让俺撑回船!”
不待大树爷点头应允,志恒把腰一弓,长篙早已插到水底,接着双脚叉开猛然发力,渡船缓缓掉头转向,织布梭子般划开水面朝前驶去。渡船走得平平稳稳。志恒撑篙的姿势、派头和大树爷一模一样,只是竹篙点水的频率快了许多。
大树爷坐在后舱船板上,轻轻赞叹着,山岩般枯皱的脸上浮着满意的笑……
“叔,出事了,出大事了!县里打来电话找您!说是找您有急事哩!”
渡船未靠岸,村主任张发动就站在岸沿上,又是招手又是吆喝。细看一眼,他额头上有荧荧光点在闪跳,竟是急出了一头汗。
大树爷吐出一串烟雾,远远瞅着他,不急不慢地说:“发动,看你那德行!咋啦?火烧屁股了,还是麦秸垛失火了?县里打电话找俺?俺一个平头老百姓,县里谁认识俺这棵葱?”
村主任一副十万火急的情状,没等渡船靠稳便从栈板上跳到船舱里,手里抖索着半张纸,上面写有两行字,一本正经地传达着上级指示:
“叔,您得重视这件事,俺郑重传达。电话是陈县长指示王秘书打来的。具体内容,说是有个美国朋友坐飞机来到县里,万里迢迢就是为了来找您……”
大树爷瞅着他,带搭不理地说:“哦,美国人坐飞机来看我?发动,人家拿你开心,你也拿我当猴耍?”
村主任当过兵,粗短的身段挺得笔直,脸上的皱纹都绷平展了,神情严肃庄重:“叔!这可是公事。王秘书说是外事活动,马虎不得!俺就算个芝麻粒,大小也是个村主任。县长的指示咱可不敢当儿戏!”
大树爷嘿嘿冷笑着,用烟袋杆戳了他胸口一下,漫不经心地说:“发动,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今年三十八了吧?啥时候见俺出过古水坡?离开这方水土,谁认得俺,俺又认得谁?俺在美国有朋友,你信吗?”
村主任脸蛋微微发烧,顷刻便转动起精明的小眼珠子说:“王秘书他不敢乱说呀!叔,要不我陪您去见陈县长,问问到底咋回事?”
大树爷走上码头,找块石头蹲下来,悠然抽起旱烟。
“见官三分灾,俺不去!陈县长不帮咱村建桥,俺俩说话不投缘,不愿见他。”
志恒知道爷爷性子硬,办事较真。他走到身边轻声提醒:“爷,万一县里找您真有啥事哩?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吧。”
村主任从船上跳出来,连声说“对对对”,不等大树爷回应,他抬脚就匆匆朝村路上跑。
这时分,河对岸传来一阵响亮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岸边停着一辆白亮亮的小轿车,又蹦出来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年轻人,吼起嗓门朝这边喊话:“喂——!大树爷——!林大树同志,请您把渡船撑过来,陈县长派我接您来了!”
村主任听见动静,又掉头跑回来。大步小步跳上船去,快手快脚从水里拔出长篙,瞅着对岸催促道:“叔,叔!您快上船,俺送您过河!”
林志恒搀着胳膊扶老人站起来,替他拽拽皱巴巴的衣襟,说:“爷,要不……换身衣裳?”
大树爷晃晃手,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叹息:“娃,你回家吧!俺又不是去串亲哩,老眉皱巴脸的,充啥大尾巴狼……”
大树爷过了河,上了车,心里还是犹犹豫豫、疑疑惑惑的,嘴里一个劲嘟嘟囔囔,百般的不情愿走这一趟。若不是村主任死劲缠磨,王秘书巧言相劝,大树爷是不肯坐到车上的。
老人一路上情绪不爽,板结的面孔放不下来。他问王秘书到底为啥让他跑这一趟,王秘书还是那句话——有位美国朋友要见您。老人气得胡子打战,说:“你王秘书会不会说句真话,甭再日哄俺?”王秘书讪笑着回应:“县长让咋说我咋说,真的假的您亲眼见到不就啥都有啦?”
大树爷一路纠缠着,解不开心头的疙瘩。他推不开上锁的车门,无可奈何随着小轿车被“押”进了县政府的招待所。
王秘书搀扶大树爷下了车,在前头引领着走过一段石子路,过了一个圆拱门,走进一排廊道里。
廊道长长的,两边是一套套客房,简朴却很整洁。门头上写着房号,排列得井然有序。
大树爷默默跟着王秘书低头朝前走,神情忐忑起来,惴惴不安地问:“王秘书,你到底要把俺领到哪儿呀?”
王秘书压低嗓门:“大树爷,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招待所的大套房……”
大树爷顿时停下来脚步,身子就要转过去。
这时,旁边房门推开,陈县长满脸挂笑探了探头,然后兴冲冲地迎了上来。
“哎呀呀,大树爷,您老可来了!快进去看看,有个美国老外寻您来了!哈哈,没想到您老人家还有外国朋友哩!”
陈县长搀住大树爷胳膊,就往房门里拉。
大树爷脚步戛然站定,甩甩手,说啥也不肯往前挪步,话说得有几分愠怒:“陈县长,如今不兴栽赃陷害,也不兴冒名顶替。到底咋回事?俺可不想沾里通外国的嫌疑咧!”
陈县长扯住大树爷的胳膊不放手,嘴里嬉笑着:“不会错,不会错,我问清楚了!人家找的就是您,您一见就知道了!”
房门大开着,笑语喧哗浪头一般泼出来,其中果然夹杂有叽里呱啦的“鸟语”。
大树爷被陈县长拉扯着,推推搡搡来到门前。他刚刚迈进去一只脚,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正在谈笑的人屏声敛息,一双双眼睛亮闪闪地投向他。其中有个金发碧眼的洋女人挤在人堆里格外醒目,又格外冲动地站起来,一双透亮的蓝眼珠闪出刀子般的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大树爷有点发蒙,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怔在了那里,转瞬又惶惑地往后退去。
洋女人疾步上前,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瞅着他眉头一道伤疤,刺耳尖叫起来:
“Yes!Yes!Yes!This is lin!(对!对!对!是林!)你、是……林!林!”
大树爷听不懂她的话,使劲晃着两只大手,拼命摇着山岩般的脑袋,冰冷地拒绝道:
“你、你、你、你认错人了……”
年轻的翻译走过来,用清晰的口齿告诉大树爷:“她认出你了。你就是她要找的林先生!”
大树爷不得不眯起眼来看了洋女人一眼。
洋女人是个老妇人,金色的头发稍微泛白,一卷一卷的;眼珠子蓝幽幽的,像泡在透明的湖水里,又宛如山坡上的野葡萄;那张脸保养得好,白生生的泛出滋润的光泽,脸颊红红的,冒出激动的细汗,额头眼角的皱纹都被绷展许多;嘴唇涂得血红,肆无忌惮地翕动着诉说着,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她身板笔挺,行动灵活,说话的声音中气很足,是那种修养和素质都很高的女人。乍一看,大树爷既看不出她的年龄,又猜不准她的来意,更认不出她的身份,哪里认识她呀?
洋女人却步步紧逼,她猛地伸手抓住大树爷的胳膊,紧抓不放,嘴里依旧尖声大叫:“No,No,No!(不,不,不!)你是林,你是林,你是林!”
对于洋女人的撕拽,大树爷有点难以招架了。他极力地撑着,心头升起一股烦恼,究竟惹了哪路神灵,让自己摊上这种邪事?
洋女人不依不饶,热切而又执拗,她突然从身上摸出一个物件,在大树爷面前晃动:“这个,是你的!你的!”
大树爷还没看清在她手中晃动的是啥物件,洋女人便用中国话磕磕巴巴念起来:“林、大树,平原县,古、水坡,19、岁,38军,3团,2营,3连,2排。”
她把文字念完,才把那物件郑重地递给大树爷。
大树爷接在手中,是一块香烟盒大小的布头,细看一眼,那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番号。布头早已发黄发黑,沾满硝烟和血迹郁结的斑痕。
大树爷眯起眼睛瞅了好久,嘴巴兀地颤抖起来,双手哆嗦,枯皱干涩的眼角悄然湿润了。他用嘶哑的声音从厚重的嘴巴里挤出一句话:“我的。是我的……番号!几十年了,怎么会在你手里?这……到底是咋回事?”
突然,大树爷揉揉湿漉漉的眼角,昂起头逼视着面前的洋女人,火辣辣地逼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我的番号咋会在你手里?”
洋女人兴奋起来,她无法流畅表达心中意思,一把将翻译扯过来,迫不及待地诉说着:“请告诉他,我是金娜!他不认识我了,六十年前在朝鲜战场上,他救过我的生命!”
她又是比画又是说,突然双腿一弯跪在地上,朝大树爷一仰一俯磕了三个响头。虽说学来的姿势不太标准,但态度绝对虔诚。
大树爷顿时慌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他跺着脚摆着手,急慌慌说:“洋妹子,甭这样,咱不兴这!你,你快起来,赶紧起来……”
洋女人虔诚而执着,坚持把这学来的、庄严的中国仪式做到极致。
大树爷伸过手去拉洋女人,手没碰到又火烧一般缩回来。他眼前一片迷茫,恍恍惚惚出现一片冰雪覆盖的山头,震耳欲聋的炮弹,子弹横飞的光束,滚滚升腾的弥漫硝烟,到处堆积着的尸体……他在奔跑,不停地奔跑。他肩上背着个奄奄一息的伤员,血淌着,浸透了他的后背,脚下哩啦成一道血染的溪流,一直流淌到阵地坑道前。他把垂死的伤员背到坑道里,她是个女人……
蓦地,晃动在大树爷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来,顺着满脸枯皱的沟壕汩汩横流。他已经无法控制早已尘封的记忆,如同长空霹雳,撕开天宇,伴着闪电飞出一只精灵,裹挟着他的肉体回到六十多年前的烽火雪原上。他又触摸到那段忘却的铁血岁月,拼凑起血肉横飞的记忆碎片,复原了生命中曾经的一幅画面……
他终于沉重地弯下腰,伸出双手把洋女人搀扶起来,饱含歉意地念念叨叨:“咳,几十年了,几十年了。哦,你就是那个美国护士啊?唉,忘了,早忘了……”
洋女人猛然扑到他怀里,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他,深情而又热切地呼喊着:“林,我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不能忘记,是你,背我,跑……跑下山头,躲进……中国坑道,是你,救了我!不忘,永远,不能忘……”
洋女人伏在大树爷怀里,泪水流成一条河。
大树爷被凶猛的河水冲垮了,泡塌了。
他不由得和洋女人一块跌坐在沙发里,没有话,只会默默流泪。周身神经失控了,几十年从未外泄一滴泪珠的硬汉,好似被人打透泉眼,泪水一股股蹿出来,灌满了沟壑,蓄满了河川,洪波荡漾,奔腾澎湃,淹没了当年那个年轻的志愿军战士,也淹没了那个受伤的美军护士……
此情此景,让房间里的陪同人员感叹不已。
陈县长对屋里的陪同人员挥挥手,大家识趣地悄然离去,轻轻掩上房门……
大树爷的思绪飞扬起来,飞到遥远的战场——
1952年冬季,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
那是一场残酷的阵地争夺战。志愿军刚刚冲上去,联合国军又凶猛地扑过来,一排炮火响过,就会倒下一片肉体。山头阵地上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年轻的志愿军班长林大树,率领战士们向山头阵地发动强攻,在机枪密集的火力掩护下,战士们终于冲上了山头。脚步还没站稳,就被敌人的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来。
突然,机枪哑了。林大树一眼望去,机枪手马小宝被流弹击中了,鲜血染红了半个身体。
林大树猛兽一般扑过来,端起机枪继续打,朝着滚滚而来的敌群扫射出愤怒的子弹。
战地卫生员李秀娟从硝烟里冒出来,冲上去替机枪手包扎伤口。马小宝被子弹击中头部大血管,血流如注。李秀娟用光了急救包里的绷带,也难以把马小宝的血窟窿堵住。她又急又慌,禁不住尖声哭叫起来:“小宝,坚持!坚持呀!绷带!绷带……”
耳边只有呼啸的炮火,没有人回应她。她无计可施地扑到小宝身上,双手拼命去捂那个喷涌不止的血窟窿!
突然,有个戴十字标志的卫生员蹿跳过来,她推开李秀娟,一句话也不说,拿出大卷绷带急速、熟练地替小宝包扎起来。她动作格外专业,速度飞快,还敷上厚厚的药棉,转眼间处理完毕。几乎就在同时,一颗炮弹呼啸而至,天崩地裂般在旁边爆炸了,硝烟滚滚,震耳欲聋,炸起的泥土浪涛一般压头盖顶,把周边的一切掩盖得无影无踪……
林大树奋力从土堆里拱出来,额头被弹片咬了一口,鲜血流了一脸,他揉揉眼睛发现身边多了个土堆,便拼命地扒呀扒呀,终于从土堆里扒出李秀娟。她身体下面压着两个人,一个是美军护士,一个是僵尸一般的马小宝,半个身子都缠满绷带,绷带的另一头攥在那个美军护士手里……
他脑际飞速还原着刚才发生的场面:李秀娟守着重伤的马小宝在呼救,美军护士闯过来,伸手施救。无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她是真诚还是误会,马小宝身上的血窟窿是她包扎的。炮弹响后,她还在缠绷带,千钧一发之际,李秀娟扑到她身上,想替她遮挡炮弹!
林大树心头滚过一串闷雷,来不及细想。他伸手去拽李秀娟,听见她轻轻哼了一声,他狂喜地大叫起来:“秀娟呀,你没死,赶紧站起来,跟着伤员撤退!敌人又要进攻了!”
李秀娟扑棱着满头土坷垃,挣扎着站起身,吃力地挥着胳膊喊来一副担架,指着马小宝:“重伤号!他……失血过多,赶紧送战地医院……抢救!”
就在战友们搬动机枪手时,秀娟发现那个美军护士负伤了,下半身被染红了,伤得很严重,连喊几声没回应。她焦灼地盯着林大树,口气粗鲁而骇人:“林大树,救她!咱得救她!扔下她,你就不是个爷们儿!”
林大树招呼担架把机枪手抬走,就明白了面临的难题:李秀娟要救这个受伤的美军护士,他不反对,但不可能。这里是战场,不可能让担架运送敌军的伤员!她是为了抢救我军战士受伤的,这理由很费解,此时此刻又说不清楚。
怎么办?林大树睁开冒火的眼睛把身边的战友扫视一遭,用同样粗鲁骇人的话语吼道:“你们都不瞎,这娘们儿是救咱的人受伤的!谁敢不救她就不是个爷们儿!”
身边又落下炮弹,炸起一股股烟柱。
林大树来不及犹豫,他弯下腰,弓起身子,把血水淋漓的美军护士扛在肩上,背起来就跑。深一脚浅一脚,一口气跑回坑道里,安放在自己的铺位上,又匆匆赶回阵地上。
他这一去一回几乎是在瞬间完成的。战士黄大牙趴在掩体里,嘴里吐着烟雾说:“班长飞毛腿呀!俺一袋烟还没吸完哩,你可回来了。”
林大树没有吱声。自从来到朝鲜,他只记住一句话,“杀敌立功,保家卫国。”刚才发生的事情转瞬即逝,他立即进入战斗状态,庄重地命令大家:“集中精力,攒足力气,听着冲锋号,使劲往前冲!咱是尖刀班,不能丢人!”
战友们顿时振作起来,握紧了手中武器,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战斗结束,林大树和战友们回到坑道里来。
李秀娟守在美军护士身边,神情有点沮丧。
林大树不用问便知道面前的困境:美军护士伤势严重,血流不止,李秀娟无计可施。他虽说能把她背下火线,却无力为她治疗,让她平安脱离险境。坑道仅能提供短暂的安全,待下去绝非稳妥之计。原本是要救她,救活了尚可解释。万一死在坑道里,那可就跳到黄河里洗不清了!
林大树弯下腰,凑到李秀娟身边,急火燎毛地问:“她咋样?咱救得了她吗?”
李秀娟沉重地吸了下鼻子,用手背抹了抹脸,心急如焚地哽咽着:“……她伤得很重,弹片穿破肚皮,肠子都快流出来了,再不赶紧抢救她就完了!林大树,你快想办法,咱一定要把她救活……”
林大树看那美军护士死人一般躺在地上,没有一丝声息。他更是急得喉咙眼冒烟,急火直撞天灵盖,他火辣辣地问:“秀娟,俺也不想让她死!咋救她,你说!上西天瑶池盗仙草,俺也不怕难!”
李秀娟忽然站起身来,用恐怖的目光盯着他,说出寒风砭骨的话:“林大树,你听着,从你把她背回坑道来,你就违犯部队条令了!现在她躺在你二排一班的坑道里,横竖只有一条路,把人救活!我下决心了,冒死去求医生,给她做手术。你要敢泄露一个字,那就不是个爷们儿,是孬种!”
林大树虎着脸听她说完,毫不犹豫地挺起胸脯,大声吼道:“全班战友听着,还是那句话,这个美国佬,不,这个美军护士,是在阵地上救小宝负伤的,你们都不瞎,都看得清清楚楚!咱不能恩将仇报,一定要把她救活!有天大的责任我去扛,上刑场挨枪子也是我一人承当!相信弟兄们能守住这个秘密,都是爷们儿,不当孬种!”
战友们不等他的话落音,就集体发声,慷慨激昂的声浪震得坑道顶上唰唰掉土:“患难与共,肝胆相照!中国爷们儿,敢作敢当!”
林大树瞪大眼珠,从一张张结着伤疤、凝练出意志和血性的面孔望过去,火辣辣地说了一句:“好兄弟,够爷们儿!”
李秀娟脚步踉跄地闯进坑道,她总算请来了战地医院的外科医生。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军人,背着药箱,捧着器械,匆匆跟在后边。
李秀娟腿上有伤,她不动声色咬牙坚持着,把医生引到伤员身边,轻轻撕开美军护士的军装,指着缠满绷带的半截身子,简约地介绍了伤情。
医生深深吸了口冷气,小声急促地说:“她不仅伤了皮肉,还可能伤到内脏,必须抓紧处理!引发感染后果就严重了!”说着匆忙摊开器械,警惕地朝周围的战士看了看,脸上有一丝不安和怯惧。李秀娟忽地站起来,朝战士们喊道:“兄弟们,全体都有,向后——转!向前一步走!”
战士们依照口令做了,顿时腾出炕席大一片空间,四周安静得鸦雀无声。医生紧张的神经缓解了许多。
林大树脸色漆黑如铁,口气严肃地说:“战友们,大家都要配合点。这个美军护士不是俘虏,不能送往战俘营。医生是李秀娟偷偷找来的,就在坑道里做手术,咱们是偷偷摸摸办正事!咱也想光明正大,可是眼下不可能,咱先把她救活再说,要对住自己良心。就是把天捅个窟窿,俺也认了!”
战士们齐声说:“班长说得对!人家够爷们儿,咱不能当孬种!”
战士们滚烫的誓言在坑道里震荡,医生深受感染,疑虑顿消,手脚麻利起来,剪开绷带检查伤口,夹起棉球清洗、消毒、探察、取弹片、缝合、上药、包扎……一系列动作熟练利索、轻松到位,不到一个小时,手术干净利索地结束了。
医生摘下沾满血迹的手套,用手背擦擦额头汗珠,轻轻舒了口气,看着守在旁边当助手的李秀娟感慨地说:“小李呀,这是我在朝鲜战场上最特殊的一次手术。连起码的消毒都没有,竟然做了敞开式的创伤缝合术,自己都感到是个奇迹!还有,我从半胁迫半帮忙的状态变成完全自觉自愿地参与这次冒险行动,是从战士们身上受到教育,受到震动。这场战争是反人类的,充满杀戮和血腥。但是,我们的战士深明大义,是非分明,敢于冒险救助敌阵中的正义者,如果传到杜鲁门的耳朵里,如果他有人性,也会感动得发抖的!”
医生是个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咬文嚼字说出一串文绉绉的话。李秀娟呆呆地瞅瞅林大树,二人木然晃着头,他们没听懂。
医生背起药箱,收拾好器械,交代:“小李,该留的药品都在这儿,三天换次药,交给你了,我不能再参与。就一点,千万别让伤口感染。另外,她失血过多,没条件补给,慢慢养吧。留下几瓶葡萄糖,你替她打上点滴。”
交代完毕,医生抬脚往坑道外面走,突然转过身,目光落在相送的林大树身上,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欣赏地说:“你是班长吧?领教了,够爷们儿!”
转身走到坑道口,他又回头补了一句:“班长哪,够胆大的,准备着挨罚吧!别怕,必要时拉上我,让我也当回爷们儿!”
日出日落,三天三夜……
风雪交加,冰天雪地……
沉沉昏迷了三个昼夜的美军护士,终于醒过来了。坑道里冰冻凝结的气氛缓和下来,偶尔响起轻轻的欢声笑语。
那几天,遇到一场暴风雪,山谷被填平了,道路被封死了,抬眼望去,茫茫雪国。
风雪弥漫,敌机没有飞来骚扰。
风狂雪骤,敌人没有狂轰滥炸。
然而,林大树和他的战友们一刻也不曾安宁。十几个青皮小伙子守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重伤员,还是个女的,又是个美军护士,她的伤情让人揪心;窝藏敌军人员,甚至给予救治和护理,究竟担负何种罪名,让人感到压力重重,忐忑不安。尽管,班长林大树拍着胸脯保证承担一切后果,战友们依旧个个提心吊胆。
坑道口戒备森严,战士们轮流值班站岗,时刻提防突发事件。既然敢把伤员背到坑道里,就要保证她的安全。在她神志清醒之前,绝不能发生任何意外,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如果冒犯这个伤员,他们都敢于挺身而出,舍命保护。
坑道里守护严密,战士们轮流值班,守护在伤员身边。给她翻身、测体温,用热毛巾擦拭额头和脊背,发现异常,及时报告。
李秀娟每天按时赶来“查房”,按时换药、打消炎针、挂点滴,还要按时给伤员喂开水、喂流食,无微不至,周到认真。她能做的,亲自动手,看不上小伙子们毛手毛脚。例如擦洗伤口,更换纱布,包扎绷带;还有伤员的大小便,以及下半身的清洗。
战士们精心守护着伤员,如同守护一尊佛。
林大树既要关注伤员的守护,还要关注以后的事情,首要的是把伤员救活,尽快能够自理。接着才是如何体面地把伤员交出去,让她得到合理和妥善的安排,还有,他和战友们的举动也能得到认同和理解。
但是,林大树渐渐明白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轻松和简单。这样一桩关乎两国交兵、隐匿窝藏敌方伤兵的大事,并不是他一个小班长能够扛得起的!
当时战火纷飞,死神相逼,铁血男儿,意气用事,人性所至,良心难泯,脑袋一热,干就干啦!
此刻静下来细想,他未免莽撞了些,粗心了些,头脑简单了些。战争就是要死人的,阵地上尸积如山,为啥偏偏对一个美军护士要动恻隐之心呢?自己给自己出了个天大难题,果真应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的说法,好像怀里搂了个刺猬,搂着难,丢掉更难!
三天三夜,熬得艰难。
美军护士苏醒过来,开口喊着要水喝,要食物吃,哆嗦着苍白的嘴唇朝战士们说“thanks”(谢谢)时,班长林大树启开毛茸茸的嘴巴,孩子般笑了。
就在林大树稍稍感到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时,他被连长喊去了,一见面就被骂了个狗头喷血!
“林大树,你好大胆子!竟敢把个美军护士从战场上背回来,藏到坑道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窝藏敌军人员该当何罪,懂不懂呀?几十万中华儿女抛家舍命,抗美援朝,打的就是美国鬼子!你小子昏头了,还是转向了?把敌人背到自家坑道当神敬,我都替你心寒、害臊、脸红!你他妈就是个叛徒!内奸!反动派!”
连长骂了半晌,林大树低头沉默不搭腔。
连长吼起来:“娘的,老子让你把肠子都气青了,你小子一言不发!肚子里到底憋了个啥样的臭屁,放出来呀!咋啦?怕了?想当缩头王八了?”
林大树满头冒冷汗,听到连长质问,赶忙双脚并拢,敬了个军礼:“报告连长,林大树静听连长训示,连长不骂完,心中不解气,就没心听我解释,所以不敢打岔。”
连长白眼看他,愤愤然:“我听到的反映不是事实吗?没有搜查是给你面子。你还要解释?花言巧语能掩盖你的罪行吗?”
林大树不紧不慢地说:“连长,我必须解释。你听到的可能是表面现象,我解释的是内在原因。一点不假,俺救了个美军女护士,首先她不是战斗人员,其次她是个伤员,重伤员;再次也是最重要的,她是在火线上救助咱们的战士受了伤,咱们应该救她……”
连长把手朝他面前狠狠一劈:“打住!咱们,你这个咱们啥意思呀?你林大树是反动派,还想把我三连战士都咱们进去呀?”
林大树挺起腰板,话语朗朗:“连长,我说错了。事是我林大树干的,是对是错我一人承担!决不连累连长,也决不连累任何人!”
连长竖起大拇指,在林大树面前晃着,话语却似山野寒风,剜心刺骨:“英雄!你小子敢作敢当,到现在还逞英雄!你就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就是想帮你兜揽都找不到理由哇!好,就如你所说,她,那个美军护士在火线上救助咱们的伤员,她受了伤,你想救她,你也报告一声呀!你把她背回坑道窝藏起来,不报告不吱声,你想隐瞒多久?又能隐瞒多久?你都胆大妄为到这份上了,还在猖狂,真想让美国鬼子朝你磕头作揖喊救命恩人哪?”
林大树看连长火气大,不敢强辩,只好插着话缝做解释:“连长,我哪敢在你面前逞英雄呀?论岁数您是大叔,论资历您是建设新中国的功臣!我一个种地把式,哪敢在关老爷面前耍大刀哩?俺救那个美军护士就认一个死理,她敢救马小宝,俺就敢救她!没报告连长,是害怕,一怕受处分,二怕把她当俘虏,送往战俘营……”
连长前半段听着受用,没吱声。听到后两句,火气又来了,巴掌一劈,打断话头:“咋啦?她不是俘虏她是啥?是白求恩还是观音菩萨?你小子啥出身?地主富农吧?阶级立场哪儿去了?咋就越说越像反动派了?告诉你小子,赶紧把人交出来,立即送往战俘营,否则军法处置!”
连长的话像一枚枚炸弹,好一阵狂轰滥炸。
林大树既无招架之功也无还手之力。他只会硬着头皮,一句话犟到底:“反正就这!人家救了咱的战士,咱也该给人家治伤。扔下她不管,不是爷们儿!咱不能把人家当俘虏,那不公平。就是毙了俺,也不服这口气!”
连长气蒙了,拍着大腿嗷嗷叫:“林大树你个龟儿子!战场上只有敌我,只有你死我活,只有仇恨和子弹,没有同情和怜悯!你敢认敌为友,就是反动派!如果不立即交人,老子今天就毙了你!”
林大树硬是认死理,一头撞到南墙上,宁死不回头。他反复只有一句话,和连长杠上了:“她是个护士,只会救人不会杀人。她救了咱的战士,我也该救她。谁把她当俘虏,俺死也不服气!”
消息不胫而走,风一般在部队传开了。
那个做手术的医生佩服林大树的胆识,又担心他的强硬会把事情搞僵。连长坚持原则,僵下去谁都下不了台,反倒不好收场。
他点拨李秀娟去劝说林大树,应该承认没有向上级请示汇报的错误,接受应有的处分,应当交出美军护士,请上级按政策处理后续事情。
他主动找到团长,介绍了帮助林大树抢救美军伤员的缘由和经过。他也诚恳作了检讨,承担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并且谈了自己的意见:不能简单粗暴地处理这件事情。
李秀娟找到连部,先当着连长数落林大树:“怪不得你叫林大树,就是个斧头砍不开的榆木疙瘩!你把美军护士背到坑道里,抢救了三天三夜不报告,你目无领导,目无纪律!当然,你救人事出有因,人家救了咱的战士,人家受了伤咱不救不人物,不救不爷们儿!可是你把隐情跟连长说清楚呀!志愿军不就是抗美援朝来了,咱打的就是美国鬼子,你把美国鬼子窝藏起来,猛一听可不吓死人了!连长骂你两句你耍横,要我早就一枪毙了你啦!”
李秀娟是连里优秀卫生员,火线上救伤员,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身上挂彩不叫疼,咬咬牙照样冲上前。连长欣赏她这股虎劲儿,此刻又听她绵里藏针一番话,虽然听出其中的含沙射影,倒也帮他铺了个台阶。于是板着面孔说:“秀娟,这件事你来处理吧!立即把那个美军护士从坑道里弄出来,送往俘虏营!”
林大树知道李秀娟当的是和事佬,说啥他都不吱声。没承想连长咬住把美军护士送战俘营不松口,又要张嘴反驳,却被李秀娟拧住胳膊拦住。
李秀娟吸溜着凉气用可怜巴巴的语气乞求着说:“连长呀,我向你汇报真实情况吧,那个护士伤得很重,弹片钻到肚里,肠子都断了!咱当时不能见死不救啊!现在咱救了她,做罢手术刚刚醒来,匆忙搬运,万一弄出个三长两短,那影响……连长你想想,以前的事你不知道,军法处置由林大树顶着。这光景了连长何苦去蹚这浑水哩?人在坑道里躺着,她跑不了。连长你闭上眼睛当好人,过些天该送的送,该毙的毙,全凭连长说了算!”
李秀娟顿了顿,又俯在连长耳边小声说:“连长,那护士很年轻,你见了也不忍心……求你了连长!”
这时分,电话员报告:“连长,团长请你接电话。”连长接过话筒,听完团长的命令又大声复述一遍:“是,团长!我连紧急集合,派出尖刀班,奇袭125高地敌人师指挥部,傍晚六点出发,午夜零点准时发起进攻!我向团长保证,三连坚决完成任务!”
连长还没放稳电话,林大树就冲上前去,向连长敬礼,高声请战:“报告连长,一班长林大树请求参加战斗,尖刀班的任务就交给我吧!大雪封山,夜黑风高,正是袭击敌人的大好时机,我保证掏了敌人的老窝!”
连长的脸颊冰冷如铁,话说得刻薄:“大雪封山,难辨方向。夜黑风高,行军艰难。就凭你口出狂言,骄傲轻敌,你只配留守坑道!”
林大树强势争辩:“我三连一班原本就是加强班配置,多次担任突击队、尖刀班角色,屡次胜利完成战斗任务。一年不到,全班立集体三等功两次,本人立二等功一次,这就是实力。另外,125高地这个匪巢,五天前我班曾经执行过一次侦察任务,敌人占据的地形极为有利,指挥部设在险峻山头上,居高临下,山势险要。山下布有炮兵阵地,对我军构成极大威胁。只有消灭这只拦路虎,我军才能迅速向前推进!所以,我们一班担任尖刀班,是目前最佳选择!”
连长的面色和缓下来,语气也有了温度:“说具体点,如果你当这把刀,怎样才能干净利索插到敌人胸口上?”
林大树站到桌子前边,捞过茶缸,用指头蘸蘸水在桌面上划拉出圈圈点点来:“连长,敌人对前方阵地防守严密,对后方稍显松懈,因为后方是悬崖峭壁,基本上没有敌情。如果我们出其不意,把尖刀从敌人后心捅进去……”
连长伸出手,把林大树蘸水的手摁在桌面上,眼睛火辣辣地盯在他脸上:“我懂了,你个龟儿子!就这样干!”连长看看手表说,“从现在算起,还有八个小时,做好战斗准备,抓紧吃饭睡觉。通知司务长,给你们打打牙祭!”
林大树满脸兴奋,身子站得笔挺,给连长敬了个军礼。
连长脸上掠过一丝难得的春风,挥挥手骂了一句:“好了,准备去吧!记住,你个龟儿子,回来新账老账一起算!”
林大树没有学过军事,参加志愿军前也没有从军的历史,也不曾参与过战争打过仗。但是,他简直就是个军事天才,从侦察地形、排兵布阵到组织火力等等,竟然能根据情况拿出一整套具体作战方案,而且每战必胜,极少失误。所以屡立战功,从连长到团长,都很喜欢他,遇到难啃的骨头常常把他顶上去。不过,林大树仅仅是个小班长,参加的不过是些具体战斗,他还没有机会介入某场战役的部署或策划。因此,他属于一个会打仗的战斗员。
那天的奇袭就是看准了天机,算透了敌人麻痹轻狂,出其不意,出奇制胜,以小股部队直捣美军指挥所,使敌军全盘瘫痪,然后分段切割,各个击破,直至彻底聚歼!
林大树揣摩着上级的作战部署,深知尖刀班责任重大。他们的进展和成败,决定着整个战役的成败,他们的行动,起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作用。
林大树没有对连长说大话,他对这场战斗胸有成竹。上级谋划已久,准备充分,蓄势待发,静候时机。他接到任务之后,回去对全班战士作了战斗动员,对那片曾经侦察过的地形又仔细琢磨和研究一遍,战友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林大树带头多吃了两碗猪肉白菜炖粉条,吞下四个大馒头,强迫自己蒙头睡了俩钟头,为夜里的战斗积攒力量。
夜幕闭合了,天光依旧如昼……
皑皑雪原,银光闪闪,彤云阴沉低垂……
落雪无声,白絮纷飞,无休无止……
林大树率领他的尖刀班按时整装出发,迎着凛冽的风雪化入夜色之中。
或许,暴风雪给了美军喘息的机会,前沿阵地一片静谧。只有探照灯的光柱划破夜空,在山谷里摇过来又晃过去。
战士们狸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越过敌人两道铁丝网,绕过岗哨,摸到曾经来过的后山悬崖。
那是一道陡崖,悬崖百丈。除了坚硬的山岩,便是积雪和冰挂,黑黝黝的闪着暗光,铁壁铜墙般横亘在风雪中。
唰——唰——唰!只听一声声钝响,飞出去一条条绳索,带着锋利的挠钩牢牢抓住山岩石缝。几乎在眨眼之间,林大树和他的战友便像壁虎般攀着岩石爬上了悬崖,只留下一阵噌噌的声响,还有积雪和冰块的滑落声。
大约敌人过分傲慢自信,压根儿没有想到有一群一年前还在种地的中国农民小伙,转眼成为神勇的志愿军战士,竟然在风雪交加的暗夜,越过钢铁组成的营垒,从背后插来一刀,天兵天将一般闯进指挥所。
山头上阴沉沉的,一片丛林,搭着一片军用帐篷。除去收发电报的嘀嘀声,静如坟场。
敌军岗哨早被战士们摸掉了,没有来得及抵抗。架设的机枪对准前方,却没人守卫,看来敌人对这场奇袭毫无防备。林大树提着冲锋枪,率先闯进敌军指挥部。
帐篷里灯光明亮,有几个发报员、接线员跟一位参谋坐在那里,叽里咕噜小声聊天。看见有人进来,漫不经心地招呼道:“Have a nice weekend!”(周末愉快)
林大树听不懂这句话,猛不丁愣住了。
美军参谋警惕地站起来,右手去拔腰间的枪。
林大树蹿过来,冰冷的枪口对准参谋的胸膛,吼道:“老实点!缴枪不杀!”
这句中国话,他们听懂了。美军参谋把枪乖乖扔到地上,举起双手。几个发报员、接线员也举起双手,交了枪,惊愕地看着面前浑身结满霜雪的中国士兵。
林大树把帐篷里扫视一遭,讥讽地说:“这模样哪像个指挥部呀?稀稀拉拉,吊儿郎当,就你们几个黄毛老鼠瞎扑腾,害死阵地上多少屈死鬼呀!”
他把枪口顶在美军参谋的腰眼上,大声喝问:“说!你们的大官……最高指挥官在哪里?”
美军参谋连猜带蒙,能够明白他的意思,指指帐篷里边,并且迈开脚步,示意要为他带路。
林大树跟着美军参谋朝前走了几步,他撩开一道棉布帘,里面还有间棚子,热气扑面,灯光耀眼。一个美军上校半倚在行军靠椅里,手中拿着葡萄酒瓶子,怡然自得地品酒小憩。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又打着踉跄仓皇跳起来,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满脸涨红地叽咕着:Who are you?How did you come in?(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林大树听不懂他的“鸟语”,用冲锋枪顶着他大声喝问:“谁是最大的指挥官,让他滚出来!”
上校听不懂他说什么,无奈地耸耸肩。
有战士跑来报告:“班长,他们的大官进城过周末去了!搜遍了,他就是最大的!”
林大树看着上校一脸狼狈站在面前,蓝眼珠子闪动着困惑不解的幽光。他脑际不由想起躺在坑道里呻吟的护士,心头便蹿起怒火,恨不得抡起拳头,打他个嘴鼻蹿血。
他咬了咬牙,咽口唾沫,朝上校轻蔑地哼了哼鼻子,用冲锋枪点着他的脑门开骂:“你他妈真不够爷们儿!你们敢发动战争,跑到俺家门口弄是非,抢地盘,有种的咱就兵对兵、将对将,大干一场,拼个你死我活!没想到你躲在这里享清闲,反倒逼着女人上阵流血拼命,俺都替你窝囊!害臊!”
美军上校哪知道他在喊什么,竟然没来由地竖起大拇指!
林大树没有再理他,反身走出去,站到山崖上,朝着天空发了三颗红色信号弹!
转瞬,山前响起山摇地动的爆炸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燃红了天宇,染红了雪原,漫天飞舞的暴风雪都被映成红色的花瓣……
林大树明白,那是连长率领部队四面合围,把美军的这支劲旅包了饺子……
战斗结束了,闪电一般,让人不可思议。
战果辉煌,堪称经典,几乎轰动了世界!
全连荣立集体一等功,林大树和他的尖刀班荣立集体特等功。
有位记者采访了林大树,请他谈谈战斗体会,林大树说:“以前打仗,心里不想事,就知道端着枪往前冲!这一次战斗,从头到尾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听过说书的都知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是送信的,不是打仗的,不能杀也不能抓他当俘虏。有个美军护士在火线上救了咱的战士,她受伤了,俺该不该救她?她是救人的,是天使呀!俺心里就憋着一股劲,抓到美军大官问问他,你们凭啥来朝鲜杀人放火?你们凭啥自己享受,让女人上阵去流血?如果不是你们混蛋,跑到俺家门口搬弄是非,咋会死恁多人哩?美军大官都到城里欢度周末了,没逮住,逮住个值班上校又听不懂俺说啥,更回答不了俺想问的。连长说打完仗跟俺新账老账一起算,俺也不能稀里糊涂打仗!打仗不是为了立功,不是为了杀人,俺想说服自己,更想说服连长,俺救的那个美军护士咋说也不能送战俘营!”
林大树的英雄事迹登上志愿军《战地报》,头版头条,位置很显眼,还配有他的照片,神采奕奕的。他说的那段话,记者一字不落写了出来,顿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连长看到那篇文字,气得眼珠瞪成牛铃铛,把报纸摔在地上,跺着脚骂娘:“妈呀,你个龟儿子!老子是军人,部队是打仗的,不是避难所,不是救济院!立了战功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竟敢在报纸上朝老子放黑枪!为了防止出个反动派,老子就让你卷铺盖,滚回老家种地去!”
李秀娟听到消息,急忙忙找到坑道来,给林大树报信:“哎,这下好了!管不住嘴巴信口开河!你把连长得罪完了,美军护士保不住,你志愿军也当不成了!”
李秀娟和林大树心灵相通,支持他的想法和做法,不仅和全班战友一起无微不至地照料着那个美军护士,还紧密关注着连长那边的决定和行动——如何安排和处置美军护士,成了他们面临的重大难题。
林大树从坑道口上一跃而起,没有和秀娟说一句话,迈开大步就匆匆走去。
李秀娟怕他再和连长吵架,把事情越搞越僵,便跑步赶上他,一步不落跟在后边。
坑坑洼洼的山冈,深一脚浅一脚的雪路。
两个年轻的志愿军走得浑身冒汗,热气从头发梢冒出来,在军帽檐上结成冰凌。又从棉布军装的领口冒出来,把林大树的眉毛胡子染白了,变成老头子;把李秀娟的眉毛和辫子结上了霜花,变成白发老太婆。
初时,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各人在心里生各人的闷气。
后来,李秀娟被雪坑崴了一下脚,跌倒在雪地上。林大树反身拉起她,两人相视一眼,忍不住哈哈笑成一团,双双跌倒在雪窝里……
中午时分,他们赶到团部所在的小树林里。
哨兵带着路,把他们引到团长驻地。
林大树站在门前喊了声:“报告!”
小木屋挑起布帘,团长走出来,一眼发现林大树,赶忙伸手把他拉进屋里去。
“好小子!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看了报道,知道你们救了个美军女护士。又了解点情况,知道你和连长在顶牛,冲突很严重!看样子你是告状来了,我猜得对不对呀?”
团长的房子不大,里边围着火炉坐了一圈人。团长站着,笑眯眯地和他谈话,模样很慈祥。
林大树竹筒倒豆子,简单明了说清楚具体经过,而后表态:“团长,俺就两条想不通,一是俺不是反动派,二是那个美军护士不是俘虏,不能送战俘营。只要说清了,把俺打回老家种地也不后悔!”
团长拍拍他肩头的冰碴,眯起眼笑:“嘿,你这个林大树还有国际主义眼光哩!你救了美军护士,是对的,没有错。她是在救护志愿军伤员时受了伤,你把她背回我方驻地,又给予救治,当然不是俘虏了!我们正在讨论,应该按照国际友人对待,把她送回中国去养伤,只要她开口说明这件事情,就等于在杜鲁门脸上打耳光哟!”
林大树没有完全听懂团长的意思,他只明白了“是对的”三个字,心中疙瘩全解开了。他给团长敬了个军礼说:“报告团长,我想通了!”
他转身就走,却被团长扯住胳膊,喊着通信员:“小张来一下!林大树是战斗英雄,带他到伙房去,填饱肚子再放行!”
当天下午,连长被通知去了团部。
团长面前摊着那张《战地报》,和颜悦色地跟连长谈话:“老吴,听说你把报纸撕了,我再送你一张。仔细读读这篇文字,好好琢磨一下,咱们应该如何带兵,又该如何打仗?别看你从南到北,仗打了几千里,还不如战士的觉悟高哩!”
连长脸色阴沉着,没一丝活气,情绪很抵触:“我清楚,龟儿子把状告到团部来了!”
团长把报纸上的文字念了一段,感叹地说:“老吴,你是经过战争洗礼的老战士了,千万不能落后呀!林大树是个翻身不久的农民,他不仅学习打仗,还在学习思考问题。他不是糊涂蛋,他是新中国的主人!”
连长气呼呼地说:“团长,现在他是志愿军战士,不是老百姓,你不能怂恿他目无领导!”
团长依旧平心静气:“我认真把林大树的行为想了好久,又和大家交换了意见,逐步有了明确的认识。林大树的行为属于中国老百姓朴素的平民意识,就是常说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是,发生在你死我活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一个普通志愿军战士能够冲破简单的‘敌我概念’,大义凛然地挺身而出,爱憎分明地抢救敌营中的正义者,这叫什么精神?往小处说是以德报怨的江湖义气,往大处说就是爱憎分明的国际主义精神!”
团长顿了顿,加重语气说:“林大树干了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很能体现志愿军的觉悟和气度,却受到你的批评打击,特别不能接受你要把美军护士送往战俘营的说法。他想找个道理说服你,没有找到。你进一步打击他,他想了又想,打仗不是为了立功,不是为了杀人,宁愿被退回老家当农民也要找到一个真理。为了说服你,我帮他找到了,用战争对抗战争是必需的手段,用正义和人性对付侵略和暴行,可能更具瓦解灵魂和意志的作用。”
连长不再争辩,默默听着,额角青筋在跳。
团长站起身来,郑重地说:“老吴,这句话你好好想想,也请你把这句话转达给林大树。团部准备在部队针对这件事情展开学习和讨论,表彰林大树同志见义勇为的国际主义精神,请你带头发表意见。另外,对于那个美军护士以及林大树本人,请你收回个人意见,团部自有安排。”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团部派来救护车,专程来接那个美军护士。将她和其他伤员一起,送到中国内地的正规医院继续治疗。
李秀娟急急忙忙赶到一班坑道来,给那个护士最后做了一次伤口的清理、上药和包扎。
林大树蹲下身子,让李秀娟帮忙,把伤员挪到他结实如门板的肩膀上。他要亲自把美军护士背出坑道,送到救护车上。他说:“我把她背进来,再把她背出去,做事有头有尾!”
李秀娟带来担架,但拗不过他,只好照办。
战友们在坑道口列队欢送,毕竟相处了六七个昼夜,有种依依惜别的情愫。
美军护士轻轻挥手,和战士们告别,双眼竟然湿漉漉的,流出热泪来。她用生涩的汉语说出一句告别的话:“再见……好人,你们都是好人,我忘不了……你们,上帝保佑你们!再见……”
走出几步,她俯在林大树肩膀上,热切地说:“我叫金娜。班长,请告诉……你叫什么?我会记住你……”
林大树能听懂她的意思,他不说话,只管走路。从坑道到停车处不过百十米,远远近近站满送行的战士。他要走稳,不能分心,把这个伤员妥妥帖帖送到救护车上,善始善终了结这桩事情,才叫圆满。
金娜似乎明白这是最后的时刻,当她的请求没有得到回应时,痛苦得难以喘息。万般无奈时,她感觉搭在林大树肩头的手指蓦然碰触到他胸前的番号,伴随脚步颠簸,番号忽上忽下在指尖触动。她突然狂喜,来不及半点犹豫,便悄悄用力,把番号抠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里……
这件事干得神不知鬼不觉。
林大树把安娜送上救护车,挥手和安娜告别,看着她热辣辣的泪水,自己也感到双眼发潮,心口跳得怦怦响。
他赶紧挤出人群,悄然揉揉眼角。
救护车开走了,顺着简易的临时便道颠簸着走远了,渐渐地模糊了影踪,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