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老王打来电话告诉我,刘姥姥死了,您可别误会,不可能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如果是,那可真成了姥姥精了,也用不着黛玉煞费苦心地给她安个母蝗虫的美称。不过,这个刘姥姥可算是很高寿了,享年103岁,这白发老人活的这叫一个地道,临去的前一天还给曾曾孙女儿梳头呢,大伙统称她姥姥。
“老弟,下午下班一起去吧?”
“老王,这刘姥姥可算是地地道道的喜丧了,怎么也给刘哥去凑个热闹吧?”
“你可真是爱热闹,他们家今晚肯定要唱大戏,唱的是豫剧你又听不懂,过去看看就行了。”
“你个老王,你怎么知道我听不懂豫剧呢?你欺负我不是河南人是不是?你看是跟你聊豫东调还是豫西调?是梆子还是曲子?是坠子还是越调?”
“小爷,我服了你了行不?算我这河南人是冒充的,你是正宗的西安河南人行了吧?”
“别叫爷,叫哥就行,要不我就跟你讲讲常香玉老妈故事?”
“好了好了,你撂下电话吧,你是我小祖宗行吧?晚上刘哥家见。”老王把电话挂了,这个忠厚老实的老大哥,从上初中时就受我气,但还总是护着我,只因为他孝顺,严守家规,王妈曾对他说过:
“孬啊(老王小名),你可得让着这个弟弟,你看他瘦的可怜的,那么小就和你们上一班,他爹妈咋舍得嘞!你可不兴欺负他啊”那时老王是掉了牙齿往肚里咽:
“娘,我可不敢欺负他,恁放心。”老王从小是在河南老家长大的,长我两岁,出门就对我说:
“你只要少欺负点儿我就行,这回你更有靠山了,俺娘喜欢死你了!”我冲着屋里喊:
“娘,他说你喜欢死我了!”王妈在里面也没听清是什么内容,就听见个死字,老人大都很忌讳的,她便骂儿子:
“这还没走远呢你就欺负弟弟啦?你咋咒他呢?孬啊,你回来,让我打你两笤帚给弟弟出出气!”老王拉着我就跑,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老王的确拿我当弟弟看,他老婆更拿我当弟弟看,最要老王命的是,他老婆和我是湖北老乡,那位大嫂莫名其妙地对这位高大的交警丈夫下命令:
“我可告诉你啊,这孩子可是我小老乡,你得多让着点儿”
“是是,我要是敢惹他,俺娘那儿就交代不过去,我命苦,遇上这么个阎王弟弟。”嫂子开心地笑了:
“娘是娘,我是我,两码事,我可当他是亲弟弟啊”老王可真是比窦娥还冤。
“刘哥,那活阎王来了吗?”
“你小点儿声,留神他听见告你娘去!”我出来了,装没听见,但老王已经很不自在了,刘哥在那里傻笑,这片儿警,比老王还憨,他们所里的人曾问过我:
“你觉得你刘哥这人咋样?”我很不高兴:
“啥咋样?就一个字,中!”问话的人不敢说话了。我有很多刘哥和老王这样的河南籍朋友,交情很深,但来往不多,只是在关键时候就互相出来照应,我们交往很粗通的俩字:义气。
果然,刘哥家请了戏班子,西安市河南人多,有豫剧团,也有私家班,都唱的不错,也不分什么门派和流派,我最喜欢常香玉老人的东西豫调合璧腔的常派,那种吐字归音很轻省,用嗓也很科学,尤其是遇到倒板时,很自然流畅不留痕迹,仿佛永远也唱不倒嗓子;还有马金凤老人的帅旦独创行当,扮相飒爽、英武且不失柔媚,让人赏心悦目这是豫剧,还有河南曲剧、越调等等,都朗朗上口,很容易学会,也很好听,曲剧和越调都很儒雅,尤其是申凤梅的《诸葛亮吊孝》和海连池老先生诙谐幽默的《卷席筒》,唱腔跌宕起伏,独树一帜我给老王讲着他们家乡的戏,旁边听的人都赞叹我:
“这小伙,可给咱河南人长脸!恁咋知道恁多嘞?”我得意了,瞥眼看着刘哥和老王这俩从小在河南长大的警察,回答到:
“我是正宗河南人!”刘哥的话真恨:
“中,俺是假河南人。”理他呢,看戏,老王实在是不喜欢看戏,也确实忙:
“小伙子,你是接着看呢,还是跟叔一起走呢?”这会儿学会占便宜了,不理他,有人帮我说话了:
“恁看恁,这么大的孩子了,喜欢看就让他看呗,这才刚开始。”刘哥扑哧一声笑了:
“中,让孩儿看呗!”他送老王出去了,台上唱得可真热闹,开始唱唐派了,这戏太老,唱李世民的,多用假嗓子,我不是太懂,旁边有个老汉,听得非常开心,他笑得开心极了,但毕竟是丧事,再说刘姥姥活着的时候对我们这些曾孙辈儿的都不错,还挺想她的,能听上戏也算再占老人家一次光,可外面出事,弄出不愉快。
“恁看恁这乐队,也太随便了,演的曲子也该挑挑,不能啥都吹吧?”
“那恁里面的戏里不都是喜庆的折子吗?咋到我们就不行了?”
“不是我们挑理儿,恁看看,刚一上马路,恁就吹《一分钱》,好像俺老人是个老财迷,这迎丧嘞,又吹《今天是个好日子》,那丧事咋也不能说是好日子吧?”听的人都大笑起来。
“那可没错,姥姥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老财迷,那年过年给我压岁钱,看着红包厚了点儿,非说她多装了钱了,结果拆开一看,是叠得太厚了!”大伙笑的更厉害,刘哥出面了:
“乐队大哥们辛苦了,走几趟是个意思,别太惊扰大伙了,的确是喜丧,得谢谢恁们,先喝水,再吃饭,然后发红包一块儿看戏恁看中不中?”这刘哥,整个一傻爷们儿,大北郊的,又没有降噪限制,花那么多钱,请来挣钱的来看戏,我挖苦他:
“哥,你可真有钱!”他奇怪地看看我:
“咋,我这也惹着你老人家了?”他老婆来了,递给我一个烧鸡:
“恁哥不是有钱,是有病!”这嫂子,从来把我当亲小叔子看,我咬了一口正宗的道口烧鸡:
“嗯,我看病的不轻!”刘哥无奈地摇摇头:
“我惹不起你们叔嫂,我躲了行不?”他真的拿我们没办法,进屋去了。
“兄弟呀,别光傻高兴,吃渴了进屋自己开啤酒,嫂子还得去帮帮恁那傻哥!”她也进屋去了,我抱着烧鸡啃着,看着戏,这老王,整个就一个劳命,看看,多等会儿该多享受。
“那是恁哥嫂?”
“哦,咋,不兴啊?”我看看身边这老汉,怎么他穿得这么土气,还戴顶破草帽,
“爷爷,都啥年月了,你从哪儿弄来这身行头?咋说人家也是死了人了,你没礼数。”
“死的好,死得好啊!”我觉得烧鸡没了滋味儿:
“你这啥心眼儿?人家死了,你咋这么说话呢?”他不见了,大概被我说走了,不过,怎么说他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了,我也不该那么数落他,大概是刘哥河南老家来的客人,说话直点儿也不为怪,戏班子休息,老人大概也去转转吧,待会还有好戏,是现代戏,我听说了,有《朝阳沟》、《李双双》等等,戏班子很会安排。我进屋去开瓶啤酒,真是吃渴了,刘哥见我吃得满嘴油:
“你就这么在人堆儿里啃烧鸡?没把油手往衣服上抹?你真的快五十了?我看十五差不多!”他递给我一包餐巾纸:
“你嫂子见了你呀,比惯儿子还过。”嫂子来了:
“咋,恁不服?俺就把他当儿子惯恁能咋地”刘哥一脸无奈:
“我能咋地?你叔嫂俩一个不讲理,一个老鹰护鸡娃儿,我敢说啥,他都多大了,你也不怕人家笑话他?”
“谁爱笑笑去,兄弟几个月来不了一次,还不兴俺惯惯?”刘哥实在是没办法,到那屋去了,我们叔嫂俩又笑了,嫂子又递给我个大苹果和一袋儿瓜子:
“气气他!”戏又开始了,我出去还坐在原处。
“恁嫂子对恁可真不错啊!”
“那当然!爷爷,你刚才去哪里了,是不是生我气了?”他捋捋白胡子:
“爷爷可没那么小气,俺倒是怕恁小娃娃生俺的气。”
“怎么会呢!我不爱计较事儿的。”我又接着看戏,可老爷爷似乎离开的很勤快,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大概是嫌人多,出去透透气,到底年龄大了,头发胡子全是白的。
“娃娃,恁能不能帮爷爷个忙?”我很奇怪他进来出去的速度,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恁去向恁嫂子要一张姥姥的照片,待会儿给爷爷行不?”我诡笑着:
“听说姥姥年轻时可漂亮了!你是不是年轻时候追过她?”
“这么点儿人儿,说的这话咋那么不中听呢!”他好像生气了,我得答应他:
“爷爷您别生气,我去给你试试行不?”我进屋去找嫂子说了此事,嫂子感到奇怪:“老家没你说的这么个亲戚呀,大概是刚到吧,走,领嫂子去看看,别慢待了老人。”
嫂子找到了姥姥七十多岁时照的照片,挺精神的,能看出来一点儿他们说的漂亮。我们来到了听戏的地方,老爷爷又出去了,嫂子把照片给我并叮嘱着:
“待会儿老人来了恁把他领到屋里,俺得招呼一下,嫂子去忙了。”我手拿着照片,继续看戏,可是老爷爷一直没有来,我把照片装到了上衣口袋儿,大概快凌晨一点了,刘哥和家人商量了几次:
“戏班子的师傅们也唱累了,大伙都该休息了,结束吧?”他时刻在注意着自己的警察形象,虽说主事的不是他,这我倒是赞同的,适可而止吧,主要是我听过瘾了,秋天的夜晚开始有些寒意了,刘哥却忙得满头大汗,他过来把外套脱了给我披上:
“冷了就到你侄子屋里去,弄感冒了你嫂子可饶不了我!”我从披着的外衣口袋里拿出他的烟,取出一支点上:
“你抽不抽?给你也点一支?”他无奈地摇着头,轻轻地摆摆手:
“哎,你啥时候准备长大呀!”他又去和人家商量结束的事了。那个老爷爷又出现了:
“恁哥对恁可真是惯啊!”
“是啊,比亲哥好的多!”
“恁有亲哥吗?”我不说话了,我突然想起来他要照片的事,
“爷爷,你不是要照片吗?嫂子给我了,她让我带你进屋去。”他又不见了,真奇怪,算了。戏终于结束了,我得向刘哥道别了,他看看我:
“这都大半夜了,路上恐怕连车都挡不上了,和你侄子去挤挤,你们叔侄俩可是有共同语言啊。”我坚持要走:
“不行,孩子明天还要赶火车,我留下他会兴奋地不睡了,明天肯定起不来。”都知道我的脾气,刘哥对一起出来送我的嫂子解释着:
“这可不赖我啊,你兄弟就这脾气。”嫂子也不强留我:
“这脾气才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不像你,肉!”我离开了那里,也就四站路,走快点儿也不过个几十分钟,城市难得这么安静,白天的喧嚣和稠密的空气完全褪去,马路宽敞,路灯华丽漂亮,不知不觉中发现西安变得比过去美多了,尤其是北郊。我点燃烟,边抽边走。
“孩儿啊,放俺出来。”怎么是姥姥的声音呢?大概是幻觉吧,可声音继续着:
“孩儿啊,恁把姥姥带出来干什么?”
“姥姥,您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怎么还说话?您在哪里呢?干嘛让我放你出来?”
“恁这捣蛋鬼!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问个没完,他来了,恁咋不把他留住呢?”
“姥姥,你把我说糊涂了,谁来了?”
“这也是恁小娃娃问的事儿?恁和他说了那么多话,还不知道他是谁?”我在努力地想,谁呢?是不是那个白胡子老爷爷呢?
“就是他,那老东西,他来接俺了!”姥姥的声音有些害羞之气。
“哦,是你家老爷爷吧他不是在解放前和您走散了吗?”姥姥叹着气:
“恁可真是个机灵孩子!”
“可刘哥总说我是个犟小子,还说我是个惹不起。”
“他拿你当孩子看,恁哥可是个厚道孩儿,小时候为了恁俺可没少吵他,怪可怜的。”
“姥姥,我咋放你出来?你要是出来,找不到老爷爷该咋办?”姥姥不说话了,快到城墙根儿了,我犹豫着不走了。
“姥姥,我现在该咋办?”姥姥还是不说话,
“是秀珍吗?”奇怪,是老爷爷的声音,
“那俺姓啥?”
“复姓上官,原籍河南珙县张家村,恁右手腕儿上有块胎记。”姥姥哭了,可她在哪儿呢?
“孩子,我要的照片儿呢?”我想起来了,在上衣口袋儿里,我拿了出来,但照片立刻不见了,只听见低低的谈话声:
“这么多年,恁还记得俺?”
“当年,咱们就是在这儿走失的,七十多年了!”我想我是完成任务了,可这事怎么跟嫂子说呢?我坐在城墙根儿底下抽着烟。
“警官,警官,你醒醒!”有个环卫工人在推我,
“我不是警官,你看错了。”“你这身警服多合身啊,我咋能看错呢?”我才发觉身上套着刘哥的警服,大概是他怕我冷吧,糟了,他的警官证在上衣口袋里,我拦了辆出租,司机问我到:
“警官大哥,这么早是刚出完警,还是上班?”出租车司机和我聊起来,
“哦,刚下班,快点儿,家里有点儿急事儿!”
“好咧!绿灯,路路通!”车子驶向刘哥家,这下,他上班就不会有麻烦了。
我向西面看了一眼,那里是刘哥在小时候带我去玩儿的地方,我想起一件事,那是我初中快要毕业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