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兴极了:“好呀,快送我去!”我被一种极大的力量吸起来,上到了空中,我真的象风筝一样盘旋在漆黑的夜空中,我看到路灯下的街道渐渐成了一条细线,我继续向上升着,越来越高我不干了:“放我下去,我爸知道了会揍我的!”空中传来巨大的声音:“哈哈哈!该我笑了,你小子也有怕的时候!”我被松开了,完了,我要被摔死了!我想到电影《列宁在1918》里捷尔任斯基在跳楼那一刻所喊的:“瓦西里!”多英勇、多壮烈啊我想那么喊,但却开不了口,完了,我也要变哑巴了!我闭上了眼睛,一直向下沉着
我认为自己不久就会成为鬼了,听说鬼可以在黑夜到处乱窜,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什么都挡不住,可我又担心家里人不知道我做了鬼,我该怎么通知他们呢?鬼有没有什么东西管呢?不久,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娃娃,醒醒,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我找了你大半夜,原来你躲在这儿。”我睁开眼,天已经亮了,看门的爷爷在我身边,摇着他那把扇子,微笑地看着我,我在心里问着:是他把我带到天上的吗?我是怎么下来的?我死了吗?突然,我听见爸爸的咳嗽声,我爬起来就往回跑,再不跑,让爸爸知道了我真的得挨揍。
到了76年,震惊中外的唐山大地震给人们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到处搭建防震棚,凡有阔地处都成了人们争抢的地盘,这座煤场更是“盛况空前”我们那条街的人几乎全涌到了这里,人们白天偶尔回家,晚上都来这里提前过难民生活,真是可笑,平时最吝啬的高阿姨家,那时成了院子里最大方的人家,他们连续几天在院子请客,天天家里买肉吃,与其说是像过年,不如说是向世界提前告别,当防震之风刮过之后,高阿姨满院子喊着:“他老娘的个地震,害的我把肉票全用光了!”院子里的大人都笑她:“看你以后还小气”她倒是会说:“我还是得过仔细些,我要攒好多肉票,下次闹地震我再大吃,吃不完了到阴间用。”
人们笑的前仰后合,她的确攒了很多肉票,等再拿出来用时,票证宣布作废了。那年月,人们的思想很单纯,开始是对地震的恐惧,渐渐地防久了便皮了,成了一种流行行为,幸亏政府管理的好,不然,发展下去便要肆意霸占土地了,派出所一出动:必须拆除。慢慢地便恢复了正常的居住秩序。现在的拆迁,完全靠技巧,有人特别会把握时机,不早不晚,消息灵通,等他把平房拆了盖成小楼后不久,拆迁通知也到了,他钻了政策的空子,比别人多得好几份,真是饿死胆小的,却撑不死胆大的,人的欲望在变态中膨胀着,不惜一切去夺取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可试想,假如地震来了,那些多得的房子便成了多一份威胁,你得想尽一切办法往空地上跑。
地震期间,我家也在煤场搭了防震棚,但只是我和隔壁李妈家长我两岁的儿子去住,他家的防震棚和我家挨着,两家大人仍住在家里,父亲对人们讲着:“国家让大家防震,主要是多掌握防震常识和自救方法,不是乱躲,真要是来了你能躲到哪儿?”也许正是因为父亲这些话,我从来不去想地震是什么样子,的确有几次小余震,西安的感觉微乎其微,我只是在某天中午看到家中的电灯有点微微的晃动,仅此而已,我不知道害怕,我们俩不像是去躲地震,而像是看棚子的,怕人半夜偷拆防震棚的木料。
那些日子,连阴雨不断,李小儿子已经耐不住了:“咱们回家吧?脚下全是煤水,半夜又冷。”我不同意:“这才有意思,要回你自己回。”他知道我很犟,吓唬我:“晚上你一个人不害怕?”我笑话他:“是你自己害怕了吧?”他不理我,自己回家去了。煤场里虽然全是防震棚,但几乎无人来住,他们要等天晴了才来,可一时半会儿是晴不了的,整整一个月了,只有深夜,天仿佛下累了,小歇片刻,我便穿着胶鞋,往煤场深处走,我在一间间紧密相连的防震棚间寻找着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个所谓煤精,可似乎只是我的幻想,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前方缓缓走过,我没在意,但细想,终于想起来是那位白发哥哥,他家肯定也在这里搭了防震棚,我便因他想起了《聊斋》那本书,什么时候能看到呢?
红卫兵是不是把它烧的一本不留了呢?要是能在这里点着蜡烛,看着《聊斋》,那气氛才叫刺激呢!或许真能引来一只鬼,至少那个自称煤精的会来,我突发奇想:对,找我同学去,也许他家还存着《聊斋》!可如果有他会借给我吗?他们家为了这本书付出的代价很大,那就是他不说话的白发哥哥。第二天我去了他们家,门上一把锁,邻居告诉我:“早就回老家去了。”我问:“他家那个白发哥哥也去了吗?”邻居叹息道:“他能不去吗?就是送他的骨灰去的,也算解脱了!”我不相信:“不对,我昨天还看见白发哥哥了,他在防震棚里。”邻居很有耐心:“闹地震前他就死了,除非你见到了鬼。”也许我看错人了,我失望地从他们院子出来。
晚上,我仍一个人住到防震棚里,想着读《聊斋》的事,更为白发哥哥的去世添了几分伤感,他难道是读《聊斋》读死的?不可能!夜又深了,我走出防震棚,想感受一下那位哥哥生前的寂寞,他也许不寂寞,只是不再和我们说话,我倒更想再见到那个煤精,但我感到那是自己的梦境,毕竟现在已经上了中学了,不再是小孩子的天真思维了,可我也还不满12岁,残留着儿时的烂漫,带着佯装的成熟,我往寂静的煤场深处再次走去,又到了那个地方,他又出现在我前方,四周虽然很黑,但他身上似乎很亮,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确定那就是他白发哥哥!我快步上去:“哥哥你好!”他却快步向别的地方走,我跟上他:“我白天去你家找你,可你邻居说你”
我发现自己差点说错了话,但数年前我在十字路口遇见他时的那种心里语言又出现了,他在回答:“的确,我死了,可我不是看书看死的,我是找那些鬼魂累死的,现在我也成了鬼魂,但我并没有感到自由和快乐,失去生命我才懂得生命的宝贵,过去我一直在寻找的是毫无意义的目标。”
我和他对话:
“由于对那本书的强烈好奇心,竟使你走火入魔,夸大了它的可读性,实际是作者的一种什么目的没有达到,像你一样在寻找着什么。”他同意我的说法:
“看来,你不会像我那样带着愚昧的想法先把那本书神秘化了,而在得到它之后完全将自己融入其中。”
我告诉他:“它也许是本好书,但绝不是最好的书,因为一旦人们把某种事物绝对化了,便产生了恐惧或迷信,比如眼前这场防震风,几乎成了闹剧,人的意志是左右不了自然的,可人的欲望被扭曲膨胀时,不但想左右任何事,并且想左右别人的思想。”
我接着说“你说的对,我不可能被这本书左右,因为它只表达作者自己的思想,我们对它只是在学习中借鉴,不可能去完全照搬或干脆扮演其中的角色,那样便走进了死角无法自拔,正如你总想数清自己的头发,但你得让别人帮你剃头,他不可能一刀下去把所有头发剃掉,他总要修修剪剪,当头发落地时,无法避免有无数次的重复,于是,你对头发的清数便毫无结果,以至永远也数不清,正好比你读《聊斋》和我读结果不同,而我读又和其他人结果相异,选定自己的阅读初衷很重要,对这本书的态度更重要。”
过了片刻,我又接着说到:“重要的是,你对这本书不存在态度,而只有好奇甚至恐惧,这又像是地震,有人一直在惧怕,当真正发生时,他反倒麻木忘了逃生,他选择了思考;而那些并不太在意的人并非不爱惜生命,一旦发生,他首先逃生,他来不及思考,当他思考的时候已经是逃出来了,他在稳定情绪之后会立刻做出决定救人,于是他便由被动变主动了,因为他拥有着保全下来的生命,他有能力去帮助其他生命。”他仿佛无法听下去了,便走开了,我跟着他,他停在一棵大树下:“我以为你对《聊斋》只是好奇,可你没有读反倒比读了清醒,不是书的错,而是我狭隘视野。”
我还要和他讨论下去,他不见了,我过去,树下什么也没有,正如他被埋入地下的骨灰,不久,便和尘土相融合。该消失的,它还会在出现;该存在的,它一直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