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边的一处小渔村,三面围湖而生。这里宁静,远离尘嚣,与世隔绝。
还有一个月,村东林家的媳妇苏氏苏倚澜就要生了。
自有了身孕起,苏倚澜的身子始终不见好。她有一个七岁大的儿子,名唤林远智,为了能让苏倚澜身体好转,他每天天还没亮就跑到西湖边,蹦到湖里去给娘亲摸鱼,熬汤给娘亲喝。
林远智年纪虽小,却很懂事,三岁时就跟着隔壁萧家媳妇连氏学医,六岁那年被一个无意经过村中的江湖人士看中,成了村中第一个出村的人。传闻那位江湖人士在江湖中赫赫有名,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因这两点,林远智小小年纪便成了村中大人倍加疼爱的晚辈,孩童们心中无上的英雄。
今日他同往常那样下水摸鱼,回来时正看到苏倚澜正坐在屋子正中,点了一支昏黄蜡烛,在写着什么。林远智看着,小眉头抖了抖。
“娘亲,您在写什么?您身子不好,还是去床上躺着吧,孩儿这就去给您熬汤喝——今天抓了两条好大的鱼,娘亲您看!”说到最后,林远智举起两条藕节一样的手臂,他两只小手各自捏着一条肥硕的鲤鱼,给苏倚澜看。
苏倚澜停下手中的笔,稍稍将手抬起来,抬眼看向儿子手中那两尾肥美的鱼儿,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她轻声说道:“写封信,很重要的信。写完了,娘亲就听智儿这个小大夫的话,去床上躺着。”
林远智显然并不喜欢苏倚澜的回答,皱了皱眉,问道:“娘亲要写什么信,给谁的?”
苏倚澜笑了笑,道:“等娘亲写完了,智儿就知道了。”
林远智听得出苏倚澜在卖关子,他鼓着腮帮子,想多问几句,终于还是忍住了。
像是看出了儿子不开心,苏倚澜沉默半晌,缓缓搁下笔,朝林远智招了招手。“好孩儿,来。”
林远智放下手,迈开一双小脚,很熟练的就到了苏倚澜身边。他微微侧头,耳朵轻轻贴着苏倚澜大大的肚子。
苏倚澜的右手轻轻搂着林远智的背,左手轻抚她的大肚子,问他:“智儿……你一直都想要个妹妹,对不对?”
林远智睁大了眼,抬头看着娘亲,他那一双眼睛映着烛光,看上去闪耀夺人。他使劲点了点头,他不知盼着这肚子里的妹妹盼了多久。
只是和其他有身孕之人不同,苏倚澜此胎已怀两年零七个月之久。一开始林远智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直到他发现隔壁他的师父萧连氏在两年前有了身孕后,不过十个月便生下了她的儿子萧虎,他才意识到,苏倚澜此胎确与别人不同。
但他并不介意这胎儿的迥异,只是心疼苏倚澜如此辛苦。
而林远智自己也有些与众不同:他不过七岁孩儿,却有着一头雪白的发。起先村人看他时目光怪异,但村中唯一的大夫萧连氏解释说道,苏倚澜当年怀上林远智时,身体便每况愈下,差点把腹中孩儿给弄丢,后来却又被及时救回,才顺利生下。萧连氏认为,许是娘亲的病过给了胎儿,胎儿大病一场后又大愈,来回一番折腾,毛发便斑白了。她这番言论得到村人的认可,大家看林远智的眼神又变成了怜爱。
苏倚澜轻抚着儿子一头雪白的发轻声说道:“那娘亲可要努力给智儿生个妹妹出来才行啊。”
林远智仰头看着苏倚澜,她双眼映着烛光,看上去温柔极了,他一直很喜欢这么温柔的娘亲。“只要是娘亲生的,弟弟妹妹我都喜欢。”
苏倚澜却道:“我想……肚子里这个,定然是个女儿,很乖巧的女儿……”语气肯定。
林远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不解,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啊,娘亲?”
苏倚澜却没再回答,只笑着摇了摇头,指着桌上那一叠信纸,道:“智儿,你去熬汤吧,娘亲想在生下这孩子之前,写完这些信。”
林远智忍不住踮起脚尖想看看信中内容,不料苏倚澜却始终有意无意地遮住他的视线,显然是不愿让他看。林远智有些不甘心,尝试数次也无法,又怕自己大手大脚伤了苏倚澜的胎儿,只好提着鱼儿进了厨房……
苏倚澜一共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林远智,一封给她那未出世的孩儿。将信递给林远智时,苏倚澜双手轻握着林远智小小的双肩,眼神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道:“智儿,另一封信……你不能看,这是娘亲留给你妹妹的悄悄话,你等到她大一些了,懂事了,再给她那封信,明白吗?”
林远智满腹疑问,心想着,有什么话,等妹妹出生了,娘亲再跟她说不就好了?
可他没想过,这两封信会成为苏倚澜最后留给两个孩儿的“遗书”。
给林远智的那一封信中内容如下:
“吾儿远智:
为娘留下这封信给你,是怕以后没有机会再和你说这些话……不要难过,娘亲只是会去别的地方,你要相信,不管在何处,娘亲都深爱着你。
腹中这孩儿已有两年零七个月,她注定和别的孩子不同。这么长的岁月里,她一直都在用自己求生的本能,缓慢地吸收着我体内的灵力渐渐长大,想来她也很不容易……如此努力求生,她日后定然是一个十分坚强的孩子。
曾经我几次在梦中梦见了这个孩子,很奇怪对不对?其实娘亲并没有看到她的模样,只是一团光球,那团光球是纯白色的,没有一点别的颜色,它会说话,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的声音,对我叫着“娘亲”“娘亲”,我才知道是她。虽然不知道我为何会频繁梦见她,但这可能是我和她进行交流的唯一方式……我想,或许在我活着和她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有机会见到彼此。能这样在梦里见着,也是一种幸事——智儿,你知道的,娘亲一直都想给你生个妹妹,你喜欢妹妹,娘亲一直记得。
娘亲身上的灵力所剩无几,可能熬不过生下她的那一天,但即便一死,娘亲也还是想生下她……若我没有熬过去,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死而恨她,她终究姓林,是你的亲人,她并不是有意要夺走我的性命,她会连着娘那一份一起继续活下去,所以智儿,答应娘亲,不管她生下来是什么样,你一定要负起哥哥的责任,好好照顾她,保护她。智儿从来都是温柔善良的好孩子,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对吧?
娘亲有时候会觉得,丢给你的担子会不会太重了一些……你还那么小。但是智儿,你一直都是一个很有主见的聪明孩子,又跟着你那慕容伯伯出去涨了一番见识……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娘亲最骄傲的孩子,娘亲相信不管什么事情,你都能做好,不管有多困难,你都能克服……如果你实在克服不了,又不愿意向别人求助,就在梦里偷偷告诉娘亲吧,娘亲虽然没有办法帮你,但是一定会用最虔诚的心,向上天为你祈祷,助你渡过难关。
娘亲永远爱你。
林苏氏笔”
这封信,在苏倚澜生下孩子后,林远智才打开看的。他将信用油布裹上,一起塞进一个苏倚澜给他做的一个小荷包里,每日贴身带着。这封信,成为了林远智不离身的护身符。
那一日,是腊月十七,白雪纷飞。在生下孩子后,苏倚澜因气力枯竭,失血过多而不治身亡。林远智将苏倚澜葬在屋后山丘上,抱着刚出生的小婴儿,守孝三年。
在苏倚澜过世的第二日,他正守着娘亲的坟,无意间抬头望向村中,蓦然发现,村中那些已经枯竭的树枝上泛着粉色的光芒,竟是春日才有的桃花。雪花片片落在花瓣上,三日过去竟未融化。他从未见过此景,雪夜中的桃花林是多么醉人,他不由得看得呆了。
忽然,他灵台一阵清醒,惹得他低下头看向了怀中襁褓婴儿。自从这妹妹出生以来,村中似乎便一直都有这桃花沐雪而绽放的景象,不禁心有所感,莫非这不化的雪,冬日的花,皆是这妹妹带来的?
于是,他便依着此景,给妹妹起名为沐雪。
林远智不禁喟叹,可惜自己是个粗人,不会画画,不然此等美景,定要将其存于画卷之中,待妹妹长大,再给她看看。他想让她看看,她的降生究竟有多么美好。
因这美景,他更加喜爱妹妹沐雪,将她捧在手心,像稀世宝贝一般宠着。
可沉溺于此等“美景”的却不过他一人,村中其余人眼见冬日桃花盛开,天落雪而不化之景,皆认为是异景。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加之林沐雪的模样较之林远智而言更加反常,这更增村人对林沐雪的厌恶。
林沐雪同哥哥林远智一样,生来便是一头白发。不仅如此,她眉心一点朱砂印,眼睛也并非黑色,而是清澈的水蓝色,如晴空之下的西湖水。如此罕见之瞳色,便是萧连氏一时也无法判断究竟为何如此。
见萧连氏亦无从解释,村人便认定了这林沐雪定为妖怪。妖怪害人吃人,毫无招架之力的村中人自然就心生惧怕,只盼着能早日将此妖除去。但孩童尚幼,林远智几乎日日抱着她不离身。看在林远智的面上,村人们始终都忍气吞声,未对林沐雪下手。
直到三年后,林远智和林沐雪兄妹二人守孝三年结束。林沐雪也已三岁,她不仅学会给小鸡小鸭喂米,也会帮助哥哥收衣服,甚至还会给林远智做一些简单的小菜,林远智这才放心留她一人在家中。
而村人苦等三年,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某日,为添置家具,林远智一早便扛着锄头出了门,去后山上伐木。趁着日光尚好,林沐雪抱着洗好的衣物从屋中走出,预备晒晒。
一出门,林沐雪立刻感觉到沉重压力,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堵在门口,像一堵厚实的墙一般压向她,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忍不住抱紧怀中准备拿去晒的林远智的衣服,朝后退了两步,大半张脸都埋在衣服里,只抬起一双水蓝色的眼睛望着站在最前的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她双唇颤抖着,细若蚊蝇地道了一声:“伯……伯伯,您……有什么事吗?”
魁梧男子目露凶光,举起蒲扇般的大手,朝着林沐雪的脸狠狠挥下。刺耳的巴掌声响彻在整个死寂的村中,林沐雪瘦小的身躯犹如一片残叶,被这一巴掌打飞到栅栏边。栅栏上尖锐的刺自她右额至发际线中央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线,须臾便染红了她一头白发。她跌在泥地上,双手颤抖着,抬起捂着伤口,却始终都无法止住血。额头上剧烈的疼痛让她不住地抽泣。
男子指着紧紧抱着自己的林沐雪破口大骂:“妖孽,你这个妖孽!留不得你!老子现在就把你宰了,省得你长大了再祸害人!”他大步走过去,抬脚就要往林沐雪身子上踢过去,栅栏外一个女子的怒吼声打断了他的动作:“你疯了不成?!”
男子抬头一看,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越过栅栏,大步走到男子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抬手便在男子脸上扇了一巴掌。男子目眦欲裂,捂着脸朝着妇人,模样狰狞。“死婆娘,你做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阿雪!她还只是个三岁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妇人指着倒在地上的林沐雪,双眼红得像要滴出血。
男子怒道:“你一个妇人,懂个屁!”
妇人身侧,男孩紧闭着嘴,眼中有水光流转,抬眼看着男子,半个字也不说。妇人指着林沐雪时,他回头看向林沐雪,终还是忍不住,跑到林沐雪面前,正要伸手扶她,却被男子怒吼着拎着衣领拽了回来。
“虎儿,她是妖,会伤你的!离她远些!”男子勃然大怒。
小男孩终于忍不住,眼里落下两滴泪来,看着男子。“爹爹,阿雪……阿雪不是妖怪,她不会伤人……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去他娘的好朋友!”男子把儿子甩到地上,怒不可遏,三两步走到林沐雪身前,一脚踢在林沐雪身上,林沐雪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身躯狠狠撞在栅栏上,她两眼一翻,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男孩顾不得自己爬起,看着林沐雪的方向,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阿雪——!呜呜……”
妇人也像是失控了一般,撕扯着男子的衣服来回捶打,口中声嘶力竭地哭喊:“杀千刀、杀千刀的!你怎么狠心、怎么狠心啊!阿雪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样对她?你这是在造杀孽啊!”
“这小妖怪出生的时候,天天下雪,那太阳照着也不化。大冬天的,整个村子里居然开出了桃花!你说邪门不邪门?这么玄乎的事情,妖怪才干得出来!”男子反问妇人,而后他转向在屋外围了一圈的其余村民,抬高了声音问道,“大家伙说说,是不是这理?!”
那些围观的村民们相互看了两眼,朝着林沐雪指指点点,没人说男子所为对,却也没人出声维护林沐雪。
“你们在干什么?!”
人群议论中,一个男孩的声音穿破人群,带着气急败坏的语气冲了过来,原是去后山伐木的林远智回来了。还未入村,他远远便望见家门口围了一群人,不知所为何事。待靠近两三步,便听到男子所言,顿时感觉一股血气冲上脑门顶,丢了背篓中所有砍下来的木头,朝着家里飞奔而来。
他拨开人群,站在最前,这才看到男子那张狰狞的脸,和妇人泣不成声的模样,以及跌得浑身是泥,哭个不止的小男孩。他目光一转,栅栏边,倒在血泊中没有丝毫动静的林沐雪冲击着他的大脑和心脏,让他感觉血液开始凝固,天地逐渐变成苍白。
他像失了魂一般冲过去抱起林沐雪,血模糊了她的五官,他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抹掉林沐雪小脸上的血,手指抵着她的鼻尖,发现她尚还留着一口气,他顿觉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流动起来,便抱起林沐雪,预备进屋去,却被男子拦了下来。
“干什么?”男子冷冷俯视着林远智,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过。
被男子拦路,林远智心急如焚。他抬眼望着男子,后者看他的眼神……确切说,是看他怀里林沐雪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他才终于知道,把林沐雪弄成这样的,就是面前这个男子。
他浑身因愤怒而开始颤抖,双手紧紧抱着只剩一口气的林沐雪,遏制住内心腾起的一股杀意,低哑着声音问道:“萧伯伯……丫头……是你…………”
“是我又如何?”男子鼻子喷出一口气,昂起下巴,“你这个妹妹,就是个妖孽!伯伯也是怕她伤了你,所以早点替你除掉后患——”
“我管她是人是妖,她是我丫头,是我妹妹!”林远智埋下头,肩膀开始上下抖动,而后,他嘶吼出声,再抬眼看男子时,双眼爬满了血丝,“谁要在我林远智面前杀我妹妹,我要他陪葬!!”
他左手紧抱着林沐雪,右手成掌,朝男子腹部狠狠拍出,男子但觉腹部一阵翻江倒海,他忍不住吐出一口涎水。林远智小手依旧贴着男子腹部,再次朝前一推,男子巨大的身躯轻飘飘地便飞了出去,撞倒了林家鸡舍,院子里顿时鸡鸭四处奔走,场面一度混乱。而林远智一出手,将围观的村民们吓得半点声也不敢出。
而林远智这一出手,吓坏了妇人。她连忙跑到林远智和男子之间,对着林远智,脸上泪痕未干。“阿智——阿智!你放过你萧伯伯吧!别……千万不要杀了他,你还小,你不能杀人啊,阿智!”而看到男子被林远智击飞,且已然陷入昏迷,男孩更是就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看着妇人,林远智本杀气腾腾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茫然,和惊慌。他后退两步,收了右手,两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妹妹,小小的肩膀复又开始颤抖,只是这一次并非生气,而是害怕。“连姨师父……我……我……我只有妹妹一个亲人,我不能……不能失去她……她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阿雪对你很重要……”妇人伸出两只手,想搂着林远智,却被林远智后退两步避开。
林远智低着头,两眼锁定了怀中的妹妹,再不去看妇人一眼。“对不起,连姨师父……我必须要尽快去给丫头疗伤,不然……不然我怕她……”他说到后面,喉头像是被塞了什么东西,哽咽到让他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他抱着林沐雪,绕过了萧连氏,进了木屋,关上门,谁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