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阿池记事起,她便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并且从来没有走出去过。
这个村子很大,三面环山,唯一能出村的那一面弥漫一股盘踞不散的浓雾,村里的老人们说,那是瘴气,人触及即死,那些出了村的人,再也没有能够回来的,除了程四。讲起这些的老人们同样一辈子没有出过村,这个村子里有田地,家家户户都打井,自给自足不成问题,正如一个世外桃源。村里的人们口口相传一些先辈们为了躲避战乱而入山的传说,他们在这里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不知外界变迁。
除了程四。
程四是村里胆子最大的人。两年前他因跟别人打赌,爬上一面山壁砍柴,就此在山壁的瘴气中失去了踪影。而两年后的前几日,他居然从村口回来了,只是变得呆滞木讷。问他是不是去了外界,看到了什么,他都不语;但若问他去了哪里,他才会说,他去了遥山。
遥山是他们村后的一座山,传言是一个神仙的居所,反正没人去过,怎么传都可以。但当人去过了,传言便变了味。
村人引以为怪,将他视为不祥,对他家有所远离。
阿池干完农活,从她家的地里往回走时,听到祠堂敲响了钟声。村里大小事都由几位村中的长老合议处理,只有遇到大事,他们才会命人敲响祠堂的钟声。
阿池不由想起程四,心头隐隐觉得不安。因为程四的家离她家很近,就在今日早晨她出门时,看到程四家门口的树一夜间掉光了所有的叶子,枯死了。
果然,长老们把全村叫来,正是因程四家的事。就在今日稍早些的时候,程四的老婆死了,他的儿子只剩下一口气,而程四不知所踪。现在要讨论程四老婆的丧事怎么办,正吩咐着,忽然外面又跑来一人道:程四的儿子也死了。
于是长老叹了一声,便将程四儿子的丧事也一并吩咐了下去。
阿池越听越觉得不安。程四家门口的那棵枯树总似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目送一队送葬的队伍前去程四家,更是不敢回家,惶惑地在村中转了一阵,最后不知不觉来到了村中的医馆前。
开医馆的大夫姓秦,是个长得有些女相的男人,跟阿池一般大。村里的女人说男人长得妖媚是娘娘腔,但阿池觉得,那容貌明明是一种天生的狡猾。尤其在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和唇角皆微微上扬,弯弯的,像一只打着鬼主意的狐狸,总是令她很不舒服。
但阿池不讨厌秦大夫,虽然她不喜欢他的长相也不喜欢他的笑容,但不知为什么,她对他本人就是讨厌不起来。
而秦大夫似乎也是喜欢她的。
“阿池,来!”
也不知他坐在里面是怎么发现她的到来的,秦大夫匆匆从医馆里迎出,边说边走,十分惊喜的样子。虽然面上又是那幅狡猾的笑容,但些微的手足无措透出了一股子傻气,于是他看起来便也没那么令她讨厌了。
但当他听到阿池的询问,面色略微沉了下去。
她不安道:“秦大夫,我听说……程四叔去世了……你是大夫,所以想来问问……”
“啊……这事……”他心不在焉地别过头,笃定道,“治不好。”
“是什么病?”她问。
“不知道。”
“不知道?”
他的反应与往日不同,笑容完全敛起,那往日扬起的眼角,此时显得阴沉沉的。
“阿池,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他认真地说。
……
秦大夫单名一个笑字,从阿池记事起,他就在村子里了。不过他没有父母,从来都没提过,村里的人也从没人对此有过好奇,仿佛这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秦大夫的身上总是笼着许多神秘。他有本手札,在每次问诊之后都会在那本手札上写写画画,这次也不例外,没过多久,他就忙开了。
程四家人的葬礼办得还算体面,不过他本人始终没有找到。并且村里的人也无暇顾及他的去处了。
一种瘟疫,开始在村中悄悄蔓延。
村中不断有人生病倒下。这些病人,浑身肌肉一会疼痛,一会麻痹,心跳紊乱,时而口齿无法自抑。这种病拖不了多久,顶多四五天,病人便会死去。一个个的,都是因无法呼吸而憋死的。
村里的病人越来越多,搞得整个村子人心惶惶,家家闭门不出,再无人愿意下地干活了。有人猜测是那程四所进的遥山是个神仙居所,他惹恼了神仙才被赶出遥山,还被施加了病气,他一回村就把病气传给全村。但程四的家现下已是个死地,不仅周遭的树木枯萎,他家的牲畜也全部病亡——所以这样的传言无法被证实,即便流传开也于事无补。
倒是村长对这传言深信不疑,还设坛想法上达天听,祈求那遥山中所谓仙人的庇佑,但是才刚作完法,便又有人来报,某某家的男人快不行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要离开村子。
这些日子,阿池受秦大夫的邀请,住到医馆外的一处小宅子里。毕竟程四家就在她家旁,她实在没有勇气继续回家住,所以这些日子,作为回报,她时常会到秦大夫处打打下手。村长开坛作法的这一日,她没有前去观看,而是随着秦大夫来到了墓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通体红色的树,在一片光秃秃的坟区里杵着,显得格外突兀。直待走近了,阿池才发现,那棵树是从程母的坟里顶出来的。
与此同时,程家儿子的坟墓也隆了起来,可想而知,底下也是一棵正待勃发的树。
秦大夫打开他的手札,面对这奇景认真记录起来,而在不远处,零星几个还算能动的村人抬着一口棺材来到墓地,眼看村里又死了一人。
“这是毒。”秦大夫说道。
“毒?”阿池不解。
莫名的,她畏惧他,同时又信任他。
“一种可以传染的毒,先前那一批病倒的人,事前都给程四的家人接触过,或者为他家处理过后事。现在病倒的人,则是前一批人的家人。你现在甚至可以用肉眼看出,这种毒正在散播出去。瘟疫,或者该说——毒疫比较恰当,”他对着手札,半是叙述,半是自言自语,“这种毒是由程四带来的,随着他的走动和与他接触之人进一步的扩散,毒已经浸染了这村子的大部分的水土。”
阿池摇了摇头,害怕地抱住了胸口:“我从没听过一种毒能让人变成一棵树!”
“可是你现在见到了,”秦笑咧开唇角,“你看这片墓地,再过不了多久,这里会变成一片枝繁叶茂的模样。”
阿池的后背升起一阵恶寒,她刚想说什么,被那几个来送葬的人打断了。
“你们别逗留在这里,这个病会传染的,”其中一个好心的乡邻提醒,“秦大夫,你可不能倒下,村子里的人就靠你了。”
秦笑向他们颔首,仿佛他刚才说过的话并不存在,只是阿池的错觉。
然后那乡邻向阿池也道:“阿池,你也赶紧回家吧。别染上了……”
她刚想接口,便又听到那几个人的交谈。
“阿池好像没事呢。”
“是啊,村子里好像就他们两个没事了。”
“都倒下了,为什么就他们两个没事呢?”
“秦大夫还好说,阿池也没事就……”
“奇了怪了……”
阿池羞愧地离开了墓地,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在羞愧什么。阿池从小就是个脸皮薄的姑娘,她不喜欢别人说她的闲话,更讨厌引人注目。然而现在她不得不引人注目了。
又过几天,村子里已然变得安静了。所有的人只能躺在床上,全村能动的人果然只剩了阿池和秦大夫。秦大夫为调剂药物而分身乏术,唯有靠阿池挨家挨户送饭菜。
一开始,因那些传说,没有人肯离开村子。而现在,他们想离开也离开不了了。
她经过墓地是,果然看到了好几棵红树。而吴家的屋顶已然被红树顶穿——他们家的人三天前全死了,阿池无法埋尸,只能任由他们留在原地……
她越发不敢想下去,到李家敲了敲门,这一天的中午,没有人应声。
她又赶忙转去胡家,幸好胡家尚有一口气在,在她给他们家喂完粥后,胡家的男人无力却又恶狠狠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阿池……阿池……”他抽搐着念叨,“为什么只有你没事?为什么……只有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惊慌失措地挣脱,逃出了那间屋子,但接下来的每一个屋子里的人都在问她这个问题。
“阿池?为什么就你没事?”
“为什么只有你……”
她不是没事,她想,她这些日子以来天天做噩梦,梦境真实而古怪,她在梦中时而是男人,时而是女子,所做的事各不相同,但相同之处在于,每一次到梦境结尾,她都站在一处悬崖,盯着底下黑漆漆的深渊……
“哗啦”一声巨响,村长家的屋顶也被红树顶穿,她捂住耳朵跑回医馆,用最大的力气合上门,但浑身不由自主生起了一股鸡皮疙瘩。
她回过头,发现是秦笑,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秦大夫?!”她吓了一跳。
“哦。”他抠抠耳朵,心不在焉道,“今日的饭送完了是么?”
“是……”
“他们闹腾吗?”
“不闹腾了……”她咽了口唾沫,背紧靠身后的红门,“但是他们……他们说……”
“说什么?”他俏皮地歪着头,好脾气地问。
“说我为什么没事,”她终于回过神,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您……也没事。”
他沉默了片刻。
秦大夫掏出了他的手札,记录了几笔:“他们就说了这?”
“不对,”阿池回过神,“为什么你会没事?!程四家人最开始接触的人明明是你!”
她现在想起来了,程四回来时,是谁第一个给他看诊;当他的妻儿病倒后,又是谁第一个来到他们家给他们开药!
“程四家人最开始接触的是我,但第一个接触了他们的人,不是我,”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在手札上记录着,“因为,我不是人。”
“……什么?”
他随即停下:“阿池,你觉得,你是人吗?”
她因他说的话过于超出认知,而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为好,然后那些做过的噩梦突然成真似的,地底剧烈地震颤,地面陡然塌陷,就在这个小小的医馆厅堂里,陡然间裂开了一个大口。
一个深不见底,黑漆漆的深渊。
秦大夫就站在深渊的对面,他面庞被扭曲,声音幻惑,不像是从他口中发出来的,倒像是从深渊里传出的。
“你离开这个村子吧,阿池,”那声音说,“你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吗?”
她不知该怎么办好,想往后退,可背后是自己亲手锁住的门。她摸索着想打开门,却在本该是门闩的位置,摸到一个湿滑的东西。
她缩回手,她不知那是什么,更不想往回看了。
阿池低头看了眼深渊,又看了眼秦笑,梦里的人事物一一涌出,他们就站在对面,向她招招手。然后她想起,那些并不是什么噩梦,是她曾真实存在过的记忆。
“阿池……阿池……”
他们在说:“你这一世,已不是人了。你看你幸免于难,与别人不同……”
“不!我是!”她大喊一声,喝住了他们的蛊惑,“我是人,我就是人呀!我与别人没有两样,我——”
秦笑一脸希冀,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因那些记忆重现,她神色变化,声音一沉,“永世不会爱你。”
接着,她便跳入了那深渊。
……
“我实在想不通,”他抽出一根2025年产的黄金叶,给自己点上,“他怎么每次想起来之后,都选择自杀呢?”
两条腿搁在了底下操作系统的面板上,这姿势显然谈不上优雅。
显示屏上弹出一行字:“可能是因为你太缠人了。”
他吐出一个烟圈,悻悻道:“你的意思是,我以后尽量减少对他的干涉,是吗?”
“当然。你的实验田怎么办?”
“就放着吧,现在那个村子已经变成一片红树林了。”
“会污染环境。”
“反正也是地下的模拟环境,他们以前没离开过地底,以后也不会。”
“你不能把所有的实验废料都留在地底。”
“废料也会有废料的用途,这你就别管了。”
“你确认这次是成功的吗?”
“整整一百六十年,培养了六代人,终于培养出一个能与拟态生命基因完全融合的新人类,我要将其称为人类4.0。这一次绝对不会跟上一次那样,因为脑部修改而导致道德感过高集体自杀……”
“她才刚尝试自杀!”
“那是,灵魂的问题,打个比方……相当于她的软件有自毁倾向,跟她的肉体硬件没有关系好吧,而且,”他饶有趣味地点下一个按键,“她这不是没自杀成功吗?”
屏幕上出现一个监视视频,一名少女正在画面中慢慢苏醒。
“你不爱我,”他向屏幕上那个浑然不觉的她颔首致意,“但是我,永远‘爱’你。”
……
阿池是被几个过路的人酒醒的,她醒来后,已然记不太清方才发生的事了。
“这里是……”她盯着周遭没有被任何雾气笼罩的远山,向身边的人询问。
“这里是巫山啊,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你家里人呢?你住哪里啊?”
她抚着额头:“我……我也是巫山人……我住在山里的村子里,在遥山附近……”
“遥山?这里是巫山山脉,没有哪座山叫遥山啊!你是不是记错了?”
“怎么会……”
“天色这么晚了,不如先找我们村的保长,明日再说吧。姑娘,你姓什么啊?”
“我?我姓兰,”她抬起头,“我叫兰池。”
……
“从此,便将兰氏这个新的血脉,流传于人间。”
这是手札的最后一句话。书页合上,封面标题:《怪症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