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乔后撤一步,别有所指地瞟了奥维稀疏的脑门一眼,“有的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你就没有这种烦恼。”
“每个硬币都有两面。”奥维满不在乎地凑近水桶,用水灌满手中的皮囊,“如果头发能换回知识和智慧的话,我宁愿干脆做个秃头。”
不必在荒野山林中穿行,今日奥维脱下了轻便但勒人的外套和皮靴,换上一身宽松袍子。这件灰色袍子有着至腕的宽袖,没有腰带,两道平行的红色条状染纹从肩部穿过胸口,延伸到袍子的下摆,正和他那双暗红色的露趾凉鞋相配。
这副打扮让乔不禁想到图兰教会里那些身穿肥大长袍的修士和使徒。他笑着在一旁摆弄老头的衣角,亚麻布料给他的手指一种舒适而朴素的触感:“假若给你来一顶锡冠,再在脖子和手腕上套几条银链,我怕自己都要忍不住跪下叫你教皇了。”
“那感情好。有你这句话,今天我要是在街上看到这些饰品,肯定会掏钱买的。”老头用衣袖擦去水囊上沾上的水渍,然后把它挂在了腰上,面向乔,“嘿,乔,你昨天在林子里找到的东西在哪里?”
乔知道老头指的是箭和白色雕塑。昨天刚离开那片树林,乔就把这两样东西连着那封沾满泥泞的信交给了阿尔伯特和奥维。他们收下了信,但没有对这两样东西看出个所以然,于是便又交还乔保管。
“你要去街上?”他问,“那些东西在帐篷里。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拿来给你。”
“拿来,但是不必给我。揣裤兜里也好,含在嘴里也好,总之你自己拿着,然后跟我们一起到街上去。”奥维说。
乔点点头:“我正准备到城里逛逛。可能是因为淋了那场雨,有好几只鸡都垂头丧气的,有一只呼吸的时候还有沙哑的喘气声。”
他一面说,一面放眼寻找那窝茶花鸡。几步之外的空地上,那些毛茸茸的家伙正在帐篷和成堆的货物之间迈着步子探头探脑。其中几只已经在泥地上刨出了凹洞,伏在里面打盹。临近正午的灼热光线照在帐篷的牙黄色面料上,白得有些刺眼。
乔对这群茶花鸡再熟悉不过。刚买回来时,它们还只是一群长着淡黄绒毛的小球,在木箱里扎着堆翻滚。当时他们刚离开陡峭难行的高耸之壁,投入硕林平原的怀抱。
高耸之壁曲折难行的山间小径总被山峦的阴翳笼罩,即便临近正午也仍寒意逼人。小径狭窄得刚与车轴同宽,一失足便会如同落石一般粉身碎骨;随处可见的深邃洞窟中,暗藏着鬼怪妖灵的贪婪目光。
寒冷和黑暗确实可以侵蚀人的灵魂。在高耸之壁赶路实在是一种折磨,他们简直可以说是七零八散、精神萎靡地逃离了那种地方。因而进入硕林平原时,笼罩在耀眼阳光中的青绿草地与扑面而来的温和水汽让他们倍感温暖。
他们的车队就在那时经过了那座村落。村子依附一座低矮山丘,山丘顶端昔日城堡遗留的断壁残垣讲述着另一个久远的故事,如今已覆盖满平整的梯牧草和紫苜蓿,紫色花蕾在浓密的碧绿草地中时隐时现。
村子里只剩下几座石垒小屋,墙面用黄泥和碎石筑城,顶上覆盖着厚实的茅草。村子周围的土地被麦田覆盖。麦田里劳作的农夫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裤腿束得老高,背负着长耙远远朝商队眺望。
商队的车马停在村中央的空地上。村中大多是勤恳高大的厄诺人,在弄明白这些来自西方的远客并未怀有恶意后,他们便用善意的微笑替代了眼神中的警惕。商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收获颇丰:阿尔伯特用格湖镇带来的矿石和彩色玻璃换回了不少谷物和腌肉。艾丹则用一张海狸皮换来了一柄生锈的短刀。虽然刀锋已经锈得几乎一用力就能折断,但他还是对刀柄上刻着的粗犷厄诺纹饰心满意足。
几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乔在四周堆满麦堆的广场上闲逛时,看到了那个手捧着小鸡的妇人。他请求妇人让他摸摸小鸡,妇人慨然应允。小鸡温热的身躯伏在乔手心中时,他差点无法克制住自己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高耸之壁蜿蜒密布、阴森恐怖的山道让他已经远离这种温暖许久。手中这个小小生灵对他毫无防备,头缩在身子的绒毛中,享受着他的抚摸,毫不吝啬自己的温暖。一如往昔他曾紧握住的母亲的温暖手心。
于是乔用一顶有羽毛镶饰的毡帽换回了这窝小鸡。
“这里是什么地方?”坐着马车离开村落时,乔手捧装着小鸡的木箱,远眺那座坐落在蓝天之下的青绿山丘,问道。
赶车的奥维也回头望了一眼:“废冬中厄诺的北风王莫尼南下入侵耶诺和格诺时,当时的硕林王和卡洛斯王击溃北风王莫尼的地方。他们叫它波伊昂古,意为‘永不再来’。”
如今这些茶花鸡已经褪去淡黄绒毛,长出一身灰黄相间的花纹。伏在乔手中抖抖索索似乎还在不久前,现在它们已经长得双手都难提起了。乔对它们迈步时的神态熟悉无比,他明显感觉到现在它们的步子虚弱了不少,常常反常地咳嗽,没精神地打盹。
“——所以我得去看看街上有没有黄连或者类似的草药。”他对奥维说。
奥维耸耸肩:“那就去吧。尽早发现倒也不错,若是着了鸡瘟,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你的判断不错,黄连可以温热身躯驱赶寒气——不过光窝在帐篷里,埋头学这些草药知识是远远不够的。”
乔对他忽然一转的语气感到疑惑:“什么?”
“阿尔伯特认为你应该学会自己去打听消息。你不知道怎么去和陌生人打交道,但你必须知道。”老头仰起脸直视乔的眼睛,“如果那封信是真的的话,那么事情就是这样:一封来自高洛尤珊的警告信被人截下,使半岛城邦得知了错误的求援消息,派出几近三分之一的兵力越过耶格地峡,撞上洛伊主教主力军团,投入硕林布下的陷阱。”
老人的眼神意味深长:“那支箭能告诉我们是谁截下了信使,那个雕像能告诉我们那个信使究竟是否真的是高洛尤珊人。世界在这场暴雨里已经天翻地覆,我能感觉到我们、奥尔德林、寇瑟乃至整个半岛城邦联盟都被卷入了一场阴谋之中,即便在这座边陲城邦之中,也有暗流涌动。打听这些消息一定伴随着危险——但我们觉得你是时候试着去承担危险了。